异梦集·深海
那是去年九月份的一个夜晚。火车上的人都已经入睡,孟醒吾离开铺位,到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抽烟,那里有一个男人正在抽烟,同时和家人打电话,信号不好,男人的话语中常穿插着“喂?喂!能听见吗”,他也许是在归途中,听口音像是陕北人。孟醒吾拿出烟,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根,他点燃它,深吸一口,脑中立刻获得了片刻的宁静。孟醒吾望向窗外,窗外很暗,能看到河流,山川,一闪而过的灯光点点,还有模糊不清的自己。
孟醒吾抽完了手中的烟,准备把烟头熄灭,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体开始向后倾,他和那个中年男人同时倒向了一侧,他顾不得自己,连忙向车厢中挪去。火车飞起来了,他从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他找到了唐文瑾,唐文瑾还在睡梦中,他摇摇她,她醒来,问道:“怎么了?”“我们的火车,火车,它飞起来了!”孟醒吾有些语无伦次。“你在说什么梦话?火车这不是好好的吗?”孟醒吾看向窗外,果然一切都很正常,周围的人也都在安睡中。
“我这是怎么了?”孟醒吾心里想,“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觉,我明明看到了火车在飞,在远离地面。”其实,这并非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最开始发生这种情况是在他读大学的时候,那时候,他常常熬夜,深夜整栋宿舍楼格外的安静,他听着耳机的躁动的音乐,看着萨特的《存在与虚无》,那时候,他昼夜颠倒,和同学们的作息完全相反,他的黑夜是别人的白天,也是他自以为的白天,他在自己所谓的白天里充满热情,对生活也充满了希望,在别人所谓的白天里,他消沉,无助,身上的热情消失殆尽。他常有一种感觉——自己受到了强烈的冲击,那是他从未听过的音乐和从未接触过的文学作品带来的,他不清楚这是否是一种好迹象。大二结束的时候,他认识了唐文瑾,才从这种生活中走了出来,作息也逐渐调整过来。为什么,这样的一个普通夜晚,那种感觉又再次出现了。
他躺在床位上,感觉自己陷入了深海中,身体用不上力,脑袋昏沉,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后来,他被兜售早餐的乘务员吵醒,他看见阳光正从窗户照进来,又是新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旁边的唐文瑾正在读书,那是维克多·弗兰克的《活出生活的意义》,他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爱生活要甚于爱生活的意义,然而,他觉得自己两者都不爱,甚至是厌恶。
走出出站口的时候,孟醒吾看到贾木正在等着他们,他跨在一辆老旧的摩托车上。一个月前,他接到贾木的电话,邀请他和唐文瑾来陕州玩,当时他拒绝了邀请,后来,他又改变了主意,和唐文瑾乘着火车来到了这里。孟醒吾是逃出来的,逃离了那个被白色光芒笼罩的世界,陕州对于孟醒吾来说,是一片深海,深邃而幽静。
晚上的时候,贾木自己炒了一桌子菜,搬来两箱啤酒,说今晚要不醉不休。期间,唐文瑾掉了一根睫毛,立马被她从桌子上捻起来,她对孟醒吾说:“睫毛许愿很灵的,一定会实现。”贾木问她:“睫毛还能许愿?”“掉的睫毛,放在手心,许一个愿望,然后吹走,就可以啦!”唐文瑾一脸得意地说。孟醒吾开玩笑说:“那拔下来一根许愿可以吗?”唐文瑾认真地回答:“当然不可以,要它自己掉的!”孟醒吾不知道唐文瑾许了什么愿望,他希望自己有一天掉睫毛时,可以许一个坠入深海的愿。后来,他们都有些喝多了,第二天醒来时孟醒吾只记得当时贾木嘴里一直模糊不清地喊着:“我要戒酒!戒酒戒酒!戒完酒找女朋友!”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贾木家的院子里吃饭,对面山上有人在放烟花,绚丽斑斓,短暂地照亮了方寸之地,然后一切陷入黑暗与寂静,等待下一个烟花到来时的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