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

闲来无事，拿出我的文房四宝，写了几个蹩脚的毛笔字。如果那几个字被爸爸看到，他一定会说，比我爷爷的差远了。

我是喜欢写毛笔字吗？不是。我写的的确不好。可我无论搬家到任何地方，我都要有一套属于我的文房四宝。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的笔墨纸砚，可我一定要拥有，不为别的，只为一份为了的心愿……

爷爷是个文化人，毛笔字写的出神入化，不是说大话，就是跟很多知名书法家的字比较，他的毛笔字也不一定逊色。不过，他老人家一辈子在农村，县城都没出过，一肚子墨水就陪伴他在那片黄土地上了。

我小时候，农村还要手写春联的，村里上百户，只有两个老人毛笔字写的好。过了腊月二十三，爷爷家里，就是手握红纸，等着写春联的人。说实在的，那时候，真是民风淳朴，爷爷家里三间房，那几天，屋子里愣是容得下几十人，实在没地方的，就在厨房，排不到位置，就帮奶奶烧火做饭，喂鸡喂鸭，等上一天，也要带着崭新的春联回家。

他们都拿着红纸，爷爷每年事先准备好墨汁。那时候墨汁五毛钱一瓶，我闻过，一股臭臭的味道，可爷爷摸着我的头，告诉我，那是墨香。小时候的我不明白什么是墨香，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是墨香，那是一个文化人对文房四宝的尊敬，那是他对大家所求的一份尊敬。

爷爷摊开饭桌，站在地上，开始一年里最忙碌的日子。从前的春联，很讲究，大门，小门，屋里的门，都有各自不同的内容。除此之外，还有“井泉大吉，出门见喜，抬头见喜，行车万里平安”之类的，其实我已经说不全，不光这些，家里供老祖宗的，保家仙的，菩萨排位的，包括灶王爷，眼光娘娘的，都要在过年的时候给各路神仙换新的纸箱。所以，一个人家里所有的写下来可能就要半小时左右。除了大家都一样的一部分，春联爷爷每年会根据生肖属相，家里运势，期盼的事写出各种不一样的春联，保证大家都是满意而归。

写了两三天，有时候墨水就不够了。过日子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爷爷会让小叔叔拿上一块钱去再买两瓶墨水。小叔叔嘴里嘟囔着浪费钱，可是还是会去买。爷爷说，祖祖辈辈住在这里，上数三代都是亲人，大家都有用的到的地方，自己对大家最大的帮助就是在文字方面，哪能吝惜那么几块钱？

一天下来，爷爷的脸和手都被墨汁弄花了，不过他很开心，边笑边洗着手和脸，然后小心翼翼的把毛笔泡在水盆里，轻轻的揉着笔尖，最后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最后把墨汁放在柜子上，端端正正的放在靠墙的位置，数十年不变。

那个时候很穷，柜子上，除了古老的穿衣镜，就是爷爷的墨盒。不管是什么时候，墨盒永远在，不管是谁，需要爷爷写点什么，他总是毫不犹豫，在纸上用心的写需要的文字。我曾在他身边观看他写字，除了问来人的要求，他写字的过程中，从不说话，写完，用蒲扇扇一下，干了，才让来人带走。不管是什么样的文字，爷爷都是用心在写，从不应付。哪怕只有十几个字，爷爷也要认真的洗他的毛笔，那用了几十年的毛笔，陪他走过了中年到老年的岁月。

十几年前，我读大学了，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探望爷爷。爷爷的墨宝仍在，可我看墨汁盒空了。

爷爷说，现在没人写对联了，不过村里敬神用的东西还是有人找他写，上次有人过来求他写字，可是墨汁没了。爷爷没办法，用了堂妹的黑色钢笔水，字还是他的字，可他说，不是墨汁写出来的，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他说，让我下次回家，带给他一瓶墨汁。我嘴上答应着，可是我忘了。或许我也总是觉得，爷爷有那么多的儿女，总会有人记得帮他买一瓶墨汁。

时光总是会给人留下遗憾，过去了才追悔莫及。我忘记了，我很快就要工作了，不再有寒暑假，回家成了奢望……

在一个初冬的早晨，一场突如其来的冻雨让人的身体和心里一阵阵莫名其妙的寒冷。我的心里一阵难受，我匆忙打电话回家，爸爸告诉我，爷爷在那个凌晨走了，而那三天，交通瘫痪了，所有人告诉我，不要回去了，已经下葬了……

我问爸爸，让他找找爷爷的墨盒……

爸爸说，没了，都被我婶婶烧掉了……

或许，一个年过八十的老人离开，大家说算是喜丧，没人过于伤心，可是对于我，却留下了永久的遗憾，爷爷的一切都随着他的生命远去了，留给我的只有回忆了，那个空墨盒，在我的回忆里，久久不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