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神经科学与西部世界(先天与后天)
西部世界片头
我们在前几次的文章中介绍了大脑的主要功能预测，以及大脑为了完成预测功能而对外界环境信息所做的简化和猜测，我们还解释了自我意识的产生与人类群居特性的关联。
现在很多人都已经对大脑科学有所了解，知道我们的欲望，情绪和行为都是大脑产生的，而每个人的大脑产生的欲望，情绪和行为又都是不同的。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大脑是如何产生这些欲望，情绪和行为的呢？为什么会有个体差异呢？
在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人类大脑喜欢简化和走捷径的特性再次占了上风。我们喜欢用二分法的方式来理解大脑产生的欲望，情绪和行为的个体差异。有人声称这些个体差异是由于大脑天生的神经元网络结构和控制大脑神经元网络的基因，这也就是先天理论。有的人主张人类的大脑是一张白纸，可以按照后天的训练和培养来产生特定的欲望，情绪和行为，这就是后天理论。
这两种理论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争吵地非常热闹，几乎所有轴心文明中都有这两种理论的较量。举个中国人最熟悉的例子，孟子的性善论和荀子的性朴论。古代中国人是比较注重群体和谐和个人道德的，既然如此各位老先生们就要讨论一下如何让人们遵守道德了，在这个问题上同为儒家的孟子和荀子有不同的解答。
孟子的见解是性善论，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由此可见，在孟子心中人先天就有遵守道德的倾向和能力，只要好好培养这种能力就可以了。所以孟子才会说要“养浩然之气”。
荀子虽然也是儒家，也提倡儒家的道德伦理，但是他并不认为人天生有道德能力，他认为道德是从圣人那继承来的，普通人是靠后天的训练和监督才能做到遵守道德。荀子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在荀子看来人性就是一个尚未雕琢的璞玉，最终变成什么样子完全取决于后天的环境和经历的塑造。
这就是为什么他的两个弟子(李斯和韩非)会成为法家代表人物的原因，因为假设人性就是一块可以随意揉捏的橡皮泥，那么理论上你让人们比忠于自己的家庭更忠于君主也是可以做到的(当然了，后遗症也不少，例如惨淡的出生率，但是法家是技术型专家，从来不管我死以后是不是洪水滔天，只要解决当下问题就可以了)，儒家的道德并不比法家的刑罚更具备先天优势。这就是荀子理论的矛盾所在，荀子的基本问题是他的人性理论不但不能支持儒家道德伦理，反而取消了儒家道德伦理的存在的特殊性，所以相比起来，孟子的人性理论和儒家道德伦理从理论上来说更加自洽。
古人没法给大脑做经颅核磁共振扫描，也不了解基因对多巴胺等神经递质的影响，自然在这事上掰扯不清了，不过汉儒对这事儿不是太感兴趣，他们更愿意研究天象和讖纬。从韩愈开始，为了要和佛教争夺对知识精英的主流价值观的主导权，儒家学者对道德修养的先天基础越来越强调，孟子也就成了唐宋以后儒家价值观的主流，荀子也就被彻底靠边站了。
不只是中国人把先天和后天弄成了学术派系之间的站队，西方科学家们其实也没有把这事儿掰扯清楚，反而弄得自己十分狼狈。十九世纪的欧洲科学家把对先天条件的研究搞成了种族主义和大男子主义，他们把欧洲白种人相较于其他民族的优势解释为基因的优越，把男性的主导地位也解释为先天条件的优越。高尔顿的优生学更是成了纳粹大屠杀的灵感来源以及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的理论依据。
随着二战后对纳粹大屠杀的反思和平权运动的发展，把个体差异解释为基因或先天因素就有种浓浓的政治不正确味道。二战后的西方学者几乎在讨论先天条件对个人行为差异的影响时噤若寒蝉，生怕被当成种族歧视分子。以约翰.华生和斯金纳为代表的行为主义学派在二战后统治了欧美心理学几十年。
华生有一段著名的话，我全文摘录下来：“给我一打健康没有缺陷的婴儿，把他们放在我设计的环境里进行培养，我可以担保，随便挑选任何一个，我都能够把他训练成我所选定的任何一种类型的专家——医生、律师、艺术家、商界巨子甚至是乞丐或者窃贼，而无须考虑他的天赋、兴趣、倾向、能力或其祖先的种族和职业。”，这就是二战后西方心理学界对个人行为差异的理解，彻头彻尾的后天论，完全忽视先天因素的影响。这自然就更难说清楚人类复杂的行为是如何产生的，斯金纳再牛也不能把所有人类都关进他的实验室里啊，所以他的理论更多情况下只能适用于实验室中的鸽子。
到底人们的欲望，情绪和行为是被先天的基因控制的还是被后天的环境因素控制呢？让我们看看西部世界中的见解。多洛莉丝在第二部结尾从西部世界逃出来时带了几个记忆珍珠，每个记忆珍珠中都包含了自己意识和记忆的拷贝。她把其中一个拷贝放到了复制出来的假夏洛蒂身体里，夏洛蒂也就成为了她派到提洛公司高层的卧底。当假夏洛蒂(真的多洛莉丝)在提洛公司高层工作时间长了之后，她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最终由于“家人”的死亡和多洛莉丝分道扬镳，也就是她背叛了原来的自己。
这个故事是一个非常好的隐喻，我们每一个天生并不是一块白板，而是带着很多能让我们适应人类社会的软件。我们有可以让人工智能工程师羡慕嫉妒恨的人脸识别能力。我们有镜像神经元可以帮我们复制他人的动作，从而洞察他人的想法和情绪。我们有天生的模仿行为，可以让我们模仿他人。我们有天生的融入群体的欲望，可以了解到自己在群体里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也就是“我以为的你以为的我“，所以我们会根据他人对自己的期待调整自己的行为。
正是这些先天具备的软件让人类成为地球上迄今为止种群规模最大的灵长类动物，所以我们不能忽视这些先天软件的重要作用。对于不幸罹患孤独症的儿童来说，他们就是因为先天缺陷导致无法理解他人的想法，所以才无法建立稳定的自我认知也无法很好地融入社会。迄今为止，有一些基于脑成像研究的证据证明，在大脑前部区域，尤其是额岛皮层和前扣带回皮层，正常个体发生社会接触时与患有孤独症的个体的活动是不同的，也许就是这些先天条件的区别造成了孤独症患者的问题。
是不是我们的先天条件决定了我们的所有行为呢？其实这个问题不是第一天困扰人类了。几千年来人类的先辈们都试图找到某种先天条件与个人行为之间的联系，从中国人的看手相，面相(只不过现在的看手相被弄得不太单纯了)到源自古代中东的星座，还有近代西方的各种“科学”理论，比如高尔顿对人类颅骨形状的研究。
所有这些理论可以说都是极为不完善的，它们只是基于对人类有限时间内的有限样本进行总结得出的理论模型，基本上很难保证正确率，它们一直存在至今的原因不是因为它们准确，而是它们可以减少人们做决策时付出的时间精力，让人们更快速地作出决定，虽然这些决定未必是正确的，但是错误的决定有时也比犹豫不决要好。
现代心理学也发明了很多的预测工具，从IQ测试到ocean人格测试，种类之多样和前人相比不遑多让，但是效果怎么样呢？呵呵，你如果真的相信这些测试可以预测一个人在未来各种情景下的所有行为，我就只能认为你too young，too simple了。我建议所有痴迷于星座运势，人格测试的同学们看一本书，美国著名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写的《路西法效应》。
《路西法效应》这本书源于一个真实的实验，津巴多在学校里弄了一个虚拟的监狱，然后让一部分学生当犯人，一部分学生当狱卒，过了几个星期之后，这些人的行为举止完全和犯人以及狱卒一模一样。虽然一开始大家都知道这不过就是一个游戏，但是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情况便开始恶化了。虽然狱卒没有事先收到可以虐待囚犯的指令，但却开始自发地将种折磨施加在狱卒身上。即使每位被试都清楚自己并非身处真正的监狱中，暴行与痛苦却都已经切实存在了。
津巴多由于扮演监狱主管的角色也丧失了自己的本性，最后在他的女朋友的强烈要求下停止了这个实验。这个实验告诉我们人类行为在不同情景下的巨大差异，也为我们解释了为什么一些平时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人可以做出令人震惊的暴行，也让我们明白了纳粹大屠杀和各种令人发指的集体罪行产生的心理学基础。
我们都有先天的社交能力和社会属性，但是仅仅靠这些先天条件不足以决定人的所有行为，是先天条件加上我们的经历还有不同的情景决定了我们的不同行为。我们天生就有社交能力和社会属性(在这点上荀子是错误的)，但是我们社会属性被放在哪种情景下决定了我们的不同行为。
我们可以了解别人的想法，情绪和情感，我们既可以运用这种能力去成为帮助他人减少痛苦的志愿者，也可以运用这种能力去成为故意虐待和折磨他人的恶棍。我们有自动改变自己行为以融入群体的心理倾向，我们既可以运用这种能力去建立合作共赢的共同体也可以成为大屠杀和各种集体暴行机器中的螺丝钉。
人类的特殊性就在于人类社会性行为的多样性和多变性，如果人类和蜜蜂蚂蚁一样只能按照固定的行为模式参与社会活动，那么就不会有人类今天如此丰富多彩的文化了。人类社会性行为多样性和多变性的物理基础就是大脑中数量巨大的神经元构成的网络以及70亿个大脑中的神经元网络之间的复杂互动。当神经元网络有500个神经元的时候，可能出现的不同连接模式可以超过可观测宇宙内的所有原子总量。当人类大脑有10亿神经元，且每个都有高达1万种连接时，这意味着大脑的状态有近乎无限种可能。所以用任何一种理论妄图去预测人类在不同情景下的所有行为都是幼稚和可笑的。
最后分享一下我最喜欢的中国古籍《尚书》中的一句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翻译成白话就是永远不要对人性有过分的自信，永远不要去考验人性，人类的行为是极度复杂的，比天空更广阔，请保持敬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