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下)
02
想起北方人畜过冬的情景,晒就显得很有必要也格外有意思。不过这个“晒”就是最原始的意思,而跟“秀”关系不大了。老照片里将两个袖筒对接在一起,把手深深埋在袖筒里的北方人的形象,就是在过冬时表现出来的最可怜的样子;他们的样子为什么可笑?因为贫穷。贫穷在任何时候都是可笑的,同时又是可怜的。假如北方的冬天没有供暖设施,北方人被冻死的姿势都很难看。过去,村里人取暖的法子很原始,白天晒太阳,晚上睡热炕。太阳是老天爷的心情,啥时候出来,要看老天爷心情咋样;热炕要靠燃料加热,煤块、牛羊粪为上,树叶秸秆次之。懒惰贫困人家煤块为奢侈物,牛羊粪没有,树叶秸秆也没有,所以只好见啥烧啥。有的人冷极了冻傻了,过冬前没收拾下足够填炕的东西,只好烂衣服臭袜子破鞋子废纸之类的混合着乱烧一气,即便如此,还是不解冻,只好两层被子盖着,睡在屁温度都没有的炕上冻得瑟瑟发抖,同样可怜的两个或几个可怜虫只好紧紧抱在一起取暖。
单说说北方人晒太阳的样子吧。南方人说西北人懒,因为在他们眼中,西北人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三五人蹲在墙角,两手筒袖,晒着太阳,嗑着瓜子或麻子,口角流着白沫,在暖阳下畅谈“当年”,而不会像南方人一样去赚钱。过去的西北人,一到冬天除了晒太阳,就是找人作死喝酒;喝酒也是看脸色的事情,白喝人家的酒不但招人烦,回家还要被婆姨孩子一通嫌弃,所以取个折中法,只好蹲在墙角晒太阳。晒大半天太阳,睡意朦胧,正好赶上吃饭,随便吧啦两碗饭,赶紧躲进被窝进入梦乡,营养跟得上的给婆姨发个骚,营养不良的只好开始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四只的数着数着累了自然也就睡着了。
可不能小看白天的那一晒,现在医学上说,晒一晒,更健康。你看人家西洋人,几乎啥都不穿,就躺在海滩上跟海狮海龟等物一起晒太阳,等到晒出烤鸭色儿,就称得上拥有古铜色皮肤的健康人。这往往是那些有钱人才能享受的“特权”,贫下阶层都没能力晒太阳。这跟中国的西北贫下阶层正好相反。我们老家人想晒太阳,只要挤到墙角就行,人家老外讲究,晒个太阳都叫“沐浴日光”,非要去海滩旅游景点。南方人会赚钱不假,但他们不太懂西北人懒惰的理由。西北的一个放羊老汉,一辈子见过最值钱的东西不过是羊,但他知道人一辈子最实际的东西无非两样:一是活着的时候住一间土屋,一是死后睡一个土坑,再多的钱对他来说都没多大意义;他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在地里刨食吃的命,有蓝天白云,有厚重的黄土地,有成群的牛羊和人畜够吃的五谷杂粮,他们就觉得足够富裕。文韬武略可以安邦,牛羊和五谷杂粮足可安家。在一生一死之间,生,有一口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不在乎佳肴还是粗饭,家人健康平安,即为大富大贵;死,有一眼大坑足够盛下尸骨,不死于灾病也不死于非命,死得利索不拖拉,一辈子够晒了也是晒够了。
北方的牲口过冬,其实跟人一样难过。先不说一晚上憋在不透气的土窑洞圈里有多难受,大冬天早上赶出圈时两个鼻孔被鼻涕和吸入的杂物塞得严严实实,喷嚏打不出,鼻涕又没法擤,一路干咳着到能吃一口东西的地方,俨然一副老态龙钟相,让人看着憋屈不好受,从此懂得一个道理:人畜一理,生死同因,活着都他妈不容易。牲口一出圈门,遇到艳阳天,一路奔奔跳跳,尽情撒欢,就像带着新鲜感去上学的小朋友,恨不得哼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对我说‘早早早’......”因为艳阳,它们忘记了冬天的严寒,当然也就忘记了作为一头牲口的烦恼。牧者将牲口赶到山巅、山谷和戈壁,它们就在阳光下开始“饕餮” ,那些干枯的草,腐烂的叶,反季节生长的植物,未燃尽即将风化的塑料袋……只要有阳光晒着,只要有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它们从不挑三拣四,也从不挑肥拣瘦;牲口虽为畜生,但比人好对付。一天晒下来,牧者困乏,牲口满足,人一不小心换位一想,发现活人不易,而做牲口倒是容易知足。
入湘以来,城市化让我远离乡土气息,从此想见牲口不易,而多见起早贪黑辛苦忙碌的活人,因此对“晒”的含义打心眼里起了变化;入湘随俗,常常在朋友圈“溜哒”得以慰藉,我重在晒虚荣心。在梦里,我始终从未离开过双手筒袖、流着鼻涕晒太阳的老乡,也从未走出过南方人印象中黄沙漫天悠远苍茫的故土。一顶破毡帽下遮挡着的沧桑的脸面,一条头巾遮盖起来的害羞的容颜,一年四季,在骄阳下,在寒风里,他们肌肉抽搐,满脸通红,那副可怜相,跟我脑海中的牛羊无异;想起他们,我心如刀绞。有时候,我很怀念人们更加原始而可亲的模样,就像我那些父老乡亲一样。他们的样子让我难过,让我能从梦中流泪醒来。于是,我想起“晒”对于他们的意义,其实不亚于粮食、水和空气。
风水轮流转。我对未来的想象,那幅画面不亚于江南水乡。“一带一路”重燃我们的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们定能看到驼铃声声起,丝路百花香的画面。到那时,筒袖的老乡也足有“幸福的三八线”可晒。对此,我们拭目以待。
完。
网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