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 草稿
“还有几站呀?”一个女人说,说话时不带语气,说完张了个哈欠。
“快了宝贝,再坚持会儿。”罗尼回答她,话语温柔,双眼有神。
“你老家比想象中的还远。”女人说。
“坐车坐腻了吧,喝口水吧。”罗尼说。
罗尼站起来,把水杯递给了身边的女人,他们两人的腿并非挨得紧紧的,中间还有个小孩子,正在熟睡,小嘴和鼻子一动一动的,能看到孩子身上裹着的毯子在随着呼吸起伏。
“你有多少年没回来了?罗尼,待会儿下了车你都不知道怎么走。”
“整整二十五年了,今年是第二十五年。没事儿,待会咱们下了车就能找到,这都什么年代了。”
“你早该回来看看了,看看妈妈和妹妹。”
“这不给他们写了不少信嘛,家里家外的事她们都知道,她们也知道我娶了你这么个俊姑娘。她们还知道咱们儿子叫什么。”
“那更得怪你了!娶了我这么久都不知道把我带回家里。”
火车和铁轨的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已经是午后了,太阳光正要变得强烈,像这车速一样。车上干什么的人都有,一大半已经昏昏欲睡了,还有一部分眼睛望着窗外。这对夫妻的对话声因车厢里的寂静而显得比说话声要大一些,细心者能体会到言语在空气中传播。
罗尼笑了,对着她的妻子。他笑起来的时候,法令纹很深,眼角的皱纹在阳光照耀下清晰可见。
他的妻子是个年轻的金发姑娘,很瘦,脸颊的部位有十多个雀斑,均匀而不规律地分布在鼻梁两侧。
“我走的时候,还没修这条路呢。这边都是荒地。”罗尼说。
“你知道这是哪?”女人说。
“我当然知道了,当年都得步行穿过这些地方,有的麦子能跟你肩膀一样高,得走一天一夜去火车站。”罗尼说。
“难怪你一直不回来,太不方便了。”女人说。
“不,亲爱的,你错了。”罗尼说
“我哪错了?”
“我不回来不是因为不方便,都这个岁数了,什么苦我没吃过,多苦我也不怕。我不回来是因为,越是这种穷地方,你就越得有了钱才能回来。”
“随你怎么说吧。”
女人把孩子抱进自己的怀里,用她纤细的手指。罗尼起来了,去车厢通道那里抽烟,眼睛盯着外面,然后眨眼。车窗开着一半,烟一会就飘没了。
这个乘务员矮胖矮胖的,挺着肚子在车厢里走。感觉他的腿不是抬起来的,而是搬起来的。“都提提神儿,旅客们,朋友们,醒醒吧。下一站到站,香朗特。”
罗尼带着家人下了火车。一下车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阳光味,晒得罗尼睁不开眼,他不得不把手放在额头前,挡住突如其来的大把光线。
“可算到了,累死我了。”女人抱着孩子说。
“终于回来了。”罗尼说。
“我们去哪?让当地的司机送我们去妈妈开的旅馆吧,远吗?”女人说。
“不如走回去。这儿的景色平时哪能看到呢,你看那些树,干脆走回去得了。”罗尼说
“唉,罗尼,我累了,我一步都懒得走了。这儿的火车站没有公交车出租车什么的吗?”
这是个小车站。门口有几个流动小贩,其中一个戴着帽子,贩卖冰淇淋,另一个是在卖爆米花,还有个老头,正在用异乡人听不懂的当地口音叫卖水和薯片。
环视一周,没看到司机和公交站牌。只能看到不远处的山,山上都是树,一片绿色,山高低不平,空气里充满了阳光和温热,那些山看上去就像绿色的浪花。
而眼前是比直的柏油路,路面上不脏,没什么垃圾。有几个行人通过,几分钟里,时不时的通过了两辆小卡车。顺着这条路向远处看过去,能看到几座房屋。
罗尼的额头,嘴唇,都已经能看到汗珠,他的妻子把头发梳了起来。汗液浸湿了罗尼丝绸衬衫的领子,使领子看起来像个落水狗。他不得不抿抿嘴唇,煽动衣服,透了透风。
“看来还是这德行,这儿还没通公交车呢。”罗尼说。
“那怎么办,我们还带着孩子,路你又记得不是那么清楚。早知道这样,你就该跟妈妈或者妹妹提前说一声。”女人说。
“不行宝贝,我得给他们个惊喜。这次回来绝对不能提前告诉他们。现在咱日子过的这么富裕,她要是知道儿子有出息了,得多高兴。”
“那现在到底怎么办?别磨叽了,热死了。”女人说。
“你看那,车站有个旅馆,不如你和儿子先在这住一宿。”
“那你呢?”
“我走着回去,先把路找明白了,然后去妈妈开的旅馆,估计妈肯定认不出我了。我假装成来这儿旅游的,然后住一宿。第二天早晨开镇子里的车来接你们。怎么样?”
“真啰嗦。有必要吗?”
“你别跟我说这个。我是当事人,她们过得一直不好,我都二十多年没回来了,再加上想我。这感觉,你没法懂。我得给他们个惊喜,才对得起这么多年的分离。”
“你就会整这些没用的,还总是自以为很有仪式感,很浪漫,在现实的人眼里,只要你带着钱,活着回来,不管怎么出现都是一回事。那就这样吧,正好我也累了,你回去小心点,明天来接你儿子,还有我。”
罗尼穿过这条比直的柏油路,左看右看,眼睛逃不过路两旁这些粗壮的大树。他把箱子放在了妻子那里,自己随身带了一个公文包。因此他走的很快,步子很轻盈,都快颠起来了,像小时候一样。一边走一边哼起了歌。
“别送我,说再见吧,故乡已在身后啦。此去不知道归期,请别送我~”
燥热的午后刮起了温热的风,吹过他湿透的衬衫,这使他走的更快了。
在太阳有些下降的时候,眼前终于看到了一些人间烟火,出现了这儿的当地人,还有一排排的房子。他们大多戴着编织的帽子,用来遮挡阳光。手上没有公文包或者书籍。有人皮肤很白,那是天生的,因为怎么也都晒不黑。也有人皮肤黑透了,那是岁月的痕迹。
“您好,问一下,那个叫‘乡下人的旅馆’在哪呢。”罗尼看到一个坐在露天桌子前休息的人,那人胡子很长,吃起饭来会很不方便。身上穿着亚麻的薄衬衫,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缝,打量着每一个过路人。
“小伙子,你准是外地人。”那人说。
“怎么讲呢?哥。”,罗尼说
“这儿可没人说‘您好’,你还不如拍拍我肩膀,然后直接问我,那地咋走啊。‘您好’早就过时了。”这人说话时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他那双小眼睛,以至于可以看到黑眼球和眼白了。
罗尼笑起来了,那人也笑起来了。那人的笑声更大一些,胡子跟着脸一起动。
“那您告诉我怎么走呀?”罗尼说。
那人用手指了南边,嘴里说了几句方言,随后罗尼奔着那个方向去了。
旅馆是两层的。这使得罗尼不得不抬头好好看一遍,看看牌子,大小。以及乍一看这感觉如何。
牌子精心布置过,用一根根铜丝围成的几个大字,虽然原料很便宜,但却美观精致。门口有几根木制的大柱子,看起来像把整个建筑支撑起来。门框也是用木头定制的,窗子里都装好了苦杏仁色的窗帘,已经拉上了,一派含苞待放的样子。
进门前,罗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已经脏了,他用手拍去尘土,那是走了一路的痕迹。然后又点了根烟。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老女人,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僵住了一样。
“一看就是,您是从远处来的吧,给您挑个安静的房间,好好休息吧。”老女人说话的音调很高,像是浓稠的蜂蜜,热情而亲切。
老女人戴着蜜蜡戒指,脖子上戴着项链。头发梳理过,白发留下了踪迹。身材发了福,可以看到双下巴和手上的皱纹。
“您觉得呢?”没等到罗尼开口,老女人又说话了。
“噢,行,都行,怎么都行,你说了算。”罗尼眼盯着她,愣了几秒后开口说话,那几秒的空气格外的老实,没怎么流动,阳光透过窗帘,被削弱了很多,这是此时空气中的全部。
老女人笑着,罗尼没笑,他打开公文包的拉链,公文包彻底敞开,里面都是钱,一捆一捆的,摆放得很整齐的钱。递给老女人钱的时候,他的衬衫袖子自然而然地上扬,以至于露出了腕子上的手表。
这衬衫的袖扣已经很精致了,翠绿色的珐琅配上黑色袖子,像是过去贵族的标志。可手表看上去更漂亮,镶嵌的金色很难不映入眼帘。
“您这是从哪来呀,来这玩两天还是办事?小伙子,看你这打扮什么的,一定是个异乡人。”
“噢,我呀,我来这,怎么说呢,算是玩,也算是办事吧。”罗尼说。
“那你一定是个大人物,有头有脸的人都是一边办正事一边玩。”老女人说。
从进来开始,罗尼的双眼变得很深邃,直勾勾的。面部做不出表情。老女人这句话使他嘴角向上扬起,罗尼笑了。
“可谈不上,谈不上。”罗尼说。
“多萝西!带客人上去二楼。”老女人说。
柜台后面的屋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那是张天生的长脸,像瓜子一样。还有那始终如一的头发颜色。罗尼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先生,我带您上去吧!行李给我拿着吧。”中年女人说。
“噢,噢,不用。”罗尼说。
“您还挺随和的。没事儿,我来吧。”中年女人说。
她从罗尼手中拿过行李,单手提着箱子,胳膊上的肌肉线条体现出来,身体朝着箱子那一侧微微倾斜,脚下发出“铛铛铛”的声音迈上木制楼梯。
“我想在大厅再坐会儿。”罗尼说。
“行,没事儿。那我把钥匙给您,您坐够了自己上去就行。”中年女人说。
“我坐会不耽误你们做生意吧?”罗尼说。
“不耽误!看您说的,我跟我妈在屋里,有事您来敲门。”
说完,中年女人和老女人进屋了,大厅里剩罗尼一个人。他东张西望,不一会儿,他不再东张西望了,而是若有所思,眼睛看不出心里的答案,静静地坐着。或者抽烟,或者看看手表。
太阳在走下坡路,所有的东西被笼罩上夕阳色的面纱。干道上行驶的车辆由一两辆变成了十几辆,偶尔能听到汽笛声。行人也变多了。一排排房屋上面,是飞着的鸽子。尤其显眼的是几个小镇里的年轻人,步子很慢,他们有说有笑,穿着米白色的运动衣,三个人并排行走,最后他们走进羊排餐厅的大门。那餐厅门口有个铁质的大架子,戴帽子的人把羊腿放在上面,用碳把它烤熟。还有几张露天的桌子,上面摆了一个冰桶,里面都是透明瓶子装的啤酒。树叶被风吹的莎莎作响,像一群蝴蝶。空气开始流通,人们在黄昏时开始交接这一天中的一天,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精神上。
罗尼在街上,看着这一切。这对他来说是老地方,‘老’字已经褪色了,什么都不再熟悉。他从衬衣胸口位置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布满褶皱。照片里的景色是一排排简陋的屋子,屋顶很低,树很多,每家门前都有。还可以看到一条不远处的河,很窄,没过几米就会有个弯曲的地方。
他在镇中心的干路上绕了一圈,没停止过观望,像个异乡人一样。
“妈,你说,今天来的人,看着挺有钱的。”
宾馆里,两个女人凑在厨房,距离亲近,她们正在切番茄和牛肉。
“小点儿声。应该是个有钱人,估计是经商的,或者是个官。”老女人说,边说边切。
“说不准,咱这地很少来这样的有钱人。”中年女人说。
“你看他的手表就知道了。”老女人说。
“那是什么表?”中年女人说
“那是瑞士产的,过去这里银行的行长戴过一块,我都记着呢。”老女人说。
“诶,那人哪去了?”
“估计是出去吃饭了吧。”
“真不知道日子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每天都这样,就算好了,还是这样。除了吃饭,就是喝水,然后睡觉,这就是生活。”老女人说。
“我不信,有了钱就该不一样了,那样我就能拿着钱去旅游,去威尼斯或者戛纳看看,离我们这儿也不远。”
“别做梦了,孩子。你还是先找个男人嫁出去再说别的吧。”
“哒。”大厅的风铃响了。罗尼回来了。背过去的头发,剪裁得很精细的衬衫,还有亚麻的裤子。脸上有点小胡子,不多。再配上精致的五官,就像个电影明星一样。如果不说,谁都不知道,他已经四十三岁了。
他直接上了楼。一张单人床,一张褪了色的木头桌子和木头椅子,上面有很多划痕。白色的床单很整齐,墙上挂着照片,内容大概是小镇的景色。墙壁被粉刷成了灰色,贴上了带有金丝的墙纸。
他坐着,眼睛看着就要消失在远处的太阳。他拿起电话,拨通号码。
“你好,车站酒店吗?我找一对母子,他们是午后入住的,帮我接通,我叫罗尼,她的丈夫。”
“请你稍等。”
“喂?罗尼,你终于来电话了,担心死我了。”女人在电话里说。
“宝贝,我很顺利,放心吧。”
“怎么样?妈妈和妹妹分别认出你了吗?”
“没有,太久了,他们连我的照片都没有了。就算是有,我变化这么大也谁都认不出来。都以为我是个异乡人。”罗尼说。
“那不是正合你意,明天我去找你,我们就可以给妈妈和妹妹一个大惊喜了。”女人说。
“那太好了,想想就激动。儿子怎么样?还乖吗?”
“小家伙睡了,睡的挺好的。唉,终于睡了。”女人说
“我猜妈妈和妹妹一定会喜欢他那小嘴唇还有眼睛的,取咱俩长,去咱俩短,没准还能在他身上看到我小时候的影子。”罗尼说。
“是,好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得去看着儿子了。”说话的同时,女人笑了,很温柔很轻盈,像一张纱布。
“恩去吧宝贝,明天见,做个好梦。”
他早早躺下了,没有选择去酒吧或者坐着看看杂质。可他就是睡不着。刚躺下的时候,眼睛紧闭着,强行培养睡意。后来干脆把眼镜睁开了。月亮就在半空中,月光正明亮而透彻,他左手支着床垫,使身体坐了起来。
“不行,我得去走廊看看。”距离他跟妻子打完电话,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六小时里没人和他说过一句话。六个小时他一直呆在房间里,坐立然后躺下。整整二十五年过去了,时间在他心中开始沉淀,活过的日子走马观花,就像眼前的这六小时一样。
他打开门,楼道的灯已经熄灭了,走廊里空无一人,只剩烛台上的蜡烛。楼道壁纸上的海滩景色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他猜测妈妈和妹妹已经正在熟睡了。他摸摸那个烛台,又弯腰去看走廊中的桌子。他认出了桌子。那桌子从前摆在他们几口人的客厅里,紧挨着餐桌。那桌子上原来放满了书,书里夹着他画过画,那些画上满是山峦,河流,还有太阳,统统用粗画笔画的,这是幼儿时代的绘画作品。在这些书本的上面,通常会放着父亲的眼镜盒。
白天他激动,紧张,迫不及待说清这层关系。二十五年的所有情绪都将在这一天,在他醒来的清晨时刻,用独特而轻描淡写的方式表达释放。他娶了妻,生了子。二十五年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包涵了数不清的日子,痛苦,疾病,快乐,以及对生活的周旋,可不同的是,绝大多数人的岁月长河中都有亲情河床的包裹。河水终究要回到发源地,那里寸草丛生,夕阳在河面上漂浮,船只在水中站立,总能听到儿时的欢声笑语,那些天真的声音穿行在河边的空气里,经过每一颗杂草。
他愣了神,眼里看不出任何困意,嘴角和脸庞的肌肉没有任何拉伸,只能看到鼻翼的轻微起伏,以此证明呼吸的顺畅。在黑暗的走廊里席地而坐,背紧紧靠着墙。
“是我,妈妈。”
不,这样说太过突兀。
“我回来了,妈,妹妹,我终于回来了。”
这样说也无法体现我内心的宇宙。
该怎么说第一句话?无论怎么开口,这必然会先吓她们一跳,她们会觉得这不是真的,这就像上帝显灵一样让人无法接受。她们第一反应会什么样。
“妈呀,儿子,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快让妈看看,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吃的苦多不多?累了吧,我先给你煮碗面去,边吃边说。”
“哥,真是你啊,我做梦都想不到。你居然回来了。”
我们可能都会激动得哭出来吧。我都多少年没哭过了,妈妈和妹妹会大吃一惊,疑问,喜悦,突兀统统涌上心头。抱着我的胳膊,捧着我的脸看个没完。我到时候泣不成声,妈妈老了,彻底老了,妹妹也不会再穿着那套校服在操场上蹦蹦跳跳。生活把他们刻画成陌生人的样子。这画面正常人难以想象,独自在外二十五年,我日夜想着和她们团聚的事,真到了这一天,我却不敢面对。这将会像盛大的舞台剧里表现的那样,男主角时隔多年回来,家里的母亲和妹妹正在等候,而我们戏剧性的见面将会成为我们一家人毕生难忘的事。如果我是这场舞台剧的观众,那我一定会被演员那浮夸的演技和温馨的场面所感动得泪如雨下。将来我的孩子也会把明早那一幕当做家族的历史来铭记,且代代相传。我经历了无数艰难,孤独,怀念,沉思的日子,这是最苦的日子,可到头来,当明天重逢那一幕缓缓开启的时候,之前的一切都宣告结束。漫长的黑夜也不过是舞台剧开始前的演奏曲,二十五年如一日的等待我已经渡过,最后的这一夜是对我最后的考验,就好比一个考生做完了所有难题,还剩下两道简单的题没做,这只是时间问题,等到分数下来的时候,也就是当我在那两个我最亲近的女人面前大声说出我名字的时候,心情就会和拿到满分试卷一模一样。墙面上钟表的秒针在马不停蹄地扫过每一个刻度,黎明终将来临。现在,我只需要用三四个小时的短暂睡眠,来替代心中已经写定答案的迷宫。
可是生活一直就不是我想像的那么简单,这条路充满了烂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各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透明障碍。每件事我计划得天衣无缝,可最后的结局是,自己永远走上一条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上去的路。如果明早的重逢真像我想像的那么顺利,那么轰轰烈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能有如此的运气。可能是我想多了。或许我们的重逢异常平淡,毕竟抱有太大幻想的事,到头来都会平淡无奇。战争时代人人都想着胜利后的狂欢,人人每天都沉浸在美好的未来里,还有战争宣布结束那一刹那的心花怒放。人人想着,那等到战争结束,一定要喝得酩酊大醉,配上好的葡萄酒,吃平时不敢奢望的盛宴。钱和身体都该抛在脑后,和心爱的人去想去的地方,和亲近的人彻夜打牌。劫难已经度过,就该狂欢和挥霍。这是如烟花绽放般的美好幻想。可到了战争结束那一天,在街上人们张灯结彩地庆祝,心里却异常平静,湖面也不过如此。就好像天气从来都没下过雨,也没有阵阵大风,也没有热烈的阳光和雨后的彩虹。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宛如战争正打得激烈,我正在经历磨难,而当真正如释重负那一天到来后,我见到母亲和妹妹,心里的天秤不再平稳,但仍然可以保持平衡,我照常喝水,吸烟,肚子依然感到饥饿,我选择自己爱吃的牛肉填饱肚子,选择自己平日里早已经习惯的廉价香烟,出了一身汗,导致我不得不喝每天都喝的水,除了没有睡意之外,别的任何一点都无法证明我已经二十五年没回来了。我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不同。我深知这点,所以我做好了准备,明天可能像这家旅馆开门的往日一样,正在迎接任何一个来宾。我也就如同其他的异乡人一样,只不过我这个异乡人唯一的不同便是,我身体里流淌着的,是不折不扣的当地血液。
“儿子,叫奶奶。”
“来,让奶奶抱抱。”
“妈,这是您儿媳妇。”
“真俊。”
“媳妇,这是我妹妹。”
“嫂子,您好。”
妈妈说话时的样子,妻子的目光,妹妹说话的语气,他们后代的血肉之躯,以及他们一家人重逢后的对话,这一切的一起的开始在罗尼的大脑中留下照片般的定格景象。就像黎明的样子将会定格白天的天气。
罗尼渐渐困了,他今天太累了,大脑开始缺氧。自己的臆想也随一个哈欠而落下帷幕。他开门进屋,躺在床上,不久,房间里只可以听到熟睡的呼吸声。
夜半的村子里,漆黑,微风,云遮月。猫叫伴着风吹树叶的声音。风席卷了地面上的尘土,也吹动了云,云在月亮身边漂浮不定。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开始传来脚步声,脚步很轻盈,声音不大。这声音从一层渐渐传到二层,从一阶一阶的楼梯上步步蔓延,又从黑暗的走廊尽头传到罗尼房间门口。
黑暗中透露出人的轮廓。这是两个人,她们分别是老女人和中年女人,也就是罗尼的母亲和妹妹。两个人把耳朵贴在门上,不弄出一点声响。
“他睡着了吗?”老女人轻声问,轻到马上就要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应该是睡着了,我听到轻轻的鼾声。”中年女人说,她用同样小的声音,像极了两只麻雀在叽叽喳喳。
于是老女人用手敲了敲房门,几秒钟后,无人回应。
接着老女人掏出了钥匙,缓缓打开房门。
在这一片漆黑中,在这只言片语和这几下动作里,唯独可以看到老女人迅速移动的身影,脚步快到与年龄不符,且不发出任何声音。她径直走向桌子,把公文包里的钱全部带走,“莎莎莎”,除了原本房间中的呼吸声,又添了几分纸质金钱互相碰撞的旋律。整个过程也才不过几十秒。
罗尼仍闭着眼,被子盖在身上,随着呼吸在起伏。
中年女人僵直地站在原地,老女人做出指挥的手势,右手食指指向罗尼的手腕。
中年女人身体哆嗦,颤抖,仿佛是第一次走上战场的士兵,不得不遵守指令。然而面对指令,之前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格外焦虑不安。
老女人的手又用力地指了指,中年女人开始移动她僵硬的身体,拖起自己沉重的双腿,向罗尼的躯体靠近。脚步轻,缓慢,她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张俊俏的中年男人的脸,在月光和黑暗的烘托下,棱角更加分明了。距离越来越近了。
这时,三个人挤在这间小屋子里,一句话都没有,只有两个女人默不作声的行动。寂静使空气在黑暗中凝滞。老女人呼出的空气继而被中年女人吸进去,中年女人呼出的空气又被中年男人吸进去。月光照进屋子,黑暗始终笼罩,空气停滞不前,这个房间中的一切,全都像可以租借的公共雨伞一样,被这三人往复用了个遍。
老女人的动作仍在进行着,在中年女人靠近罗尼的同时,她也一步步向罗尼靠近了。在黑暗中,看不到老女人的白发,看不出她粗糙的手,看不到她所戴的首饰,看不到中年女人那张瘦脸,看不到中年女人的薄嘴唇,看不到罗尼的精壮身躯。唯独可以看到两个人形的漆黑,向平躺着的另一个漆黑步步逼近。在黑暗中,谁都像极了死神。
血液开始蔓延,鲜红在黑暗中变成黑色。很快,血液浸湿了整张白色床单,快到好像瘟疫在蔓延。罗尼的头被枕头盖上,看不到杀人者的面孔,手腕上的手表成为两个女人的囊中之物,公文包里的钱财被洗劫一空,身上的正装被放在了旅馆一层的衣架上。
太阳照常升起。驱走了一切让人看不清楚的东西,又可以看清楚老女人和中年女人的样子了。旅馆像往日一样,被太阳照射得一清二楚,牌子上的古铜字体闪闪发亮,木制的柱子布满斑驳。小路上没有落叶,路边的每一棵树上都绿得丰满。年轻人们上街,使街上喧哗,老年人们出门,坐在自家门口。学校门口像蚂蚁回巢,医院门口仍然车水马龙。旅馆像它存在过的每一天一样,开始迎来新的一天里,任何一个异乡人。
在车站旁的房间里,脸上都是雀斑的女人,被阳光晒开双眼。抿了抿嘴唇,浸湿嗓子,可嗓音仍然有些沙哑
“我的宝贝,我们该去找爸爸啦。”
小家伙躺在床上,眼睛像湖面,一眨一眨,嘴唇也在作怪,做出各种嘴形,就像要说一大堆话一样。睡了一夜的母子二人精力充沛。
“来,妈妈抱。”
小胳膊,小腿和肚子都是肉乎乎的,小家伙皮肤细腻,富有弹性。手指不由自主地团成一个小团,两只小面包大小的脚也微微蜷缩。头发开始滋生,并不茂密,一副冉冉生辉的派头。
“走喽,我们去找爸爸啦。今天还要让你认识你奶奶,你姑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