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的理想与维持 ―读《明史讲义》
2018年3月2日,正月十五,元宵节,晚上本该是临月观灯欢歌笑语,可天黑着,八点过后,一道闪光划过夜里的天空,不多久,传来炸雷的响声,春雷第一声,片刻之后,雨下了下来,有些急,有些大,少年朋友在日记里写下:
“几分钟前下起了大雨,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雷——今年的第一声春雷!惊蛰提前了,雨下得更大了。刚刚又有一场春雨。或许明日上学时,楼底灌木的叶子上又会多一条虫子,学校的花坛中又会多一片嫩芽。啊!生命的气息!”
确实,惊蛰在3月5号,还有几天,春雷提前打响了。
少年朋友对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充满了情感,先前在南方没有这么关注过,也许是在冬天冷过之后对温暖天气的一种希望,毕竟,在南方呆习惯了,回到家乡寒冷潮湿的日子不好过,感同身受。
同样是一声雷,如果出现在冬天呢?冬眠蛰伏在泥土里的动物会不会提前醒来,从洞里伸出头来看到的是冬天冷冰?
冬天的雷,不是没有: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绝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冬雷震震夏雨雪,”这种逆天的行为一下子把年轻人的心撞击了,想起年轻时,曾遇到喜欢的少女,不知道如果去表达情感,偶然中读到《山无陵》,为之惊叹,末路之时,思考容不得胆量,所以诗只是诗,希望于远,然后却把生活是在现实中维持波澜不惊。
年前已经立春了,在做些文章的资料时,由屈原突然想到其他在历史上几个改革人物的命运,商鞅,王莽,王安石,张居正,其时其力也强,其结局都不是太好。
相对于各自所处的时局,屈原是有些理想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想了很多,却没有找到时局的解决方法,而商鞅,王莽,王安石,张居正基本上是现实的,作为帝国的官僚,面对帝国的危局,以一人之力去扶倾,其中除了王莽做了短时间的皇帝,商鞅被车裂,王安石郁郁而终,张居正死后被抄家。
想法一旦露出了念头,如春天里野合的情人一样被勾了起来,终成了不佛,放不下,只好去看书,或许能解开尘埃。
春节期间,把朱东润先生的《张居正传》找来看了,还有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孟森先生的《明史讲义》。
翻书一读,才发现明朝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朝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借口宰相胡惟庸叛乱,大开杀戒,把原先属于帝国宰相的行政权拿到手。帝国原本董事长和CEO是分立的,一个是决策,一个是执行,小农出身的朱元璋不放心聘请来的职业经理人CEO,总担心职业经理人搞坏,找个借口把CEO干掉并取消CEO这个职位,然后自己是帝国的董事长兼CEO。
帝国不是小作坊,做了帝国的CEO,大事小事鸡毛蒜皮的事扯皮拉筋的事都要作为公务处理,皇帝又忙不过来,就搞了几个高管(内阁大学士)做顾问
这种的好处是皇帝自己掌管了所有权力,是彻底的家天下,不好的地方是遇到不肖的子孙当董事长兼CEO,富二代不是那么敬业,贪玩不想管事的话(游龙戏凤里的正德帝喜欢封自己官,然后在皇宫里开市场做小买卖;魏忠贤时代的天启帝,喜欢木工胜过皇帝职业,就麻了,还好,宋明的理学给帝国带去那么几个尽职的高管,长时间以后,明朝的土壤破坏了,再也长不出尽职的高管来,帝国的命运也就差不多了。
明朝万历皇帝(谥号神宗,朱翊钧),9岁上位(1572年),在位48年,前面10年有老师张居正帮助他操持大局,张居正估计对万历帝也是有些严厉了,张居正刚离去,万历帝青春期的叛逆疯狂地成长,简直暴发了,他敬爱的老师尸骨未寒,万历就着人抄了他的家,要不是他对敬爱的老师恨到极点,断然不会如此,真是造反派的祖宗啊!
没有老师的管教,万历皇帝开始过上个人自由愉快的生活,“从此君王不上朝”,三十多年不理帝国政务,“帝既不视朝,不御讲筵,不亲郊庙,不批答章疏,中外缺官亦不补”(中华书局孟森《明史讲义》P229),万历帝也不是完全不理事务,“行政之事可无,敛财之事则无奇不有”(中华书局孟森《明史讲义》P231),“而怠于临政,勇于敛财,不郊不庙不朝者三十年,与外廷隔绝,惟倚阉人四出聚敛,矿使税使,毒遍天下”(中华书局孟森《明史讲义》P216)。小农出身的帝国董事长兼CEO万历帝三十多年不管国家事,每天尽想搜刮天下钱财归己有,帝国还在维持着运行,帝国三十年没有皇帝也还可以,大明国离开了皇帝一样转,没有伟大光明也一样生活。
万历的怠政,到了他的儿子天启也没有想过做皇帝,迷恋上了做木匠,“帝性机巧,好亲斧锯椎凿髹漆之事,每引绳削墨,忠贤辄奏事,帝厌之,谬曰:朕已悉矣,汝辈好自为之”中华书局孟森《明史讲义》P256),满族人在关外打得热火朝天,天启将国事付于魏太监,匠心于木工。
到了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帝,“帝芒无主宰,而好作聪明,果于诛杀,使正人不一能任事,惟奸人能阿帝意而促其一线仅存之命”(中华书局孟森《明史讲义》P273),李自成打到北京时,崇祯帝亲信的太监跑去先把城门打开,一大早崇祯帝自己跑去敲钟升朝,结果没有一个官员去,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之上,没有办法,他转身上了煤山。
从明朝一隅,不难看在中国的历史上,造反革命要比途中改革来得容易得多,一改革,总有七七八八的人想着自己的利益(小农也不容易,想着也正常),找出七七八八的理由出来反对,改革的结果是功亏一篑。
躺着肯定比做事要舒服,一切都在维持,维持不出问题,当问题越来越多的时候,维持不去了,有人乘势起来造反革命,将社会打得个粉碎,再重新进入下一轮的往复维持。
当然,这种维持是由中国的社会性决定,中国的社会长久以来是一个农耕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后期盼着上天的风调雨顺,好能多收上三五斗。
农耕社会在很大一部分程度上是靠天吃饭,对二十四节气掌握得滚瓜烂熟,除了勤苦劳作和省吃俭用外,人的作用和决定程度很小,不会像商业社会一样为了财富目标去冒险,也不会像工业社会一样为任务目标而坚持,一切都仰仗于天的恩施,对于天是没有办法的,感觉不到人的力量,也就比较容易满足。
人心的容易满足给农耕社会带来一个简单而稳定的状态,“几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在这种温暖的环境里,中国人的愿望大概就这么多,比较容易达成,也有点满足。
中国人在小家的温暖中赖活着,维持一天算一天,然后有点小期望。
愿望是有自己的欲望在里面,愿望都是好的,愿望不同于理想,理想有两种含义,一是对未来美好的想像,二是对事物臻于最完善境界的观念。理想是一种对目标近似于宗教信仰的情怀。
在中国的读书人身上,看不到这种宗教信仰情怀的献身精神。要么为虚名,要么为私欲,要说有点献身,多数也是无赖式的“拚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那是一种欲望,把皇帝拉下马然后自己去当皇帝的欲望,那怕是几天十几天,过把瘾就好。
中国的读书人也不是一直没有理想,小时候有点理想也会被当头一棒,“好高骛远”,将理想打得个粉碎,长大了有点理想而且坚持去做的人要么自己成了神经病,要么是社会人眼中的神经病,总规有些不太正常。
愿望总是有的,理想则根本不存在,有些想法还是寄托在上天的清醒。
1839年,已亥年,龚自珍辞官南归的路上,写了下面的一首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龚自珍的愿望还是看天气,雷再响也没有用。
72年后,1911年10月10日,中秋节过后第四天的夜晚,在武昌,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辛亥就革命了。
历史有时候看起来很复杂,然而又是那么的简单。
破损的瓦罐在最后一刻瞬间碎了,再做起来的还是一个瓦罐,从来不会想到瓦罐以后的事情。
温暖乡睡觉的人对雷声的惊动向来是无动于衷,照样得睡过去,习惯了。
第一声的春雷,在每年的惊蛰前后响起,苏醒的是冬眠的虫子。
2018-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