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问今夜可有月,清凉已然遍人间 ——晨起三读王阳明《中秋》诗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
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明 王阳明 《中秋》
今年的中秋是从一场夜雨开始的。雨在白天已经酝酿许久,夜幕降临后又等到子夜之后,终于是等不及,纷纷扬扬飘落人间。早起,推开窗户,道路上、树枝上、屋顶上、早行的车辆上都湿漉漉的。雨,已经停了。秋的感觉却真正来了,清凉不冰凉,安静不寂静。风还能吹动树枝,摆弄尚未开始大规模掉落的叶子;水还能借用洗衣洗箱,冷意流过打个寒噤,东西也洗干净了。
又是人间中秋。自上大学算起,至今已是第九个中秋节。大学路远,工作繁忙,前八个中秋都是和同学或学生一起过的,未料到带高三,还有此福分回家过此第九个中秋。屋外鸡啼,晨光渐亮。鸡啼一声而止,晨光渐亮也未见得多亮,却有爆竹声从远处飘来,啪啦啦一阵响动,消失;啪啦啦又一阵动静,消失。无有节奏,无有默契。一辆大卡车呼啸而过,空气振鸣;车轮滚过,压马路轰隆隆。倒是不经意间盖过那些鞭炮声。只是,大卡车的嚣张来得快去得也快。鞭炮声,远远近近,不经组织,却自成组织,今日里是要响彻的了。而我,因为不用想着晚上回单位,也可以坐在椅子上,不着急收拾行装,不着意工作安排,随意听听,随意看看。心里面有些许胆怯和无奈,暂时也搁置一边去。
按照我的要求,每个语文早自习,课代表在黑板上抄写她认为经典的诗作。早几日,她抄下了王阳明的《中秋》。算是初读此作。昨日里,又读一遍。今晨,已是真正中秋。再读《中秋》,隐约将几日来积郁的情感思绪经一个小豁口释放出来。
阳明先生所遇中秋,也是阴雨涵阴雨。而“去年”,阴雨毕竟转晴天。两相比较,人们难免伤心感慨。阳明先生是看得通透: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昔日杜牧也有诗《九日齐山登高》云: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百年好景不多遇,与尘世难逢开口笑对看;况乃白发相侵寻与不用登临恨落晖对看。人间之事,本是颠簸无常,时光之事,本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无论是中秋佳节,还是重阳好日。都是盼望好友相聚,家人齐来。登高山,赏清风,品美酒,尝佳肴。然而,能实现的毕竟只是少数。奔波为俗世,不觉岁月晚。
所不同的,杜牧感叹: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因此不用为日暮将垂、生命将息而伤叹。无法控制的,不如不去控制;能够掌握的,便用力掌握。因此他主张着“菊花须插满头归”,强调“但将酩酊酬佳节”。算是一种达观的态度,面对。
相比之下,阳明先生则认为: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是客观事实。但是,我心自有光明之月,不因时光而改,不因天气而变,不因世事而乱,不因人情而衰。因此,千古以降,都是团团圆圆,都是完满无缺。因此, “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山河大地都可以沐浴清辉,赏心悦目,自然不用一定在中秋之节。须知,这般清辉非月光所赋,乃我心所予。所谓“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自然而然,天下我定也。心乃一切,一切皆心。心造万物,万物随心。昔日怒斥为唯心主义,此刻却感觉昔日之粗鄙莽撞也。
主席早年诗作《七绝·改西乡隆盛诗赠父亲1909年》云: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岂不如是?人间何处不青山?赏心何必中秋节?但心意所到,心愿所趋,心念所往,天下自可去得,人间自可游得,红尘自可赏得,岁月尽可过得。纵然是千磨万险,纵然是沙走石飞,纵然是阴雨绵绵,纵然是烈日灼灼,纵然是颠沛流离,纵然是无可奈何,纵然是一地鸡毛,纵然是皓首埋经,纵然是沉沦下僚。震天动地受得住,鸡毛蒜皮忍得了。心有光明,龙场可悟道,战场可呼啸;心有光明,窑洞可论道,战场可笑傲。阳明先生和毛主席,皆当时豪杰、万世楷模也。
爆竹声又起,间或鸭子嘎嘎叫,摩托车滴滴在路上飞驰。整顿情绪,忽得一句:遥问今夜可有月。呵呵一笑,隐约间谁续上一句:清凉已然遍人间。心若安处,处处皆安。不由又想掉个书袋:禅宗二祖见禅宗初祖达摩。二祖曰:求您替我安心。初祖曰:将汝心来,我替汝安。二祖曰:我怎么找不到我的那颗心了呢?初祖曰:吾已替汝安心毕。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