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良心文学》跟着阿翔品文章

接见

2023-01-03  本文已影响0人  捧个大瓜

接到判决通知的那一刻,张永久长长吁了口气。法院认定的是八百万,判了八年刑,妥妥的是一百万换来一年。

本来要比这个严重,但鉴于他认罪态度好,且又积极退赃,有从轻情节,故而,获得了这个刑期。

人生从起点绕了个大圈,又回到了起点,貌似一个“0”,却实际为负数。

对于张永久来说,甚至更惨:所有的财物,所有奋斗几十年的荣誉付诸东流,只落下了这个“8”,它就是嵌入他人生的负数,生生把他以前红红火火风风光光的日子涂抹得黑黢黢的。今后的生活,就要围绕它再划着不规则而艰难的圆。

不过,当张永久在被押往服刑的路上时,又高兴又悲凉。高兴的是,终于了断了,不再受那种等待判决的煎熬。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对于未来的无知,你不知道头上到底悬着什么样的利剑。悲凉的是,在接到判决书的同时,也接到了离婚通知书。

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与他绝然而然划断了关系。而且,唯一的女儿也声称与他脱离父女关系,从此形同路人。

他知道,这都是害怕因他的缘故,在以后的生活中受到牵连。

摇了摇头苦笑:原来,他在平时拼命聚敛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虚幻,而这个虚幻被无情地戳破了,让他猛地睁大眼睛,无助地看着这个真真切切的世界。

张永久开始了漫长的铁窗生涯。生活很不习惯,每天要有规律地起床、学习、劳动。

他的胃口很不好,开始时,根本无以下咽那些饭菜。习惯了以前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如今粗茶淡饭,这胃,便执拗的抗拒。

进食少,身体很快消瘦下来,面容憔悴,浑身无力。好在管理人员很有耐心,几次个别教育谈话,慢慢让他走了出来,他开始强迫自己细嚼慢咽,企图通过牙齿的咀嚼,探求其中的营养。

这办法不错,不管是山珍海味也好,粗茶淡饭也罢,其营养成分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前者能刺激食欲而让人狼吞虎咽,而后者放慢速度,细心品味,同样能满足身体的需要。

适应了这里的伙食之后,张永久心里又感到痛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价值不菲的山珍海味,固然令人欢欣而快乐,可自己法定收入也不少,吃着自己的那一份不香吗?为何还要天天可着肚子去搞那些美酒佳肴呢?

这样想着,情绪便又低落下来。而更让他郁闷的是,每到接见日,看着同伴们兴高采烈被带去,又兴高采烈返回,唯有他孤寂待在监舍里,心里便涌起浓郁的嫉妒与伤感。

这好比过年,家家都团聚,唯有他在外漂泊,对着满世界的节日欢快,发出狼一般的悲凉的呜咽。

接见日,对他来说,是一把阴森的利剑,无情地把他的情感世界削得七零八落。

所有的亲人,朋友,同学,同事都离他远去,再也看不到他们的笑脸,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嘘寒问暖,他为他们付出那么多,自认为那是人间富丽堂皇的宝塔,如今如冰山一样訇然坍陷,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干干净净。

于是,他的心也如白雪皑皑的荒原,寸草不生,只有刺骨的寒风呼啸和无穷无尽的孤独。

人字好写,但难做,也难认啊。

但忽一日,又到了接见那一天,他正麻木漠然看着同伴们喜气洋洋的笑脸,便听到一声吆喝:“张永久,接见。”

他坐着没动,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永久,接见。”那个声音提高了音量。

他欠起身,仔细聆听。

“咦,张永久,磨蹭什么?叫你呢,接见。”

他揉了揉耳朵,待到确认是叫他无疑,便犹犹豫豫站起,心怀忐忑跟着管理员走。

一路上,脑海中迅速判断着这个突发事件,到底是何人来见他。是妻子?是女儿?是朋友?同事?还是同学?往日那些熟悉的面孔一齐涌了上来。

来到接见大厅,透过厚厚的那面大玻璃,张永久看到一溜接见窗口,亲属们正通过对讲话筒在交谈着。

玻璃的两面,外边的人是热切的面孔,而里面的面容却是复杂的木然的。

张永久知道,面对亲人,除了有那种久违的亲切之外,更多的层面上就是百感交集,因为亲人们的到来,又会在一瞬间把以前的日子也一并带来,勾起对那逝去的遥远世界心灵的触摸。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把目光投向外面宽敞的接见大厅,默默寻找着那个接见他的人。

但那些椅子上坐着男男女女的各式各样的面孔,他一个也不认识。揉了揉眼睛并睁得很大,还是没有一张熟悉的。心里犯着嘀咕:莫非搞错了?但一想不会。管理员历来是很细心和认真的,绝对不会搞错。

那么,到底是谁呢?正在胡思乱想,便听到一个声音在叫:“张永久,三号窗口。”

他赶紧小心凑过去,与此同时,也看到一个穿着咖啡色羽绒袄,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也快速走到三号窗口,张永久在三号窗口坐下慢慢拿起对讲话筒时,那女人也从容坐下,拿起了话筒,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圆圆的白皙的脸,眼角边有几道鱼尾纹,但那眼睛却是明亮的。

“大哥,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吧?”女人热切地说。

“嗯,嗯,好好······好。”张永久乍一听到这久违的家乡话,热泪顿时涌出,点点滴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他吸了吸鼻子,正欲张嘴询问,却见那女人不停向他使眼色。于是,他沉默下来,两眼望着她,耳朵也在捕捉着话筒里的声音。

“大哥,家里的事儿不用担心,小妹在家打理,一切都好。你安心在这儿,表现好好的,等着你回来呢。”女人边说,边望向他,还挤了挤眼睛。

张永久心里揣摩着,这一定有隐情,于是,也顺着女人的口吻说道:“我在这里很好,政府对我们都很照顾。啥也不用发愁。”

“哦,那我就放心了。”女人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然后又说道:“大哥,我这次来给你带了一些日常使用的东西。但按规定不让带进去。就给你充点钱吧。”

张永久心里暖烘烘的。这才是家的味道啊。刹那间,人间烟火味道在他心中弥漫。

整个接见过程就是那短短的十分钟,这十分钟是如此的宝贵,光是听着那女人操着一口地道的家乡话,其本身就令张永久无限的陶醉。他只有不断地点头的份,心里一阵阵的暖流在奔涌。

末了,那女人笑吟吟说道:“大哥,我以后或一月或两个月来看你,你尽管安心哈。”

张永久用力地点着头。停止接见时间到了,当他依依不舍回转身离开接见室时,透过玻璃还看到那个齐耳短发圆圆脸的她站在外面向他挥了挥手。

回监舍的路上,管理员对他说:“她给你带来了一千元钱。但你知道,按规定这里的每月最高消费只能三百元。多余的钱我让她拿回去了,回头我把钱充到你消费卡上。”

张永久感激地说:“多谢政府。”

管理员又问:“这是你妹妹吧?”

张永久含混着说:“嗯,嗯,是······是的。”

管理员笑道:“这下你不用逢接见日就神情委顿了。我早就发现每到这一天,你都郁郁寡欢,着实让我担心。”

张永久也笑了,说道:“还是您明察秋毫啊。”

管理员拍了拍张永久的肩膀说:“好好在这里改造,别辜负你妹妹的关心和期望”。

张永久神色庄重地说:“嗯,我一定。”

回到监舍,同伴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说道:“老张,这下可开心了吧?家里有人来,在这里就不焦虑度日如年了。”

张永久呵呵笑着说:“那是。家,毕竟是家啊。”

但晚上睡觉时,他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在翻捡着记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有这么个妹妹。

当时接见时看她对他使的眼色,一定是另有情况。

他混迹官场多年,对于这种小动作心知肚明。那意思她就是他的妹妹,别的不要多问。虽然如此,但张永久在内心还是苦苦想理清事情来龙去脉。一连想了好几天,也得不出个所以然。

“也罢,不去多想了,反正她就是我的妹妹了。”张永久这样想着。

果然以后这个妹妹经常来接见,或一个月,或两个月,有时也有长达三个月的,每次来时,就在张永久的消费卡上充点钱,接见时一口气说完话,临走时给他个灿烂的笑脸,在张永久看来,简直是圣母玛利亚。

因为,每一次接见都让他感到生活还有味道,都让他信心倍增因而在干活时也精神饱满。因了这个缘故,他的表现十分出色,各种考核都为优等,计分时都是顶满了格。从而获得了减刑机会,得以提前出来。

出来的头三天,管理员给这个妹妹打了电话,因此,到出来的那一天,妹妹带着里里外外崭新的衣服早早在外面等着呢。

管理员把衣服带进里面的更衣室,张永久打开包裹,一件件取出,有内衣内裤袜子、黑色单皮鞋以及一件黑色夹克和一条直筒黑西裤。

他凝神看着那皮鞋和夹克、西裤,不禁感慨万千:这些都是他风光时候的常规衣着,时隔多年又重现眼前,对习惯于穿着囚服的他来说,就如久别重逢的最亲密的朋友,最相思的恋人,是如此地拨动他心底的琴弦,竟至于泪水盈满眼眶。

一边的管理员笑道:“今天出去喜获自由,应该高兴啊,哭什么?快换衣服,你妹妹等着你呢。”

张永久抹了抹眼晴,吸溜吸溜鼻翼,笑了笑,手脚麻利换好了衣服。

管理员对张永久最后一次常规检查后,把一个档案袋交给他。说所有的释放手续等都在里面,叮嘱他放好。并满意点点头端详他笑道:“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从今天起,新生活开始了,善自珍重啊!”

张永久不停点头。

告别管理员步出森严的大铁门时,五月的春风拂面而来,丽日当空,天空湛蓝。高墙路那边的红红白白的樱花开得正烈。而最红的樱花树下,那个齐耳短发圆圆脸的妹妹一边挥着手,一边朝他奔来。

“大哥,恭喜恭喜!“她离他两步远站住,神采飞扬,语气欢快。

张永久见到她,全身立即弥满了浓郁的亲切和温馨,如走失的孩子见到了母亲一般,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打转,终于奔涌而出,哽咽着语不成声。

“不哭!大哥,我们走,回家!”妹妹笑容灿烂说道,并接过他手里的档案袋装入随身带着的背包里,挎起他胳膊就来到前面路边,拦辆的士,直奔高铁站。

高铁站距家300多公里。在车上妹妹就麻利用手机订了两张二等座,下了出租车后,又带着张永久逛附近的超市,采购一大包点心瓜子水果饮料,说是车上吃。

他很过意不去,说用不着这样破费,她只是笑,手不停拣货装入大黑塑料袋里。待购物完毕时,已是十点了,距发车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呀,大哥,我们赶快”。妹妹一手抓住张永久胳膊就往候车厅跑去。

待到奔跑起来,张永久积皱多年的心也完全舒展开来:啊,这才是最美最自由的生活,普通而富有人间烟火味。

上了列车找到座位坐下,两人喘息方定,不禁相视而笑。

列车启动时,妹妹打开塑料袋让张永久挑着里面东西吃。自己也拿一个蜜橘,剥开吃了一瓣,惊呼道:“大哥,你也吃,这蜜橘倍儿甜。”

张永久笑笑拿起一只,慢慢剥开,却不吃,望了望对面的她,嘴唇嗫嚅着,欲言未止的样子。

她看了看他笑道:“大哥,这些年心里一直存着疑问对吧?”

张永久微笑着低头不语,手指不停拨弄着那只蜜橘。

“好,那我告诉你。”她语气变得深沉起来。

“大哥,我叫张秀兰,原先在咱市里一个偏远的县偏远的乡镇当老师。那里是深山老林,风景优美,但是山路崎岖,交通不便。

我丈夫是市里一个工厂的工人。那年春天,他突然脑梗,好在抢救及时,命算是保住了,但却瘫痪在床。

本来家里已有个半瘫的公婆,公公去逝得早,这下无异雪上加霜。两个女儿正读中学,只好轮流请假在家照看。长此以往这不是个办法。

我急得团团转,便向上打报告请求调回市里,但大多都石沉大海。一两年过去,我只好两头跑,那种苦非常人可以忍受。

又一年春天,最后实在受不了啦,便直接拿着请调报告跑到市里有关部门找领导,死缠活求大半日,他们只好在上面签字。并说,还有最后一关,那就是大哥你这里,能否签字,就看运气了。

我当时就有些懵:没想到这么麻烦,而且与你不熟悉,哪敢轻易去找你啊。

犹豫好久,还是咬着牙硬着头皮到你那儿去了。上楼去你办公室时,心里扑通通跳着,一进门,看见你穿着黑夹克,黑色直筒西裤,脚蹬一双黑皮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在办么桌前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嗯啊,好好,我马上到。’

我就怯生生站在一边儿。

你接完电话,便冲我招招手,我赶紧过去拿出请调报告。

你接过大致看了下,坐下拿起笔,龙飞凤舞签了字,然后递过报告,问道:‘还有事么?’

我揣起报告千恩万谢说:‘没事了。谢谢您。’你摆了摆手,我便走了。

看着报告上你的签名和“同意”两字,我的心激动得要蹦出胸腔。

因为旁人都说,从乡下调到市里,比登天还难。我可是一步登天了:没花一分钱,没有任何后台关系。

没多久,我便顺利调到我家附近的一所中学。能照顾到家,这本来穷愁潦倒的家又现出一丝活气,生活便慢慢好转。

后来听你出事了,我与丈夫天天为你担忧。再以后听说你被送到那个地方,我就琢磨着无论如何要来看你。

正巧我丈夫有个远房亲戚在那里工作,通过他才得以见上你。

那次见你后我感到特别难过,又从亲戚那里得知一年多你家里无人来接见,我就央求他行个方便,顶着你妹妹的名号办个长期接见证。有了这个,只要是接见日,便可随时来接见。亲戚听我诉说与你的故事后,痛快答应了。并叮嘱我注意保密。”

说到这里,张秀兰粲然一笑,拿起一瓶饮枓喝一大口,润润喉咙。

张永久也轻轻撕一瓣蜜橘放入嘴里慢慢咀嚼,感激冲她笑笑说:“妹子,谢谢你,这些年你多费心了。”

“才没费心呢!就是来看看你,值甚么。大哥你知道么,这几年在我精心照料下,我丈夫两月前已能拄拐下地行走了,生活基本上能自理。两个女儿也考上了名牌大学。你是我家的大恩人呐!要说谢,妹子我可是一辈子谢大哥你呢。”

张永久望着犹如焕发了青春的对面的那张笑吟吟白晰圆圆的脸,脑海里艰难搜寻着当年那种情景,慢慢复盘,蓦然想起那天事件的前因后果,忆起来了,对,就是那天。当时有一上级领导马上到市里来,他需立即去迎接,匆忙接过报告,匆匆看过,匆忙就那么随手一签……

张永久感到万分惭愧。这是多好的妹子啊,不说这些年的辛苦奔波来看他,单是从这次带来的衣服鞋子完全是他当年的行头,就表明他的一个无意之举,竟使她铭心刻骨,念恩不忘,令人感慨至深。他当年的笔不知签过多少字,但现在想来,唯有这一次的签字举轻若重,唯有这一次的签字与普通人血脉相连。

张永久的心在颤抖、在忏悔、在旋转,在飞升,他想起了一位作家对现代职场衮衮诸公的诘问:活着或死了,应该站在哪里?

如果,如果有来生,如果能穿越回昨天,我一定拿正、用好手中的笔。张永久看着窗外一闪而过葱绿的树,鲜艳的花儿,喃喃自语。

“大哥,你在说什么?”

“妹子,没什么。春光明媚啊!”

火车呼啸着,挟着春光明媚一路向前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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