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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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光亮的昏暗中热气弥散着,熏染着人的感官逐渐坠入钝闷之中,沈妤被身侧的声音惊扰,从晦暗不明的思绪里回了神。
“嗯?”她下意识回应,转过头看向一旁小声唤她的赵初夏,问道:“怎么了?”
大厅里灯光突然亮起,主持人做完最后的发言,感谢大家的参与,掌声过后,大厅的人群顿时起身,哄哄嚷嚷作鸟兽散去。
“姐姐,我们一会儿打算一起去聚餐,你想吃什么?”熬过了方才的紧张,赵初夏又恢复了活力。身旁的其他同学正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讨论得热闹。
“啊,这次就不了,我还有其他事……”她笑笑,弯着眼睛和众人告别。
“很着急吗?大家吃个饭就结束了。”赵初夏想挽留。
“你们好好玩,我也有点累了。”
沈妤围上围巾,背着包往门口的地铁站去。十二月,天黑得越发早,不过四点多,天色已经暗沉沉的。寒风从北方刮过来,直直地吹向毫无遮蔽的汇报厅前的广场,灰白相间的云层翻涌着,天色明明灭灭。几丝凉意拂在面上,周围人纷纷抬头,犹疑地张望着,似乎是下雨了。沈妤仰起脸,看不到水色,但有些许轻微的触感。冷不防又一阵风袭来,周围的人群中传来低声惊呼,还有人不住地嘶嘶吸气,像是冻得不行了。一个娇小的女生笑嘻嘻地撞进一旁男友的怀里,男生没留神,被撞得一个趔趄,随后佯装生气地把人揽在怀里,两人一阵嬉闹。在这个灰色的枯落的季节,寒风里的人们被此情所感染,在旁笑着看。沈妤也在看他们。
眼前一片纷纷,她眨眨眼,伸手接住一片。虽然她的手已经冻得冷僵,但它还是很快地融化了,留下一滩小小的水渍。
下雪了。
“天,下雪了——”
“哇——”
“这里竟然也会下雪吗?”男生兴奋地问。
“只是少而已,也是会下的啦!”女生骂他笨蛋。
地铁站里人群拥挤,前面的人突然停住步子,沈妤也跟着脚下一刹,但她今天穿的鞋子跟有些高,没站稳就要倒向后面。人在倒下的一瞬间实在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摔下去了,身体却根本来不及动作,眼睁睁地无力阻拦,这一瞬间就好像意识和身体分离。沈妤在心里想着,虽然要摔一下,但这种奇特的感觉也是难得。
一双手从后面架住她,一下将她扶起。
极其短暂的相触。沈妤借力站稳,连忙向身后的人道谢。
“没关系。”那人点点头,重新迈开步子,越过沈妤。
程许?沈妤呆立在原地。
那人转过身。熟悉的面孔面对着她。人渐渐多起来,周围有些吵闹,他漆黑的眼睛望着她,问道:“你在叫我吗?”是吗?沈妤以为自己并没有喊出口。然而她只是紧紧盯着他,忘了作答,又或许她其实脑袋里嗡嗡一片,什么都来不及听到。
那人见沈妤没有回应,只对着她摇摇头,道:“我不是程许。”地铁到站的声音传过来,他不再多说,转身走了进去。
沈妤不意外于他最后的回答,只是很迷惑。汹涌的人流从她身旁经过,直到那列车开走了沈妤才意识到,那也是自己原本要乘的车。
昨日的一场雪直下了整夜,纷纷扬扬,雪花如鹅羽般轻盈硕大,铺天盖地地洒下,像是要一夕淹没整个人间。这个城市积年无雪,深秋时满街随着西风飒飒飘落的梧桐叶就是它一年中最近雪的时候了。陡然冷落的寒意阻退不了城中人的热情,街上的惊呼声、笑闹声彻夜未宁。
浅黄色的窗帘被倾斜着照射的光线一点点照亮,冷风吹起曳地的白纱,相叠的暗影在沈妤的脸上轻晃。沈妤眨眨眼,叹息一声——真的是累极了。外面的人欢闹了整夜,沈妤便整夜未眠。各种碎碎隙语不住地从窗缝钻进来,直围着她的脑袋转。沈妤的房间永远留着一扇窗,天热时敞开,天冷时也要留一道缝,不然就会感到烦闷头晕,所以当初她将房子买在这里,一是离学校近,二便是这里是学区房,较之其他会安静很多。披上衣服,打开窗帘,一片银装素裹的冰天雪地,处处皆是碎玉琼枝,天地一片明净,再无尘埃。很美。但对沈妤而言并没有那般大的吸引力。在她从前的家,冬日里常是这样。
纵使沈妤已经困得难以抬头了,但今天还有课要上,她不得不出门去。
沈妤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再见到那个人。
二班的班主任文老师有孕在身,马上就要生产了,离校之前她叫沈妤去一趟,交代一下这半个学期的事。办公室的门半掩着,沈妤轻叩三下,等待着,里面传出一声“请进”,她推开门走进去,没料到已经有人站在门口,险些撞上,待看到男生的面容,沈妤一时间又是愣住了,下意识找寻,抬头对上一双温柔含笑的眼——本就似一汪水,现下略丰腴的情态更为这个年轻女人添几分和软的春波,她说,阿妤来了,这是陈嶷,新选的副班助,和你一个年级的,以后班里的事情就要多多麻烦你们了。
你好,沈妤牵起唇角点点头,伸出右手。这次二人清楚地相对,再没有重重的人影,也没有车列飞驰的轰鸣,耳畔血液鼓动的声音猛然间变得清晰。陈嶷含笑握住她的手,沈妤看向他,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眸,在那里,好像有蓬勃的火焰在不可见的深处静静燃烧。这样的人往往有着坚强的意志和旺盛的精力,有信心也有力量去做他任何想做的事。和她不一样,但和他一样。
看样子陈嶷并没有认出她,初见的事倒也不必再提,只是这个人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沈妤已经大三了,她能肯定,过去的两年中她一次也没有见到过陈嶷——这个和她同校、同级的同学。也或许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因缘千丝万缕,被无形的手拨弄着,难以捉摸。世界之大,远在天涯的人也能相会,而方寸之小,咫尺之遥却也只能擦肩而去。
后来一段时间,沈妤常常能见到陈嶷。就好像是某个一直封闭着的闸门突然打开了,门后的一切便再也无可阻挡地紧跟着倾沓而来。
沈妤一直习惯早起,悄悄从寝室出来,然后戴着耳机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边,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等着天色亮起来。早晨的时候最是清净,夜幕半挂着,将尽未尽,而一日的末与始皆是将至未至,大多数人都还在温暖的被褥中睡着,天地之间空荡荡的就好像只有自己。她会难得地感到一股落拓苍凉的味道,这滋味并不让人欢喜,但却让她感到熟悉,而这般只可意会的相似,虽缥缈无依,但也足以抵消些许那更加难以言明的孤独了。
某一天沈妤突然看到了另一道身影,那个人到的似乎比她还要早,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操场奔跑。这时操场的灯仍是关着的,唯一的光源便是南侧路上一排惨白森然的路灯,沈妤就这样发着呆看着,看那道身影在光亮下显现,随后又渐渐隐没于黑暗,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天空渐渐染上橙色,随后又越来越淡,那道身影也停了下来,站在远远的地方,和沈妤一样静静地望着。初升的日光在无声的凝望中照亮莽莽大地,沈妤认出了陈嶷,但没有上前打招呼,而是悄悄离开了。这是出于什么心理,沈妤自己也不清楚,但她难得地不想去剖白。之后的每一天,沈妤依然来这里坐一会儿,而陈嶷依旧日日跑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一直没有正面撞上,各自相安无事。
临近期中,沈妤这几天事情真的有些多,整日里忙得头晕脑涨,于是她晚上吃完饭就会出去绕着学校散一会儿步。路过篮球场时沈妤下意识离得远些,但还是一眼看见了陈嶷。场上人很多,气氛热烈,他正和二班的几个男生一起在场上打球,不过这会儿像是结束了,几人下场勾肩搭背地说笑,俨然一副混熟了的样子。沈妤看着,一时没有走开,却没想到这几人朝着她的方向过来了,大概是东西刚好放在了这边的长凳上。这下避不开了。陈嶷抬头就看见了她,跟她打招呼。被他黑漆漆的眼睛瞧着,她略感到有些不自在,但很好地掩下,回以坦然的一笑,同时也挥手和其他几人打招呼,周围几个二班男生也看见了,纷纷喊着学姐好。正打算离开,余光瞥见光影晃动,沈妤身子一僵,下意识闭眼。一声闷响落在耳边,沈妤睁开眼,看到陈嶷伸着一只胳膊挡在前面,一只篮球滚向远方。
一声谢谢还没说出口,不料忘了身后的路台,沈妤一脚踩空实实地摔在了地上,颇为狼狈。陈嶷像是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摔倒,去扶的时候已经晚了。然而来不及窘迫——沈妤发现脚崴了。一群人乌泱泱地围上来问怎么样了要送她去医务室,但大一还有晚自习,查到缺席是要扣综测的,沈妤让他们赶快去上课。所以最后的最后就只剩下陈嶷和她面面相觑。
在沈妤再三委婉但坚决的要求之下,陈嶷只好扶着她,看着她一路蹦跳着到了体育馆附近的医务室。处理完,医生让她再停留休息一会儿,空空的房间霎时又只剩下他们二人。“今天真得谢谢你啊,陈嶷。”沈妤率先开口。
“没事。”
“你胳膊还好吗?刚才被砸到了。”沈妤突然想起来。
“没什么,就是砸了一下。”陈嶷扬扬手臂。
沈妤瞥去一眼,没有伤痕。她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尤其是面对他。
“其实,”陈嶷突然开口,看着她说道:“你早上起得那么早,可以锻炼一下。每次你好像都反应过来了……但又没反应过来。”
沈妤微微睁大眼睛。这句话,原来早上的时候陈嶷也发现她了——而且——他还记得地铁站的事。
“原来你看到我了。”她扯着笑,又轻声补了一句:“当时也真是谢谢你了。”
医生进来告诉沈妤可以离开了,但右脚不要受力,按时涂抹药物。最后还叮嘱男同学要小心地把人送回去。于是在医生和陈嶷的注视下,沈妤僵着身子伏到了陈嶷背上。陈嶷起身前,沈妤红着脸,尴尬无比地,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很重的,结果收到了陈嶷回头睇来的一抹复杂的眼神。一直走到宿舍楼下,室友把沈妤扶住,沈妤又对他说了句谢谢。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似乎什么话说多了,就颇显得不真心,尤其是陈嶷再次回了一句一模一样的“没事”。
躺在床上,沈妤一颗心仍是扑通扑通直跳,咚咚咚地在耳畔响着,她脑袋纷乱,只想着幸好天冷穿得厚,接着便迷迷糊糊,一身大汗地睡去了。
沈妤请了几天假,很快养好了伤,元旦将近,竟然又下了一场雪。沈妤缩在床上,用手抹去玻璃窗上厚重的水雾,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这一次的雪比上次还要大,而且一夜了仍未停,又是一次大范围的降温。手机震了震,沈妤拿过来轻触解锁,打开消息框,愣住了。
“沈妤,我来你这边了,要不要见一面?”
——程许
沈妤握着手机坐在床上,没有回复。只是没有想象中的开心或者……她竟蓦地觉得有些害怕。他们有多久没有见过了,三年?六年?从前那样近的距离,如此漫长的时间,一面也未曾见到,现在相隔千里,倒是要见到了吗。
她呆呆地望向窗外,她还记得自己离开家的前一夜,记得自己是怎样神思混乱地游荡,直到双脚发软,最终却还是走到了那里。其实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去,再刻意地避绕也无济于事。谁能真的违背自己的心呢?
那天她在程许家楼下等了六七个小时,她呆坐在冷硬的石板上,最后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等待什么,又在心里期待着怎样的一个结果,她只是茫然地看着夜色加深,看着行人寥落,看着万籁渐寂,看着新雪落下,无声覆上脏污的旧迹。泥泞的冰凌之上,很快又是一层松软的白雪。她徒劳地睁眼细数雪粒,这些微小的堆积几不可察,她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晃了神,再回神时,漫漫一片已落了满眼。一切变化都好像都只是瞬间的事,她在心里感叹着时间真是神奇。
沈妤身上早就冻僵了,抬头看去,楼宇之间除了零星的几户,灯光都已灭了。她缓慢地动动僵硬的手,微微抖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方形的手机冻得像一块坚冰,碰一下都像是针扎一般。拇指按了两次才成功解锁,屏幕亮起,熄弱的光打在面上,照亮了一小片的漆黑。已经凌晨了。算了,那时沈妤对自己说,或许程许早就睡了,也或许她根本就是记错了地址,找错了地方。赶快走吧。心里落下这句话,竟生出一股轻松,她慢慢站起身,沿着荒芜的来路往家走。
路上灯光昏暗,见一双人影与她相向行来,不自觉慢下步子,沈妤好像听到了那一瞬间衣料摩擦的声音。她停下来,转过身。前面两人一无所觉,相携着走去。雪还没有停,一团一团白得清晰,夜却更加模糊不清。余光里,漆黑的金属路灯在石砖路上规律整齐地排列,落下的是浅淡的光。程许独自从远处一步步走近,沈妤在他能注意到自己之前转过身,她静静听着,直到脚步声再次在耳畔消失。
……
记忆里的事清晰如昨,她心神不宁,但终于还是打下了:好,约个时间。
见面的时间越近,沈妤就越是莫名烦躁。以至于连带着这几天上课遇到陈嶷都有些恍惚。陈嶷不知道她是怎么了,问她脚上的伤已经好了吗。沈妤顿了一下,说已经好全了。陈嶷看着她一副没精神的样子,还提醒道别忘了周六的团建。周六有团建?沈妤疑惑了一下,但没有说出口,只是点头应好。翻了消息记录,原来二班周六约好了出去聚餐。事情总是能彼此默契地堆在一起,沈妤已经麻木了,只庆幸还好是上下午。她只能再消息给陈嶷:不好意思,我周六上午临时有点事,不知道会不会耽误,麻烦你到时候先带着他们过去,我就在附近的公园,会尽快赶过去。陈嶷回复了,好。
周六是阴天,倒也不算稀奇,一到了冬天这边就难得见到太阳,只是湿冷的感觉更重。她和程许约的地方离聚餐的地方很近,一个公园,她记得那里风景很好。
沈妤早早到了,迎风站在横跨湖面的拱桥边。广阔的湖面一眼望不见边际,被这座小小的拱桥勉强划分开来,由此南北两半各自平展,一面涌向古旧的城墙脚下,一面奔向隐隐环抱的黛色群山。这处的湖和她从前见过的海一样,满满地将视野充塞,但湖就是湖,海就是海,它们的区别又哪里只会在眼中所见的大小。这个季节的景色已大不如前,绿柳光秃,百花无踪,供游客租赁的游船——一群小鸭子、大白鹅正寥落地缩在码头一隅,无人问津。
起风了,湖面泛起微澜,凝滞的天空流动起来,却是阴云滚滚,黑影重重,沈妤觉得天气预报恐怕又要出错,可能还是要下雨了。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提示音,程许发来的:我到了。沈妤下意识转头,左右张望,过了一会儿,有人正从桥的南边过来,身影渐渐清晰。
其实在过去的八年里,沈妤常常会想象他们二人再相见会是怎样的情景,是在跑步的时候遇到?还是等公交车的时候碰到?还是逛着超市,一抬头发出一声惊呼:呀,怎么是你!有时无聊她就会想一下,时间长了,就好像在写一个故事,构思千次万次,但方一开头,就迟迟不能落笔。
而曾经熟悉但也已经模糊多年的面孔再次出现,沈妤绝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认不出他。如果不是他笑着说了一句:沈妤,好久不见。
一个人怎么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这是那天沈妤一直克制不住去想的问题。长长的时间轴似乎被压缩成点,一点在开头,他们二人还只是三四岁的时候,小男孩上蹿下跳被一群老师在后面追着跑,小女孩坐在教室里安静地看着一片混乱;一点是现在,他们再见。而此刻,这一点正随着他的走近,一步步走向起点,无论是回忆还是时间,统统被挤压得粉碎。沈妤感觉自己此时有些轻飘飘的,眼前人也轻飘飘的。现实比梦还要虚假。
“好久不见,程许,”沈妤干涩地笑笑,耳畔冷静的话语像是从别的哪一处传来,“我还以为你会认不出我。”
程许摇摇头,后撤一步打量着她,玩笑般说道:“你可没有什么变化,长高了,但还是和以前一样,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沈妤渐渐放松下来,也回了一句,可惜还是没能超过你。程许故作惊讶地说,还想超过我啊,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不错,很有志气。语罢,两人都笑了。有不可见的东西在无声消融,但仍留下一滩水渍。
两人伏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青山。沈妤问他怎么突然想到来这边?来找女朋友,元旦要陪她一起过节,程许说。不算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沈妤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往后读吧,还要好几年呢,想到这儿沈妤轻轻叹息一声,那你呢?沈妤看向程许,越过细细的黑色镜框,她看到了程许的眼睛,那里依旧有微微的光,这让她觉得熟悉。他说,我读书可没有你厉害,后面大概率会直接工作,然后成家吧。
沈妤听到这儿笑了,是真心的温暖的笑。这多好,成家立业,多让人羡慕。你呢,现在有没有男朋友?我?承你看得起,没有呢,沈妤摇摇头,无奈道,大概是我这样的性子不招人喜欢。那怎么会,上学的时候你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偷偷喜欢你。是吗?沈妤其实不信,随口说着你不会是安慰我吧,可没人跟我说过啊。程许摇摇头,看着沈妤的眼睛,嘴里却是吊儿郎当地说道,哪儿有人敢呢?你漂亮又厉害,整日里冷冷的,像月亮一样。都说到这儿,他自己也笑了,没想到自己还能这么文艺。
浮起的笑意渐渐敛了下去,程许说,沈妤,月光会落在手里,但月亮谁能抓住呢?沈妤望着他的眼睛。尽管他整日里不正经,十句话里面八句都当不得真,但她知道什么时候不是玩笑。他们之间少有这么肃然坦诚的时刻,好像不论什么问题都能得到最无掩饰的那个答案。她想问,是吗?也包括你吗?程许,你现在的眼神,是在希望我问吗?
或许实际上,这一刻的目光相接不过一瞬之短,但沈妤已经有了决定,她面色不变地将视线轻轻错开。一时之间二人只是沉默。还是望向湖面。如镜的水面微微漾起,意沉沉,念迟迟,这一场雨终于还是落下来了。沈妤想,她大概真的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执念,她这些年来一直不肯放下的执念……她不过是在死死抓着早些已经不存在的东西不肯放手,也不肯睁开眼睛去看。人早已不是从前的人,事也不会是过去的事了。她之所以越发害怕和他的见面,是否是心里早已预料呢。
“沈妤——”
沈妤闻声回头。陈嶷?
怎么回事,他怎么来了。沈妤满心疑惑地踩着步子朝他走去,仰着头说道:“你怎么来了?”
陈嶷目光掠过程许,看她一眼:“你是不是忘了时间了,团建都要开始了,大家都在等着你呢。”对上陈嶷略有不善的眼神,沈妤忙掏出手机,一看时间,还真是,竟然已经这么久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个我先……”
“没事的,有事你就先去吧,不用管我。”程许在后面开口。这下两人都抬头望向他。三人相对,沈妤能看到程许面上一时错愕的神情。然而面对他讶异的投向她的目光,她只是扮作无事地笑笑。
不记得究竟是沉默了多久,沈妤压下翻腾的心绪,强作自然地开口介绍:“那个,陈嶷,这位是我的朋友,程许。”她又对程许说,“这位是我的朋……同学,陈嶷。”朋友二字将要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沈妤及时收住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否则又要重复了。两人彼此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真的不好意思啊程许,今天后面确实还有事,我可能得先走了。下次我们再聚。”沈妤一脸歉意。是很官方的话,但她想了想,觉得应该是这样。程许毫不在意地呲着牙笑笑,挥手和他们说再见,洒脱道自己也要回去了。
看着他淡淡的笑,沈妤的心渐渐沉定下来。没有什么好说的,也不必再解释什么。她望着他,很是郑重地说了一声,程许,再见。
这一刻或许大家都已有所预感,这次再见不知何年了。这世上向来有的再见是期待,是相约,而有的再见是告别。不过都没关系了。
沈妤最后一次回头冲他挥挥手,随后便跟在陈嶷身边慢慢走下桥,一路上对着他又是一通谢谢,麻烦你了,不好意思……陈嶷照例回应,递给她一把伞。沈妤抬头看他一眼,双手接过来,把嘴边的谢谢咽了回去。这一程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只安静地撑着伞走进雨中。
程许转身欲走,不知怎的,又停下了步子。他回过头望向那远去的二人,一瞬间好像望见了小时候的沈妤和自己……他站在那里沉默回忆着,发现竟然已经记不清了。从前,从前,那又是何时,何地,又是什么样的情景呢……眼前水色迷蒙,平阔尽头的远山氤氲中徒留一片黛影,细雨如丝,飘散如烟。他忽地想起小时候学过的诗,“梦入江南烟水路”。原来这江南的雨果真是如此啊。
此时四周已无一人了,再好的景便也显得空寂难耐。程许戴上帽子,蒙着雨,一步步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人散尽,徒留天地无声,未得唱全那句词——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