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云烟（6）

　　上三年级的时候，单达亘已经开始变作一个好学生。那一年，国家发生了很多大事，不可避免的影响着所有人的生活。

　　经过一年的磨合，单达亘和同学的关系也渐渐融洽。倪秀冬也不再处处针对他，因为班里又添了新同学，他的兴趣被新人吸引过去。这倒使他们两人的关系得到改善，并且逐渐亲近起来。他们甚至开始互相到彼此家中互访。

　　西街村民的生活和乡下农民没有什么差别。无论是房屋建筑，还是生活状态，生活水平也差不多。城西大片的土地归属西街大队，倪秀冬放学后，和其它的孩子一样，照样去地里割草喂猪。单达亘和几个小伙伴曾跟着倪秀冬去地里割草。

　　城西的土地全是沙土，并遍布大大小小十多个沙丘。可以想见，多年以前这里曾是一片荒凉的旷野。据地方志记载，至少在唐代，本地还有一片水洼和沼泽地。那是古代黄河水患留下的蓄水地。如今尽管不见沼泽地，但当年的荒凉地貌仍依稀可见。沙土地肥力不够，盐碱化严重，种庄稼收成也不好。放眼望去，田野的禾苗瘦弱矮小，感受不到任何丰收的希望。但是沙丘很好玩，小孩子们脱下鞋，光着脚丫子在松软的沙土中犁行，那或凉爽或湿热的感觉很惬意。也可以在沙丘上打滚，或者从高处滑下来，玩滑沙。也可以从较陡的土坡跳下来，玩蹦极，松软的沙土地像棉花团一样轻易化解掉高空的坠力，不会有痛感。他们还可以爬到树上摘枣子吃，沙丘上种满了枣树，一到秋季，就像繁密绿叶中藏着的红宝石，若隐若现，闪闪发光。

　　倪秀冬哥三个，他排行老二。他爹是城关校区干事，瘦的跟竹竿似的，脸上没肉，颧骨不高，但颧骨以下是个坑。两只耗子眼却不时闪动，放射出狡黠的光芒。尽管长相如此怪异，但却不影响他称为一个幽默的人，他说话慢条斯理，常以自嘲的方式娱乐别人。据说某次上班时突然噗嗤一笑，同事老张就问他笑啥，他悠然的说：昨晚又行了一次房事。这段子随后就流传一时。

　　西街是倪秀冬的外公家，他外公是当时大队干部，名叫王老文。学校也归西街大队管理。王老文是个瘦高个子，脸色黢黑，头上常年箍着一块白手巾，一口白牙，笑容可掬。他定期去学校给学生开教育会，到时全体师生都聚集在教室前面，听他讲话。他经常搞的主体是忆苦思甜会。给学生讲述解放前农民的穷苦生活，通过对比，让学生感受新社会生活的美好。有次在会上拿出一个黄乎乎的糠窝窝，说解放前穷人就吃这个。还让学生品尝。单达亘尝了一小口，干刺啦的划嗓子，根本咽不下去，但他又不敢吐出来。只好含在嘴里，一直到散会后才偷偷吐掉。每次会后，老师都会让学生写一篇心得体会，中心自然是批判旧社会，赞美新生活。王老文也并不是每次都推销糠窝窝，高兴的时候也讲故事。他比较喜欢讲“西门豹治邺”的故事，他说话轻声细语，语调舒缓，讲出来的故事很有画面感。每次开会前，校长都会对大家说，王老文大爷是贫下中农的代表，是最值得大家尊敬的人。

　　学校文艺活动比较多，上课学习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首先是学生排练节目。学校常年选拔学生排练文艺节目，定期参加城关校区的文艺汇演。主管文艺活动的老师是贾青，她年方二十，梳一条李铁梅式的长辫子，常年穿一身的确良军绿裤子，上身则根据季节变化选用不用颜色的方格上衣，很时髦。她中等是身材，微胖体型。长得圆脸大眼，很好看。可惜有些雀斑。她说话莺声燕语，婉转动听。单达亘见到她时就心生仰慕之情，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偶像来崇拜。贾青老师上音乐课，上课时会教唱当时流行的少儿歌曲。比如《小松树》，她用悠扬清脆的声音先示范一遍。小松树快长大，绿枝叶发新芽，快快长大快快长大……。歌声如此美妙，跟收音机的声音一样好听。单达亘无限崇敬的看着她，认真的学唱着每一句歌词。那时电影《闪闪的红星》正公映，她又教大家学唱“红星闪闪放光彩”，全体学生都凝神聚力的跟着学，不到半节课，就能完美演绎大合唱。大家都兴奋异常，感觉自己就像电视上的北京少年宫合唱团一样优秀。

　　课下的时间，贾老师都在指导文艺组的学生排练节目。进组的成员都是贾老师亲自挑选。单达亘每天都在盼望着自己能被选中，看到文艺组里的学长们个个光彩照人，神气活现。他两眼发出热切的光芒，内心无比羡慕。

　　贾青老师始终没有注意到他，他没能进文艺组，只能默默的努力学唱歌。经常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唱，唱老师教的歌，唱收音机里听到的歌，唱电影里的插曲。如果路上没人，他会放开喉咙高声歌唱，他唱电影《烽火少年》的插曲，清脆嘹亮，会很满意自己的声音，觉得自己很出色。

　　文艺组里的成员并不多，通常也就十来个人。多是女生，都是长相漂亮，擅长表演的学长。他们分别来自四五年级。最出色的有母亲闫英老师的学生胡俊丽、张辉，还有四年级的学生段立峰、李璐等人。单达亘是不是有意接近这些人，打听正在排练什么节目，有时自己也会在没人的地方偷着学。

　　单达亘在暗下功夫的时候，城关校区组织了一场大汇演，要求各学校分别出一个学生合唱节目，约定时间在城外的屯子中学汇演。大合唱需要的人多，单达亘的长处终于被贾老师发现，他被选进合唱队。开始在课余训练。那只歌曲是《社员都是向阳花》。

　　经过几天的排练，马上就要去演出了。贾老师要求统一服装，男生一律白衬衣蓝裤子。女生白上衣绿裙子。单达亘没有白上衣，跟母亲说过后，闫老师让他去借。王三哥有两件白衬衣，能借他一件。三哥的褂子有点肥大，装进裤腰里仍然鼓鼓囊囊，像被风鼓满的口袋。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第二天一早，单达亘早早吃完饭，就去王三哥那里相伴同行。屯子中学在十几里以外的乡下，单达亘没有车子，只能央告王三哥带他去。王三哥也是合唱队员，反正要去，自然爽快的答应他。

　　屯子中学在城西，城西全是沙土路，厚厚的沙土像一层松软的棉花，车轮陷进去就会带出一车圈土。骑着车子还不如步行方便，王三哥驮着单达亘艰苦跋涉在沙城中，中间不得不反复跳下车子，走路前行。好在一路都走在树林中，高大的洋槐参天耸立，密林里荫翳蔽日，林中不时有鸟扑棱棱飞起，并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这情景，让他们想起电影里的探险画面，顿时有些兴奋。同行的还有合唱队的其它队员，大家一路说笑，一路指点，旅途并不觉得寂寞。只是鞋里灌进许多沙土，要经常性的脱掉鞋磕打。

　　上午十点，各学校的合唱团聚集在屯子中学的校园，那个学校比西街小学还小，只有一排老旧的校舍。各只队伍依次按顺序排列停当，校区的领导主持开唱仪式。于是分别上场表演。大家被竞赛的气氛感染，都声嘶力竭地放声高歌。整体效果挺好，贾老师挺满意，单达亘也觉得很自豪。汇演结束后，大家就在院子里吃午饭。学校的食堂就在院子最里边，队员们各自找到一只土瓷碗，每人又领到两根又细又短的高粱杆当筷子。炊事员从锅里淘出一大盆菜汤端到院子里，又抬出一笼屉窝头放在长凳上。宣告开饭。每个人自己上前领一个干硬的棒子面窝头，然后自己舀一勺菜汤。那菜汤又咸又涩，没有油花，除了白菜梆子没别的，这让单达亘不由得想起了申庄的菜汤。顿时难以下口。天降傍晚的时候，单达亘和王三哥才走回家，累得浑身酸软，进门甩掉鞋子，躺在床上就不动了。

　　单达亘终于等到进入文艺组的机会了。原因是组里的女生李璐使性子，不听贾老师的指挥。贾老师一气之下，决定换掉李璐，让单达亘顶替。当单达亘在办公室被贾老师告知这一喜讯时，脑子都有点懵，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很身体都在轻飘飘的旋转。难道这就是幸福的味道？他高兴的走出办公室，猛然看到门边站着一个人，正是他的前任队员李璐。李璐胖胖的身材，皮肤白皙，五官标致，也梳一根和贾老师一样的大辫子，也穿一条和贾老师一样的军绿裤。他平时对李璐就有好感，刚想开口搭话。不料对方猛地向他扑来，舞动双爪直接掐住他的脸，用力掐着。单达亘疼得嚎叫了一声，准备抽身躲开。那李璐竟然再上前抱住他，张嘴咬了他肩膀一口。单达亘嗷的一声长啸，引出了屋里所有的老师。

　　以后很多天，单达亘都不敢和李璐碰面，这女生太生猛，他忍着对方在他身上留下的两处伤痛，却也时不时回想起李璐用身子抱住他的情景，有种类似酥酥的感觉滑过身体。

　　表演节目还在继续。李璐撕咬过单达亘事件发生后，贾老师很气愤，连着训斥了她三天。并且宣布，永远不许她进文艺组。贾老师为了补偿单达亘，特意为他创作了一段小话剧《越南小英雄》，讲述一个越南放牛娃英勇机智的和美国鬼子做斗争的故事。他演放牛娃，李大民和吕三中演美国兵。老师特意为他编织了一个柳条草帽，那帽子是最流行的少年英雄标配。几个人上场之后，表演很顺利，只是当他看到吕三中用红粉笔涂抹的红脸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但总体很成功。观众有掌声。文艺汇演的最后，总会有个大合唱，由西街大队青年突击队成员一起表演，领唱是大队妇联主任张新平，她的嗓音比贾老师更洪亮，感情更充沛。她豪迈的站在前台，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下面是西街青年突击队的大合唱《社会主义好》。每到此时，气氛就达到高潮，激越昂扬的歌声像冲天的火箭一样射向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