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月光

早上临出门的时候，和一个生活在波士顿九年的人聊天。我问他，你觉得生活在波士顿怎么样？没想到他一顿跟我吐槽：Boston is a very small town, zero night life and very puritanical. People here are very unfriendly, and the town is segregated. 他说他自己来自一个大城市，他知道我在北京生活了19年，跟我说，那你大概不会喜欢波士顿，因为北京是个大城市。

他大概不知道我出生在一个小城市。在几十年前的小城里，邻居就是父母单位的同事，五六层的家属楼里住不了多少户人家。一出家门看到的人必定脸熟，和父母年纪相仿的，叫一声叔叔阿姨准是没错。即使自己忘了对方是谁，也常常会被叫住聊几句，十有八九都是相熟的。

小城市里也是没有秘密的，每家人都知道每家人的事儿，今天谁家吵架了，谁家小孩学习好不好，都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我竟然也在多年后，很偶然地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别人八卦的。

在北京生活了很多年，住在一层的邻居，互相并不用打招呼，也没有兴趣认识彼此。我觉得这样很好，省去了很多人情世故。可是渐渐地，我也会开始想念小城市的温情。

在我记忆中的小城市里，要见朋友，大概不需要盘算太久，因为大多数地方，走一走就能到了。在我从小生活的地方，走路十几分钟，我就能走到外婆家。小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去玩一次。而那段路，即使要经过两个路口，大人基本也是很放心的。

生活在偌大的城市，出门前要和朋友确定你到底住在几环，然后我们具体在哪里见面两方都合适。万一正好赶上你住在西五环，我住在东五环，那可能一年见不了几面，大家都觉得太远了。

曾经有一次，五个朋友想要吃顿饭，最后各自报一下家的地点，然后由一个人在地图里确定一个中间位置，这样对谁都方便，这已经是在大城市里多人聚会的常态。我有很多同学朋友，虽然都在北京，但因为住的太远，也是很多年都不见一面的。

每次若要出门赴约，都要至少提前预留一小时的时间。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已经逐渐习惯，就算重要的商务会议也难免有人因为交通而迟到，但通常大家都能谅解。这种只在这个城市存在的宽容，是我们所熟悉的无可奈何。

刚刚来北京的时候，学校南门就是北京的四环路。我还记得同学跟我说，每次出门坐公交车一上四环，都有一种进城的感觉。可谁知，当年我们认为的乡下，早已经是宇宙中心，那里有每个北京家长梦寐以求的海淀学区房。

大城市发展的越来越快，人也越来越多。我其实偶尔会在大城市的人流里，感觉到陌生和恐惧。节假日的商场，当看到滚滚的人潮迎面而来，我常常脑袋嗡的一声，像要被炸开，然后迅速逃离。我自己曾经有几年，没办法去超市买东西，因为只要站在里面，会立刻被大量购物车和人群包裹起来，在嘈杂拥挤的空间里被撞来撞去。甚至偶尔地，会有缺氧窒息的错觉。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好好学习，将来离开家乡。因为曾经的小城市里，有着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很多看不见的权力掌控着一切。好工作是要靠人际关系搞定的，办事情是需要有人打招呼照应的。在我父母的字典里，永远只有靠自己这三个字，在他们的认知里，离开了小城市，就能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

我终于还是如他们所愿，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小城，离开了烟火气，离开了人情味。

大城市里生活多年的我，从来都是低头看路，仰头却看不清漫天的星辰。独自在黑暗里走了很多夜路，蓦然回首，我早已不是曾经的我，而也许我并没有一天真正做过自己。太多太多次，我想回到过去，抱一抱记忆里的小姑娘，只是用力地抱一抱她。

那片小城里的月光，曾经温暖过我，照亮我一步一步前行的路，一点一点，送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我想它一定还在那里，还在继续照亮别人的路，温暖别人的梦。

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还能走在小城的月光里。愿每一个离开家的孩子，都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