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我的热泪——《芳华》

芳华是什么？

芳华就是18岁之后每一天，想起18岁时的热泪。

这部电影太动人了，这种动人和技巧性的东西无关，只是正好完完全全撞上了我的个人审美的每一个点，夕阳、日光、水管里的水花、一颗红彤彤的西红柿、一个静默并长久的军礼、一个狼狈又虚弱的拥抱……

电影里的每个人充满了故事性，尽管面容年轻，却在欢歌笑语里蒙上了一层恐惧、抑郁的底色，这种底色和环境有关，在集体战意昂扬的年代，你不能，你不敢，你不去做。

电影如果以全部的黯淡和按部就班结束会让你崩溃，冯小刚知道，即便他可以只拍跳舞、化妆、女兵斗嘴、情窦初开，但是那个年代没有给他机会。

我们看到了理想化的何小萍——

何小萍：我不是我，我是自由。

一开始，我不喜欢何小萍，她确实撒了谎，有一种女主角不该有的“不堪”感，但是看到后来，我想这是冯小刚给小萍摁上的最后一丝“人气”。

她太浪漫了，太勇敢了，太自由了。

——感谢刘峰也对文工团寒了心，她用了小技巧去闪躲，又被政委完全技巧性地要挟着、控制着完成了任务，再冷酷地丢弃。

——她去西南边境，去“找刘峰”，去“恨林丁丁”，去“卑微地爱慕刘峰”。

她好像不需要吃饭喝水、没有别的情欲、没有别的工作、做菜带孩，她有的是等待刘峰的信件，和最后一个虚弱的拥抱。

她是电影里最亮的光，是最有劲儿的芳华，是连续不断的平转和空翻，是70年代对自由的最终幻想。

她是美的，在空地里穿着病号服跳舞，跳得停不下来，跳得找回来失落的回忆，回忆触动的点不是刘峰，反而是那段她扔掉的文工团岁月，是她的充满痛苦和鄙薄的芳华。

人类好像就是这样，我们知道什么更好，却又控制不住地怀念。

而与她相比，有很多人稳稳地幸福着，却又黯淡着。

萧穗子：我最爱我自己，我最恨我自己。

我太喜欢萧穗子了，她最像我，几乎就是我，懦弱又看似完满。

萧穗子，受人欢迎的领舞，活泼，热情。

活泼是真活泼、热情是真热情、情窦初开也是真的情窦初开，然而都浅浅地浮在“平稳”这个关键词底下，扯到报告政委、扯到作风问题、扯到门当户对，就全部溃散。

这种溃散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无能为力。

电影里我最觉得“美”的镜头都来自于她，一开场漫长、青春十足的舞蹈，后段跑着给陈灿拿项链，那是她人生中的芳华和意外，前面只觉得养眼，后一场却觉得戳心。

萧穗子选择做一个亘古的旁观者，她的心思细腻无比，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摧折，她不敢肆无忌惮地对陈灿说：“我喜欢你，别专业，我们在一起。”她害怕被郝诗雯伤害，甚至恐惧也许会伤到郝诗雯。

戏子会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

而萧穗子，在别人的故事里，也不敢流泪，她担心的是自己，她要安稳、平静、世俗的幸福，她也知道，在人生里后来的每一天，每个午后，她都会叹一口气，然后继续躲在平静的生活里。

也许萧穗子也有很长的一段故事，关于十年来她不敢和父亲联络而带来的恐惧，让她丝毫不敢出格，但是她不是幸运的刘峰和何小萍，没有另一个“萧穗子”去讲述，关于她的“芳华”。

郝诗雯：“x你妈”和那滴热泪，是我留给“芳华”的所有。

郝诗雯要说的不多，她漂亮、机灵、爽利。

做了下放刘峰决定中的推手之一（实际上整个文工团都是帮凶），然而时过境迁，在目睹刘峰被伤害时，她突然汹涌的泪水、她和面对儿子时温软细语不同的国骂仍旧让人心神大恸，那是她的战友，她曾经的朋友。

然而，她也是无能为力的又一人，嫁给了忙来忙去不着家的老公，也得不到真切的爱，给不了刘峰实质性的帮助，成为了动人故事里的又一个旁观者，然后生命一点点的黯淡下去，找不回靶场上的雀跃和飒爽。

林丁丁：都可以，都行，我都不知道。

她是娇生惯养的、高贵的、迷人的，也是苍白的。

她是男兵的旖旎梦境、趋之若鹜。

摄影干事可以、刘峰也可以，在没有被说“腐蚀了活雷锋”之前。

她太年轻了，年轻到来不及想，就选择躲起来，伤害已经铸成时，想再多也成了浪费。

在刘峰被下放的夏天，她的眼睛里多了哀愁和迷茫，却还是没有自我。

在未来是华侨，是更加平静安稳幸福的生活，与“爱”这种东西无关。

她有美颜皮囊和动人歌声，也有作为装点的幸福时刻和作为故事性的沉痛经历，但是她没有自己，没有选择。

别人被时代的浪潮打着往前跑，而她，遇到浪花就化了。

刘峰：“爱”？是疯魔，一头扎进去，再也出不来。

陈灿拿着录音机进来，关灯，罩上红纱，听起了邓丽君。

林丁丁的把头埋进红纱里，眼神微茫、有不同于往常的妩媚。

从小“好”到大的刘峰把头埋进“爱林丁丁”的红纱里，醉倒、沉睡，没有醒来过。

刘峰的好在一开始，几乎带着“假”的感觉，热心、体贴、无私，甚至因为好，还滋生出“技巧”。

直到和林丁丁告白，他几乎失控，夸张的肢体，颠三倒四的语言，无法控制的情感。作为观众，我甚至出戏了几秒，直到在被审讯他的愤怒才拉回。

那不是平凡生活里的“喜欢”、“爱”，那是沉闷时代的特有产物，“活雷锋”刘峰的所有个人情感都在“爱”林丁丁里，失控又无法自拔，是他在右手中弹时仍旧去拉扯沼泽地里的战友，心里喊着“快啊”，身体去无能为力。

这种爱也理想到没有人理解。

故事末尾，郝诗雯和萧穗子说着，变胖了的林丁丁让刘峰“假手也不想摸”，然而刘峰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时，还是一种入魔的沉醉和迷恋。

那个时代的每个人都不曾真正的幸福，他们甚至不能表现出我要什么，那种反叛和“突变”会要了他们的命，明哲保身如萧穗子，选择一点点开始，不会太过，而刘峰，是被压制太久过后的反弹，是彻底的失控。

故事的最终刘峰怎么办？

他的形象相较于何小萍要真实且接地气得多，他受伤、工作、有爱人、被抛弃，他变得不再光芒万丈，不再是让郝诗雯握了一下手就不洗手的“活雷锋”，他在书店也要抽烟，不刮胡子、会送小礼。

他是被命运践踏摧折的受害者之一。

他无法对何小萍说出“爱”，甚至说不出“在一起”，他们只能安静的彼此依靠，等待着漫长一生的结束。

刘峰和何小萍的故事伟大吗？和新中国成立无关、和对越自卫反击战无关、和80年代经济快速发展无关，他们是那么狼狈、疲于奔命的个体，却超脱出了现实能够拥有的最好的期待。我的一个学弟说，严歌苓一直是这样，筋疲力尽的最后，相濡以沫的安宁——

这种安宁和大环境有关，何小萍去挣脱，去做了看似“任性”“疯狂”的选择，放弃文工团、去西南边境、去找刘峰、去找自己曾唯一被善待的时刻，而她的被善待，几乎是刘峰为了对林丁丁好而对每一个人好的过程中剩下的部分。

刘峰手里握满了沙子，撒下来的一点点飘到了何小萍那里，何小萍就耗尽了一生。

整部电影我哭了两下——

何小萍起了个大早，在送别刘峰的时候敬了军礼，很久很久，没有离开。

我知道你的一切都与我无关，给你什么来祭奠我们之间的全部故事呢？

以沉默，以眼泪。

给你一个，像第一次相见时的军礼吧，此后一别，天之涯，地之角。

所有文工团的人喝酒唱起了送别的歌，歌声混乱又迷茫。

时代是不给你留出伤感期的，当你不再被需要时，就只能选择流落。

文工团是会吃人的，他们投票就定了刘峰的罪，不能流露出任何的个人情绪，甚至潜移默化你都无法察觉被改变。

就是我们曾经拥有的黑历史，很不堪、很狼狈、很丑陋。

可是当我们发现失去时，还在不停地怀念。

我们怀念的是时间，是每一个曾经的平凡生活，是面对时代奔涌向前的无奈与彷徨。

终究要接受，我们不会是别的谁，我们是俗世生活里的一粒尘埃。

芳华是我的叹息，是我的热泪，是距离遥远到哭起来并不伤筋动骨的美学体验。

谢谢你看到这里，我的絮絮叨叨开始了。

如果说专业的影评人、电视人、导演、演员去看电影要关心舞美、灯光、剧情、叙事，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看的时候、在写什么的时候，只是因为一个突如其来被打动的过程，《芳华》对于我来说时crush，无可自控地被带动，不停地倾诉，喷薄而出，无法遏制。

写影评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电影离生活有一段安全的审美距离，因为这段距离，反而不用担心说错、做错、会让别人不开心，会给自己压力。

很庆幸我还算有一双未沉下去的手，还能尽量通顺地陈述那些感动和怅然若失，如果能够帮你把那种哽在胸口难以言说的情绪说出来，让你觉得不那么憋，这是我2018年做的一件大好事。

看电影之前，我把令人赞叹的杨慧姐姐（萧穗子原型）的访谈看了，她洒脱、自信到让我觉得电影院看的是钟楚曦有点可惜，然而实际上却不是这样，芳华就是青春，是每一个已经度过的岁月，明知失去后的回望成就了所有的艺术性的情绪，这些情绪充满了共鸣，因为有共鸣，美得催人泪下。

我已经23岁了，那些几乎一直被诗人、音乐家歌唱赞颂的“人生里最好的日子”过去了大半，剩下的可能有很多辉煌，也可能有很多不堪，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脱、必然经历，那些日子是不是黯淡无光呢？

我想也未必，18岁是让人怀念的，是让懂得人怀念，是在经过了、挥霍了、不懂之后才会开始怀念，明早常态生活开始之前，庆幸我们能够拥有带着遗憾的微笑睡去吧。

fo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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