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只有24小时
尽管似乎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情,但我依然记得第一次去实验室的感觉。当然不是在公司的实验中心,而是在中学时。那是一个有点老旧的实验室,冬天很冷,各种试剂的味道隐隐刺痛着鼻腔。我从那时开始痴迷于对生物微观层面的探索。
人们迷信于为“第一次”赋予意义。每年的第一场雪,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第一场恋爱(不是每年的第一场恋爱)。但其实很多第一次并没有臆想中那么美好。第一场雪太脏,第一杯奶茶太矫情,第一次恋爱太无知。人脑就是这样,喜欢努力寻找一些琐事赋予毫无必要的意义。
无论是人类,寒鸦,海豚,或是昆虫,我们大脑的核心都是神经细胞。
过去的研究曾表明动物没有“语言”,这是人类所独有的。人总是要找寻一些自己多么独特的证据。
虽然那些高度社会性的物种,比如海豚、灰雁,郊狼,他们天生就会用特定的声音和动作来表达情感,传递信息,完美地协调群体间的行为。但这不是我们所说的语言。人类需要去学习字、词、语法,从而掌握一门语言,而动物的沟通交流则是天生的、基因层面的特征。
比如当猫咪产生了某种情绪时,它就会无意识地发出某种声音,释放某种气味,做出某种行为,仅仅是本能地、嵌入基因层面的反应。生长与北京的狸花猫可以轻而易举地威胁一只俄罗斯蓝猫,不需要通过翻译。
我们第一只改造成功的鹦鹉叫巴罗。我们叫它阿巴(不带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巴罗的大脑奇迹般地接纳了由人体的多能干细胞衍变出的神经元,出于不可思议的运气和我们微薄得努力,巴罗活了下来。
最初它像普通的鹦鹉那样模仿发出一些音节,慢慢地他会在你盯着他看的时候尝试说更多,阿巴阿巴就是在那时留下的爱称。把它暂存到公司福利幼儿园的一个暑假之后,他已经跟着《小猪佩奇》学会了很多在日常生活中高频使用的交流语句。后来它把一位总监的小孩骂哭了,我们不得不把它从幼儿园接走。
在从事科研工作的这些年中我深知,事实往往比任何妙趣横生的想象更加出人意料。
此后,我成立了名为“巴别塔”的项目组,几年之后发表了《以共享神经元为介质建立与大型哺乳类动物的沟通机制》。
即使努力回忆,我也无法想起自己这不可思议的野心。
实验中心的老板,冷峻的眼神,汇报,经费,成果。一个个疯狂的项目被赋予了崇高的意义:基因改造拓宽人类的边界,攻破物种壁垒,整合基因库资源实现物种裂变,打通生物圈底层逻辑,神经元移植实现人体迭代升级,布局定制化新物种赛道,赋能全人类。
——我好像感染了什么大语病。
头疼不已,我停止了思考转而去吃外卖。饭后一阵困倦,就回床上躺了一会儿。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男友在和谁说话,房间似乎变得狭小,陌生。
“现在的药物仅能维持最后24小时。如果要维持现状的话,明天一早就要去7楼的自费药房再拿两个月的药,实验室为她买的保险可以涵盖截至目前的所有费用。但是…总之,别给自己压力太大了,放平心态吧,我们也坚持了十个月了。大家都尽力了。”
我发现自己醒来以后站在疗养病房的窗沿外边,走起路来一蹦一跳,透过玻璃的反光我似乎是一只喜鹊。而我本人则躺在病床前,带着呼吸机,胃管,尿管,还有其他复杂的装置。
男友在医院的走廊徘徊。我跳到厨房的窗外看到海豹在崭新的冰柜里熟睡,北极兔在它旁边,整理冰箱里面的食物。忽然它转过头来,和我对视了一下。
冰箱里面的牛奶只剩下3天保质期,而我,只剩下24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