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生死录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第一次面对生和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姑娘。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三年前,我正式入职了大学的附属医院,我的导师是全国泰斗级的教授,肿瘤治疗方面的专家,在我还没有成为他的学生前,医学院里就流传着他所创造的医学奇迹,还有他针对胃癌患者达到85%的治疗成功率。
故事的开始往往是轻松的,就像人出生时,生活无忧无虑,充满欢声笑语。
故事的结束各有不同,像人的死亡,有人安乐一生而死,有人沉沉闷闷地离去,有人却像是解脱苦海。
第一次见到李钓城时,他躺在病床上,懒洋洋地伸着懒腰,翻动着床单,不久后就大叫道:“老子手机呢?”喊得很大声,把另床的病人都吵醒了,旁边的泼辣的中年妇人对着他骂了一句“神经病”,转过身子继续睡去。
他又继续翻动着床单,接着又大喊了几声“把老子手机还给我,这他妈是哪里?”
“医生!”旁边的妇女尖锐的嗓音把我叫了过去,我和他第一次见面。
“这里是医院?”
他看见我穿着白大褂,慢半拍似的问了一句,然后下床,朝门外走去。
“不要动,你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好。”
他的脚步停下来,回过头来,端详着我,没过一会儿,他疑惑地问我∶“我他妈怎么在医院?还有我手机呢?”
我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没素质的小鬼,我没说话,走过去抓住他的手,朝病床拉过去,“你先躺好,我才把手机给你。”他听了我的话,乖乖地躺好,然后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话说,那个医生,嗯…你屁股好大好翘哦。”
听到他的话,我的脸很快变烫发红,背过头,骂了一句“小流氓”,然后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我停下来,告诉他:“你父母很快就会来,手机现在由他们保管着。”
出门后,我取走了“小流氓”的片子,朝导师
的办公室走去。到了办公室,“小流氓”的父母坐在导师面前,他们有说有笑地聊着天,谈论着那个“小流氓”有多聪明,成绩特别地好。
“老师,这是那个病人的片子。”我将装片子的袋子递给老师,老师接过袋子,戴上了眼镜,取出片子。
导师先是坐着看,脸上挂着的笑容慢慢消失,眉头逐渐皱起,随后站起来,走到窗子边,靠着墙壁站着笔直地看着那张片子。
我的导师,医院泰斗级的教授,一言不发地盯着这张片子看了整整十分钟 ,在我跟随他学习的这几年,从来没有见过老师看一个片如此之久。
导师缓缓抬起头,朝着病人的父母说∶“之前聊到你们也是学医的,这片子你们应该有判断吧。”老师将片子放在桌子上,取下眼镜,朝卫生间走去。
我探过头,想要瞧瞧让老师研究了这么久的片子到底是啥样,不同于老师看了十分钟才下了判断,我只用了一眼就看出来了,肿瘤已经长满了胃,胃癌晚期,绝对是胃癌晚期。
片子上印着小流氓的名字,李钓城,很有诗意的一个名字。
我想起我第一次经历死亡,那是发生在我父亲身上的,他也得了和李钓城一样的病,胃癌晚期。
我的父亲生前是市里的短跑运动员,身体健硕,运动天赋在队里面也是屈指可数,他常常作为主力队员参加市里举行的比赛,捧得了无数次金牌,父亲给家里人带来了富裕的生活,我的母亲因此不用去上班,是一个全职太太,我能在市里最好的中学读书,那时候我也展现出了不俗的运动天赋,如果父亲还在的话,可能这个世界会少一个医生,而多一个运动员。
父亲参加市运会时,在开赛前腹痛难忍,很快救护车就把父亲送去了附近的医院,一番检查后,没有查出什么异状,父亲便没有多想,在家里休息了几天后,又回到了训练队。
父亲第一次发病后一个星期,他第二次感受到无法忍受的腹痛,这一次他在训练途中昏厥了过去。
父亲被送去了更好的医院,不久后一则检查报告给父亲下了死亡通碟,胃癌晚期。
那时候的父亲并没有意识到得了这种病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己会死,得了这种病的人都会死,他很乐观,他决定让自己最后的时间活得体面一点。
查出胃癌后父亲没有继续住院,而是回到了家,父亲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只留下了一套房子,他把钱留给了母亲,甚至还为母亲物色了训练队的年轻队友,他很开明,嘱托母亲如果他死了,就和那个人在一起,好好地照顾我。
父亲一直很乐观,那时候的他根本不害怕这个病,他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时常带我去附近的运动中心玩耍,和我比赛赛跑,他总是开始跑得很快,后面放慢脚步,最后把胜利让给我。
我记得他那时候流着汗笑着说道∶“我以后会死在跑道上的,你以后就替我跑,能死在跑道上是最体面的死法。”他说他要死得体面,可他最后也没能如愿。
他在和我赛跑时病倒了,他对我说肚子痛,说休息一下,我们就坐在跑道旁,我担心父亲,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我感受到他的手心渗出汗水,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他在忍受,他不想在我面前失态,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他跪在地上,然后痛得在地上满地打滚,后来痛得开始哭喊,像一个孩子,哭得呼天喊娘的。
当天他被送去了医院,自那天到死去那一刻,父亲再没回到过自己热爱的跑道,他最后没能死在跑道上,而是死在了病榻上,他尝试过几次自杀,最终都失败了,有时候是自己害怕了,有时候是被医生发现了,他最后也没能体面地死去,他的身上插着无数的管子,他健硕的身体很快消瘦下来,颧骨特别明显,眼球突出,像一只僵尸一样。他在死前几天上厕所都要别人帮忙,他留给妈妈的钱最后统统作为了他的医疗费,妈妈本来还想把房子卖了,但最后被爸爸拒绝了,他不想死后一点东西都不留给我们,爸爸告诉我,生病的痛不仅在身上,也在心上。那种痛,像是一个人拿着钝刀,一下一下不停地刺下去,让你不能活也死不了,比死亡还可怕的事情,或许就是死不了吧。
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生命的最后几分钟是在所爱之人的陪伴下消逝的,他像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一样,在死前一直催促着我出去,从小乖巧的我第一次违背了他的话,我不想离开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死亡的过程是痛苦扭曲的,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恐怖的,他的身体开始像一条蛇一样卷缩,他的动作像邪教徒招魂的戏法,他的嘴张开得很大,大口呼吸着空气,表情狰狞痛苦,后面渐渐地没有了气力,他用最后的力量向我和妈妈嘶哑着说着对不起,最后在我们的哭声中离去,他死得一点都不体面,甚至是丑态至极,人面对死亡时只能是这般无力,我至今不明白,我那时候的哭泣是因为被吓哭了,还是因为爸爸的离世?
我不知道,这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只是那时候行医的种子就埋在了我的心里。
父亲死后,妈妈再嫁了,我的继父不是那个年轻的运动员,而是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离过好几次婚,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母亲嫁给他,完全是因为他有钱,再加上没孩子,至少,父亲离开后,我们依然能保有生活的富足。
结婚后,光头的真面目也逐渐浮出,光头有酗酒的习惯,而他酒醉后,常常对我们母女拳打脚踢。
母亲忍受不了光头的暴力,也为了保护我,母亲和光头离了婚,为了不给我留下心理阴影,母亲贱卖掉了父亲留下的方子,带我去了北方的城市,母亲有着姣好的容貌,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母亲因为我遭遇的意外,之后再没有嫁人,她从没有上过班,更别说体力活了,但为了我,她去了工地生活,进家具厂喷油漆,每天活在弥漫的烟尘和油漆里,一直到我考上大学,学成毕业后,才在家附近开了一家早餐店,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
父亲的死让我明白,癌症就象征着死亡,死亡象征着痛苦,这样的痛苦甚至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父亲去世快要二十年了,面对亲人去世的窒息感,被人殴打的恐惧,以及替母亲感受到的委屈与心酸,始终伴随着我,随着我的身体灵魂成长,会在寂寥的黑夜里折磨着我。
人不可能掌握生活,生活中发生的一些事情会像一只黑暗的大手,扭曲人的生活,将生活的走向陡然改变,我们都无能为力面对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力量,人们常常会用两个字来形容它,命运。
于是我幻想自己能成为像老师一样的神医,拯救那些将要破碎的家庭,也拯救过去的自己。
几分钟后,老师回到了公室,脱掉白大褂,看着桌子上的片子,朝李钓城的父母问道∶“片子你们看了吧,你们应该明白了吧。”
老师刚说完,李钓城的母亲率先哭了出来,他父亲一只手轻拍着他母亲的后背,安抚着哭泣的妻子,另一只手将片子推向一边,不停地摇头,“我不敢看,我不看。”
“胃上已经长满了,胃癌晚期,治不好,谁也治不好,我也无能为力,只能延缓寿命,而且今年是百分百挺不过去的,他半个月的生存期都没有。”
这些话宛如晴天霹雳击中李钓城的父亲,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崩溃大哭,跪在地上,朝老师使劲的磕着头 ,“我求求你们了,我们三十多岁了才有这么一个儿子,你是胃癌方面的权威,你一定治得好的,求求你们了,一定要治好……”
李钓城的父亲还没说完,就昏倒在地了,被保安扶起去了病房。
“你带患者母亲去看患者吧……你们放心,我一定尽全力。”
李钓城的母亲强力地控制住自己的哭泣,擦干脸上的眼泪,跟着我去了李钓城的病房。
她尽量走得很从容,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但我能感受到,那副躯体上颤抖着的灵魂,果然当我们刚走进病房,看见李钓城的一刹那,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忙转过身去,像是败军落荒而逃。
我赶紧追出去,她的母亲瘫坐在病房外面,咬住自己的衣服,两只眼睛淌着流水,但她却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哭声。
“你等我一会儿,你快点先进去,钓城很聪明,万一看出来了怎么办,快进去……”
“大屁股,我妈刚才咋了,咋看见我就跑?”
果不其然,我刚走进病房,李钓城就向我发问,幸好我已经想好了怎么接话,“你妈吃坏了肚子,去卫生间了。”
“哦,真是的,手机给我了再去拉屎不行吗,对了,大屁股,你叫啥啊?”
“陈安雪,以后别叫我大屁股了。”
“好的,大屁股医生。”
几分钟,李钓城的妈妈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坐在李钓城床边,询问李钓城身体舒不舒服。
“好的很,妈,我手机呢?啥时候回去呢?我后天还要考试了。”
“你这几天回去不了,你害了胃炎,我已经给老师请了假,你这几天先安心养病,你放心,城城你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的。”
“不用回学校了?手机快给我,我去,先发个动态纪念一下。”
“妈,陈医生,你们也过来,咱仨拍个合照。”
二
李钓城住院后,每天我都会去给他换吊瓶,喂他吃药,打针。
“我去你的,大屁股,你下手咋这么重,你他妈不会是想报复我吧……”
“陈医生,今天要不不打针吧,我得个小胃炎用不着天天打针的……”
“莫打,莫打,你走开,啊!”
这样的戏码每一天都在上演,李钓城是一个话唠得有点滑稽的男孩,长相很阳光帅气,不过笑起来就很猥琐了,像是网上说的社牛,一闲下来就有滔滔不绝的话,每次进入病房都能看见他抱着手机,操着一口流利的脏话,眼神凶巴巴地盯着我。
又一天去给他打针,病房走廊处站着四个学生模样的男生,他们四个走走停停,看见我忙跑过来,围着我问道∶“你是李钓城发在空间里的医生吗?钓城在哪间病房哦,我们是他的同学,今天特地来看他的。”
开口问我的是一个壮壮的小胖子,手里提着一袋水果,“你们跟我来吧。”
四个学生跟在我身后,向李钓城的病房走去,途中一个眼镜男孩搂住小胖子的脖子,窃窃私语着,虽然有意放低声音,但还是让我听出个大概——“钓城还真没唬我们,这医生屁股真大。”
我脸一黑,心里面暗骂着李钓城流氓,忽又想起待会儿要给他打针,一抹笑容不自觉挂在嘴边。
我推开房门,跳动着脚步走进病房,朝着李钓城挥着手上的针筒,看到李钓城睁大的双眼,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我日哦,我不要打针!”
李钓城朝我大声哀嚎,与此同时,他的四个同学也相继走了进来,“钓城,你还害怕打针啊,回去给你女朋友说。”胖子走到李钓城旁边,将水果放在床旁边的柜子上。
“开什么玩笑,我什么时候说我怕打针的。”
李钓城赶紧顶嘴,满脸不在乎地撩起袖子,将手伸在我面前,两只眼睛坚定地盯着我,“来!”,我把针尖伸向李钓城的手臂,快要触碰到时,他的手隐隐地有些颤抖,我看向他时,他的眼里多了一些讨好的意味。
“钓城慌了,哈哈哈..……”
打完针后,我站在一旁询问着李钓城的状况,他和同学们玩起了一款名为“王者荣耀”的手机游戏,我注意到李钓城吊瓶里的药要滴完了,便去药房取药。
回来换吊瓶时,可能是他们的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五个人都投入其中,慢慢地开始互怼起来,他们先是用普通话,后来用重庆话,最后用上了脏话。
骂着骂着李钓城突然蹦出了一句,“要三点了你们还不回学校吗?”
李钓城话刚说完,众人的争吵戛然而止,四个人达成一致齐刷刷地盯着李钓城,用着一种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他,“你他妈是傻子吗,今天星期五,下午两节数学课,狗都不听数学课。”
欢乐过后,同学们挥手离去,无人的病房里,李钓城傻傻地看着同学们带来的水果,咂咂嘴,像是自嘲一样地笑了。
之后再去换药时,走进病房,李钓城破天荒地竟然没有在玩手机,被子上披着一张白纸,他竟然在素描。
“看不出你还有这爱好,我以为你就是个小混混。”
我凑过头,看见他画布上画着一个漂亮的姑娘,“画得还挺好看的,你女朋友吗?”
李钓城停下笔,看着我,咧开嘴笑起来,一股猥琐的气质油然而生,“啧,我老婆,啥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屁股没你大。”
在给李钓城换药的过程中,李钓城滔滔不绝地分享着他怎么追到他女朋友的故事,他和他女朋友家住的很近,李钓城从小就认识她,也一直喜欢着她,但女孩很保守,李钓城从初中就开始追她,追了好几年才成为他的女朋友的。
换完药时,附近医学院的下课铃声响起,是一首我听了七年的钢琴乐。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我当然知道了,我本科和研究生都在这所大学读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
“我和她的婚礼,或许也只能在梦中了。”
我惊愕于李钓城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望向他时,他的脸上渗出颗颗豆大的汗水,脸色苍白,用嘴急促地喘着气。
“好痛啊,比打针还痛……”
没有时间犹豫,我按下床旁的紧急按钮,不一会儿跑来几个医生护士,匆匆忙忙地把李钓城推进了抢救室。
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李钓城的病情才稳定下来,李钓城的父亲搀扶着妻子在抢救室门外等着,我的老师从抢救室内走出来,神色黯然,“我们尽力了,病人的癌细胞已经开始转移,他最多只有两个星期的寿命了。”
“多陪陪孩子吧,至少让他剩下的时间没有遗憾。”
抢救成功后,李钓城单独换了一间病房,按照李钓城的要求,他的父亲给李钓城买了许多高级画布和颜料。
第二天我换班休息,李钓城给我发来消息,希望我能陪陪他,末尾是一个咧嘴笑的表情。
我换好衣服,去了李钓城的病房,“怎么想到让我来陪你?”
“找不到别人了,我也不想让我爸妈来。”
李钓城在床上铺了大大的一张画布,画笔不停地描绘着。
“我得了治不好的病是吧,你莫想着骗我,我一开始就知道了,那天妈妈来看我的时候,我看见了的,她不是拉肚子,我看见她哭了,再说了,哪有胃炎要住院的。”
“我们会尽力治好你的……”
“你知道吗,我爸妈想让我去当工程师,我其实想当画家的,”李钓城打断了我的话,自言自语着“我爸爸以前就想当工程师,高考分不够,学了医,我爸妈三十多岁才有了我,我妈是高龄产妇,生我的时候差点死了,我本来想去学艺术的,但我爸妈都拒绝了,我怎么敢忤逆他们的要求了,他们费了这么大劲才生下我,我其实也没感到奇怪,哪有男的学艺术的,太娘了。”
“大屁股,你说人有没有下辈子哦?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些,我们的生命开始于出生,在我还没成为一颗受精卵的时候,我在哪里呢?我的生命是凭空产生的吗?我倒觉得生和死都是一个过程,生的过程又分为幼年、成年、中年、老年,死亡就是老年过后的过程,死亡过后的过程是什么呢?是生吗?”
“人的死亡也是新生对吧,陈医生?”
“或许是吧,钓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以后不管是画家,还是工程师,都会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价值的……”
“砰砰砰……”病房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接着是甜美的女孩声,“钓城在这间病房吗,小秋来看你了。”
“不要让她进来。”李钓城抓住我的衣服,一脸苦相,向我央求道。
看见门把手在摇动,我忙走出去,将门关好,挡在小秋面前。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小秋,钓城的女朋友,她是个很美的女孩,不是漂亮,是美,穿着干净的白裙子,扎着利落的马尾,眼睛红红的,含着泪水。
“钓城现在不舒服,不能见人,你有什么话托我带给他吧。”
“我没什么话,我就想见见他,姐姐你让我进去好不好。”女孩推开我,抓住门把手想要进去。
“我们分了吧,秋婷。”
女孩愣在原地,然后说道∶“你在骗我,钓城,我真的想见见你,”女孩没忍住,带着哭腔,“钓城,我好想你,你到底怎么了?让我进来陪陪你好吗?”
“我到底怎么了?我就是不喜欢你了呗,你另外找个男朋友吧,我们两个就这样结束了吧,你别进来了,不要让我难堪好吗?至少给我一点体面吧,我求你了,小秋,你快走吧,不要来找我了。”
秋婷跪在门旁,她本可以轻轻扭一下把手推门而入,但她没有,她只是跪在门旁哭泣,像个无助的小孩,我忽然又想到,她也本是一个小孩啊,我把秋婷扶起来,她靠着我的肩膀抽泣着,一会儿后她强忍住哭泣,“钓城,我走了哦,钓城,你要好好的,我真的好想你,你在说一句爱我好吗?”
病房内没有回应,秋婷给了我一封信,叫我给钓城,她的抽泣声变得遥远,微弱,渐渐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回到病房,钓城正克制住声音的哭泣,“秋婷给你的信……”
“我不要,我不想看,看了就不敢去死了……”
“陈医生,能帮我一件事吗?”
“你说,能帮到你我一定帮。”
“我想把我的身体捐出去,我的胃虽然不好,但我其他器官应该还能用,我的眼睛可是飞行员的眼睛,还有我的心肺应该也能用,对了我好久没释放了,我的肾应该也有人用,况且我下面那根擎天一柱也可以捐给博物馆,肯定很有欣赏价值。”
李钓城止不住笑出了声,这个时候也没忘记开黄色玩笑,但转而,脸上却滑落了两行泪,他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哭了出来,一瞬间把所有的不甘心倾诉出来,“陈医生,我不想死,我死了我爸妈怎么办?还有小秋,我死了小秋就是别的男人的了,我连嘴都没亲过,我不想死,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才十几岁,我什么我现在要去死?我真的不想去死,我明明有那么美好的未来,我好怕呀,陈医生……”
我坐在钓城旁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摸着他的头,轻拍着他的肩。
三
李钓城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医院对他进行了化疗,他开始掉头发,后来开始吃不下东西,以至于现在,他连上厕所都需要别人帮忙,像我的父亲一样。
他这几天瘦得很快,今天,他捐献身体的文件发了下来,只要他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视网膜就会捐献给医院的一个患者,他的肾脏肝脏依然健康,在医院的某间病房有人正等待着。
“你想好了吗,签下字,你的身体就不是你的了。”
“我的身体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去生活……”李钓城没有犹豫,拿起笔颤颤巍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妥当了吧,我的身体会尽可能帮助到别人吧?”
当天,李钓城的心情比往日要好许多,竟然有了胃口,他告诉妈妈想要吃虾。
钓城妈妈很开心,急匆匆地就去商城里买回虾,刚煮好的,还冒着热气,她将虾壳剥好,沾上一些香料,喂给钓城吃。
“陈医生你也来吃点吧。”李钓城母亲招呼我道,“不用了,钓城今天很开心,我看着你们吃就好。”
“妈妈,我自己来吧,别喂我了,我又不是小孩。”
李钓城把头歪向一边,拒绝他妈妈递在嘴边的虾肉,“那好吧”,钓城母亲将筷子给了钓城,钓城夹起一块剥好的虾肉,虾肉饱满,沾上香料,惹人垂涎。
他夹住虾肉,快到嘴边时又掉了下来,挂在精瘦的手臂上,他不得已伸着脖子去够,他的脖子又瘦又长,像一只鹅。他的妈妈坐在一边,想要去帮他,但又了解儿子的性格,手刚刚抬起就又落下,刚落下又抬起,犹豫不停,最后只能两只手互相握住,心疼地看着钓城。
费了好大劲,李钓城终于够到了虾肉,伸出舌头将虾肉卷起拉回嘴里,他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看着他,苍白的脸变红,埋下了头,嚼着虾肉,然后呛到,咳嗽,咳到虾肉呛了出来。
他看见身上嚼烂的,包着唾液的虾肉,重重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钓城母亲将虾肉拭去,拿起筷子说:“还是让妈帮你吧。”
“不用了,我吃饱了。我想睡觉了,你们出去吧,我画布用完了,妈妈你在给我买几张吧。”
正好换班,我回到宿舍,这几天都在熬夜,想要补补觉。
心里面伴着苦涩感,我缓缓入睡。
“叮咚!”一条消息提示音响起,我点开手机,是钓城发来的消息,“大屁股,我要出院了。”
我穿好衣服,跑去钓城的病房,门卫站着导师,一脸笑容地看着手里的片子,“真是奇迹,我行医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肿瘤竟然全消失了……”
钓城站在门口,身体虽然依然消瘦,但却有了精神,朝着我兴高采烈地挥着手。
“钓城……”我喃喃道,冲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叮咚”,又是一条消息提示音,眼前的画面消失,我还躺在宿舍的床上,“是个梦啊。”
我点开手机,是钓城的消息,一条定时的消息,内容是:请速来取我尸体,已走,君勿念,末尾是一个带着墨镜的小黄人表情。
看完这条消息,接着好几个电话朝我打来,我赶紧穿好衣服,朝钓城的病房跑去。
病房外,钓城的母亲已经哭成泪人,我走进病房,钓城的氧气管已经拔掉了,他把装虾的塑料袋套在自己的头上,身体一动不动,他自杀了,医生走出来对着我们摇头,“人已经走了,我们来晚了。”
他的床边有一张纸条,写着,“还算体面吧?”不知道是怎样想死的决心,才肯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用塑料袋自杀,只要他害怕了,随时都可以捅破袋子,我不仅佩服起这个玩世不恭的孩子,竟有这样的勇气,忍住那种窒息感,硬生生地步入死亡。
接着,他的身体被送进了手术室,他的器官会在不久后装进其他病人体内,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房外,钓城的母亲还在哭泣,使劲地扇着自己的脸,嘴里念着∶“都怪我,都怪我,我就不该把袋子留着的。”钓城的父亲只能抱着妻子不让她伤害自己,而自己却背过头,藏着自己的泪水。
我幻想自己能够成为包治百病的神医,直到钓城的死去,我才知道,到头来,我也只是一个庸医,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不久后,关于钓城的一切都消失了,病房被收拾干净,他的身体也去了不同的地方,他唯一留给自己的,只是病房内那一沓画。
那一堆画里,有一副是留给秋婷的,就是那天我看见他在画的,给秋婷的画像,上面用钢笔写着“小秋,我爱你。——李钓城”
还有一副是留给我的,一张油画,是一个男孩在麦田里奔跑,自由自在,远离病痛。
我带着画回到了家,在路上买了画框,回到家,我把画挂在客厅里,随后便去洗澡了。
洗着洗着,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出浴缸,对着镜子看着我的裸体,嘴里嘀咕道∶“我屁股也不大呀,那臭小子骗我。”
我想起那副画,又想起了好多东西,想起好久没给妈妈打电话了,想带着妈妈去旅游一次,然后再去医院做一次全身检查,给妈妈和我,想告诉妈妈我能赚钱了。
想买一束花送给眼科的周医生,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可我们都是胆小鬼。
承载生命的这具肉体非常脆弱,所以我珍惜每一次心跳,我会去热爱生活的每一天的,能够自由自在的呼吸,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那是多少人恳求的事情。
我忽然想写一个故事,关于生命的,关于死亡的,关于钓城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生死录》,我要在故事里告诉钓城,如果他能在另一个世界听到我说话,我想告诉他,不用再执着于此,放开枷锁,来生去做个娘炮一样的画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