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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已不在

2024-05-08  本文已影响0人  萧瑶夕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正苦苦耕耘的长篇中相对独立、完整的一部分。分享给你,希望你喜欢。

贺霖依旧记得他第一次跟随父母走进水泥厂的情形:萧瑟的暮冬时分,大小不一的耕地恍若鱼鳞,片片交错,浩浩荡荡地涌向田野尽头五指一般高低起伏的山丘,山丘中央豁开一道灰白的裂口;稻茬参差不齐地铺开,小小的水洼旁堆积成捆的稻梗以及尚未完全焚烧殆尽的灰烬;敞篷的三轮车穿行于荒芜的稻田,坑坑洼洼的小径示以热烈的颠簸,层层升高,拐过灰白的裂口,又陡然向下滑行,映入眼帘的就是管道纵横的筠城水泥厂——锈迹斑斑的厂门之上,“筠”的竹字头已然剥落,剩下的“均”矮矮地蹲坐,仿佛在垂头丧气地接住一场正缓缓崩坏的旧日幻梦。这位于筠城城郊的水泥厂在响应国家号召的时期里,大力生产,大力建设,是远近闻名的龙头企业,不知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来谋得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厂房、厂食堂、厂宿舍、厂校……巍峨地攒在山脚,数百名职工生活其间,像一窝骚动的白蚁,热热闹闹地蚕食着荒凉的山野。

然而贺霖见到的筠城水泥厂已经走上穷途末路,他拉着父亲的大手,凝望眼前这个浑身污垢的由各种管道拼接起来的巨大机器人,嗅到空气中黏稠而呛人的粉尘味道,轰隆轰隆的声响时断时续,像垂暮老人的一口怎么也咳不出来的痰。去职工宿舍的路上,行人寥寥,而头顶管道交织如蛛网,高脚架上没精打采的工人粘在网上,像是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的猎物。走进积灰的小小房间,几个叔叔阿姨纷纷从各自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如蚁群向食物汇聚一般,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先是轮番问了问他的名字、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了笑他的躲闪与沉默,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贺霖的父母:你们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厂子的这几年的传闻是真的吗?外面的情况究竟如何呢?你们在外这段时间里有没有摸清什么门道?眼珠飞转,假笑飘浮,热情与体面就像一层假皮,悄然掩饰着他们心底的惶恐、不服与盘算。而贺霖的父母似早就做好准备,一一从容面对,殷切的话语不在少数,有用的信息寥寥无几。陌生的声音、气息、体温自四周滚滚而来,一只只以迥异的频率与振幅抖动的大腿像一双双筷子,“噔噔噔”地直戳地板,贺霖手足无措地紧贴着母亲的膝盖,移开目光,紧张兮兮地仰望头顶那只灰蒙蒙地亮着的圆灯泡。忽而,贺霖一低头,就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密不透风的腿墙里钻了进来,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对视。

“走,”他嘴型夸张地说,“走,跟我一起去玩。”

贺霖犹豫一小会,迟疑地握住他伸过来的黑乎乎的小胖手,两人便如游蛇一般离开了混乱的房间。

“朕叫唐梧。朕五岁了。你呢?”

他背靠一块青苔喷涌的巨大石块,林梢消融于白乎乎的阳光,淌下的光亮覆没他矮胖的身躯,一本正经地询问贺霖的口吻仿佛他正下达指挥千军万马的指令,可稚嫩童声所演绎的不可一世总归还是滑稽。

贺霖一言不发,转过身,自半山腰眺望辽阔而荒芜的田野。

唐梧带领贺霖穿过车间,潜入堆满水泥的仓库,轻盈地踩过一袋袋黏滑的水泥,向上攀爬,从靠近天花板的一处破窗钻出,贺霖看见他倏忽消失在尘埃飞舞的白光之中,想要抓住什么似的,贺霖迷惑地伸出手,一股力量登时握住了他,将他拉出来,贺霖手腕被玻璃的尖锐一角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小心,”他又出现了,现在他俩都蹲在围墙之上,“跟着朕走。”他们猫着腰,像水滴一样渗进了茂密的丛林,进而豁然开朗地进入时间的漩涡——丛林于头顶交盖,形成一条环形的隧道,深浅不一的枯黄恍若流动的水波。贺霖就这样跟着这个不知是谁、不知为何出现又为何引他潜逃的人,慢慢靠近一座山的心脏。

“这么大的石头,你没见过吧?”唐梧见他始终默不作声,斜睨着他,但并未因此而生气,“它是朕的。”

贺霖困惑地盯着他。

“妈妈说,是朕出生的那年,雷劈开山顶的一角悬崖,这块石头滚滚而下,却恰巧停在这里,而那里——”他洋洋得意地扬手一指山下的一粒房屋,“就是朕的家。”然后他很满意地欣赏着贺霖倒吸了一口冷气,拍拍贺霖的肩,说:“你听朕的话,朕就准你陪朕巡视朕的山。”

回到家中,已近黄昏。冬日的黄昏,如稀释的鸡汤,星星点点的油黄漂浮在寡淡的天光之中。“我叫贺霖。我四岁。”唐梧送他到单元楼门口时,贺霖突然说。唐梧黑糊糊的脸上挂着白花花的笑,他一溜烟就跑远,远远传来他的故作深沉的声音:“朕知道了。朕明天来找你玩!”贺霖目送他消失于越来越浓深的暮色,心下感到淡淡的惘然,以及隐隐的期待。贺霖转过身,深呼吸,战战兢兢地走进职工宿舍单元楼的血盆大口,盏盏昏黄的灯泡“滋滋滋”散发出混杂的菜香,回廊杂乱堆积盆盆罐罐与灶台柜子,陌生的叔叔阿姨抬起眼,面无表情地打量他,贺霖蹑手蹑脚地穿过回廊,恍若穿过遍布孤魂野鬼的刀山火海。

“终于回来了,快吃饭。”合上贺霖背后的木门,母亲随手把白菜豆腐汤放在一碟番茄炒蛋边,同时把一碗米饭推到贺霖面前,“和谁去玩了?”

“肯定是老唐家的孩子,”父亲取出一双筷子,将悬在碗边的白菜和番茄夹回去,又细细刮净碗边的油星,“都送到县里读书了,现在水泥厂就剩他这一个孩子了。”

母亲夺过父亲的筷子,拌拌米饭,吃了起来,嘟囔道:“老唐怎么不送他去?”

“他哪里顾得上啊。”父亲无奈地看着母亲,又取一双筷子,给她夹了炒蛋,“朱苓出事以后,姥姥姥爷来要孩子,他既不肯给又不好生看顾,简直和放养一样。别说去县里读书了,那孩子到现在怕是都还没踏进过学校呢。”

“没妈的孩子就是可怜,”母亲叹了口气,给贺霖舀了一碗汤,“过段时间有了后妈就更可怜了。”

父亲母亲从不避讳在贺霖面前谈论陈年往事或者世态人情之中不堪入目的龌龊,尽管在最后都会照例语重心长地训导道:“这些事情,你听听就好,不要放在心上。小孩子要以学习为重,其余的都不需要你管。”贺霖似懂非懂,隐隐看见命运所可能给一个人投下的模糊而浓重的阴影,每一次懵懵懂懂地触碰到黑暗的内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感到有一簇火舌在一寸寸舔舐身躯。闪电如何擦燃天空,如何劈下山崖的巨石;巨石如何轰隆隆地滚落,如何停在灯影幢幢的产房外的咫尺之地;唐梧如何蜷在襁褓里嗷嗷待哺,他的母亲如何预见不久之后于混凝土搅拌器中血肉模糊的命运;他的父亲如何刻薄地将岳父岳母拒之门外,如何轻浮地挑逗另一个同样命途多舛、拖儿带女的妇人;唐梧如何在仅剩他一个孩子的厂子里孤独地“称王称霸”,如何像325号星球的国王一样在见到贺霖之后激动不已却又故作矜持……父亲母亲零零碎碎的话语仿佛一块块纹样诡异的花布,贺霖尚且不能完全理解这一切的大脑一次次宕机、一次次疏通,终于获悉新结识的小同伴的悲惨人生。头顶昏暗的灯泡骤亮,似也惊心。贺霖这才一点点缓过神来,口干舌燥,默不作声地捧起了碗,慢慢咀嚼索然无味的饭菜。

唐梧带着贺霖到田野边缘的溪流捕捉小虾,赤脚站在清冽的溪水里,拿一只塑料杯子,悄无声息地俯身、靠近、探入,连丝毫波纹都无,然后迅速扣下,不一会就能捉到满满一杯,几近透明的小虾静静游曳杯底,有时甚至直接空手上阵,要过很久才会感受到手指被小虾刺破的隐隐锐痛;他们也经常一起爬上山顶,俯瞰山脚黑黝黝的水泥厂,像一艘搁浅的破旧航船,而贺霖来时在车上遥遥相望的山脊处的白色豁口,此时如同一面蒸腾的海,折射炽烈的阳光,眼底白晃晃一片;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巨石附近,他们捉蚂蚱、追踪松鼠、侦察树洞、采集花果……放野的童年时光,贺霖跟着唐梧,逐一建立起对万物生灵的认识体系。

某个春日,他们在一簇山丹丹灌木里发现一只小狸猫,他们一靠近,它就睁大宝石般绿幽幽的眼睛,微微战栗着往灌木深处蜷缩。他们对视良久,最后给它留下一些食物,之后几天都来看望,小狸猫渐渐放下防备。始终没有发现母猫的踪迹,他们决定收养这只小狸猫。

“你养吧?”贺霖问。

“当然啊——”唐梧毫不犹豫地将小狸猫抱起来,然而双臂旋即定在半空中,迟疑一会,塞进贺霖怀中,摇摇头说道,“不行,还是你来养吧。”

小狸猫在怀里轻轻挣扎,“喵呜喵呜”微弱叫唤。

“……你爸爸不准你养猫吗?”贺霖抚摸它,脱口而出,“要是养了的话,你爸爸会打你吗?”

话刚说出口,贺霖就在心底为自己言语的莽撞懊恼起来,心怯地看着唐梧。

“朕才不怕他打朕呢,”唐梧耸耸肩——贺霖便知晓他并不介意别人提及他父亲的暴戾——不过脸色很快又阴沉下来,唐梧担忧地望着小狸猫,闷闷地说,“朕怕的是,他会把猫打死。”

自此,唐梧常常来贺霖家陪小狸猫玩耍——不知为何,小狸猫对外面的世界恐惧异常,无论贺霖再怎么哄,走到门口就坚决止步,而且爱待在阴暗角落,绿莹莹的眼睛悬浮在暗处。他们给小狸猫取名“嘟嘟”,因为每次一抚摸它温热的小肚子,就能感知到“嘟嘟嘟嘟”的轻微震动,不摸就没有,他们面面相觑,不可思议地看着小狸猫一脸无辜地舔舐前爪。贺霖父亲那段时间在岚城奔波,母亲对待这只小动物态度冷淡,但还是会精心准备它的吃食。嘟嘟倒也黏她,在她脚边磨磨蹭蹭,偶尔获得极其克制的爱抚。只是,嘟嘟喜爱偷偷钻进温暖的被窝,好几次母亲疲惫地上床,被蠕动的嘟嘟大吓一跳,母亲对此常怀怨怼。

有一次,贺霖和唐梧翻箱倒柜,不经意间找到一只发霉的手绣小狗,绣纹繁密精致,造型憨厚可爱,贺霖的心猛地顿了一下。他犹豫一会,悄声告诉唐梧:“其实……我有一个哥哥。”

“啊?”唐梧瞪大眼睛,“那你哥哥呢?”

“没生出来。他比我大六岁。”

“那朕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唐梧也犹豫一会,“其实,朕不是朕爸爸的孩子。阿姨的孩子才是。”

“啊?”这回换贺霖瞪大眼睛。唐梧眼里的落寞一晃而过,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得意地吹了个口哨,逗弄嘟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天夜里,母亲注意到贺霖故意放在茶几上的小狗,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眼里的光亮一点点暗沉下去,第二天她将小狗洗干净,给了贺霖,淡淡地说:“给你和嘟嘟玩吧。”贺霖对母亲平淡的反应略有失望。从前在昆明无意间听说自己还有一个哥哥的时候,贺霖特别兴奋,却困惑于母亲、父亲与身边亲友从未提起,自己也不便发问、不便提及。而今回到水泥厂,慢慢挖掘、探索那些丝毫他自己的踪影都无的旧日痕迹,和唐梧一起找到小狗时,他心底第一时间掠过的感受竟然是嫉妒,嫉妒母亲曾满怀爱意地为未出世的哥哥一针一线绣制玩具。可是,可是母亲表现得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这使得贺霖对自己的嫉妒无比心虚,反而开始同情素未谋面也不可能谋面的哥哥。那么父亲呢?他更是从始至终都那么的无动于衷。幸而,看着嘟嘟兴奋地摆弄它的新玩具,这些不可言说的晦暗心事总归仅仅奔腾于贺霖被竭力遮蔽的心底,暗流亦缓流,大部分时间里彼此可以相安无事。

嘟嘟能够并且愿意跟着他们随处乱跑的时候,水泥厂的孩子慢慢多起来。从前选择另谋出路的大人陆陆续续回来,试图分得濒于瓦解的厂子的最后一杯羹,这些明枪暗箭的算计在孩子心里并无概念。自由的山林和热闹的游戏,足以消除孩子之间被大人挑拨而生的警惕与隔阂,足以安放孩子好动的天性与过剩的激情。毕竟,集体的喧闹而纯粹的欢趣是寥落而隔绝的城市生活永远不可能供予的。他们结伴去游泳。在河流中央忘乎所以地嬉戏,独贺霖一人因为莫名的恐惧而在浅水滩上慢走,石头很硌,淤泥却滑,水又甚凉,奇异的触感在脚底生长。他们见贺霖不下水,边笑边用手舀水泼他,嘻嘻哈哈之间,都湿漉漉地回了家。他们还在午后成群结队地去探索广袤的田野,或各自挥舞一根木棍,朝田野深处走去,浸入荒诞的冒险幻想;或躺在大片野草上,顺手捉几只小虫,抬头看云朵千变万化。最有意思的游戏就是“狗尾巴草之战”了:寻一大丛迎风招摇的狗尾巴草,摘下长长的一根,插进身后的裤兜里,把它当作自己的大尾巴,愉悦而自如地扭来扭去,然后趁别人不注意,突然用有穗的一端去蹭他,聚集的人群猛地炸开,众人各怀鬼胎地张望一会,一场大战便开始了。还有其他的游戏,诸如瞎子抓人、翘脚抓人等,这样的游戏里,唐梧俨然是名副其实的王者。蓝天的深沉凝视下,他们奔跑、跳跃,欢声笑语掀起壮阔波澜。嘟嘟渐渐放开胆子,也穿梭于草丛间,越长越健壮。

所谓日子像稻茬一样疯长,并非意味着时间更充沛,仅仅是指时间过得更迅疾,然而小孩子不管不顾地深陷前者的幻觉,要过很久很久再回过头来看,才看得清梦醒的瞬间、成长的瞬间。对贺霖他们来说,这个瞬间就是唐梧的父亲再婚,以及嘟嘟的意外,而这两件事细想起来,其实也难分先后,难分因果。

唐梧父亲唐建国,那个高大魁梧的四川男人,因为命运的阴差阳错而流落到已有显然的落败预兆的南方工厂,在妻子惨烈亡故后一改素日的稳重,变得刻薄而粗暴,更是在与顶了父亲工职、孤身带着一双儿女的王青青交往频频之后引得漫天的流言蜚语,大家不约而同地有着这样的说法:那双儿女实际上是唐建国的的种,朱苓肯定是知道后万念俱灭才出了意外。贺霖在唐梧语焉不详地泄露一二后便知晓,这传言应该大差不差,只不过事实却更为复杂。

那天,厂里一群人商议将山腰越来越有滚落迹象的巨石移除,专门请了师傅来动工,唐建国操起一把铁锹,守在巨石旁边,谁上前来就青筋暴起地朝他挥去。

“建国啊,这石头随时就可能掉下去,要是不挪开,砸伤哪一家你都担待不起啊。”领导劝道。

“老子不管。这石头,你们讲是天灾,老子讲是神迹。当年我婆娘生我崽,它停到这里就不动,它就是来保我崽的。哪个敢动,我就动他!”

骚动的人群里,唐梧与贺霖都惊呆。贺霖很快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扶住微微颤抖的唐梧,目睹一滴眼泪如何从唐梧的眼角探出头来又流泄而下。唐梧默立,而后毅然转过身,扒开密不透风的人群,像爆裂的豆荚一样将自己投掷出去。贺霖看见,看见唐梧举起石块,看见七岁的唐梧昂首挺胸地走到父亲身边,与父亲一起在一片哗然中守卫密林深处为柔软苔藓所覆盖的巨石……

不过,那场闹剧究竟如何了结,那块巨石究竟如何处理,贺霖都不知道了。因为就在山这边好戏不断的同时,挖石的师傅带了一只狼犬来,拴在职工宿舍院子里,结果愈发胆大的嘟嘟正好溜出去玩,相看两厌,掐起架来,宿舍内空无一人,大家都去观望“厂领导苦劝痴心汉,唐建国誓守山巨石”这一出好戏了,狼狗竟然活活将嘟嘟咬死。师傅叼一根烟,悠悠地对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呆若木鸡的贺霖说,不就是一只猫儿嘛,好大点儿事嘛。然后抽出一张绿色的人民币,硬塞到母亲手上,母亲却不接,纸币飘落到嘟嘟的偏向一侧的颈边,粘在地上黑红的血迹上。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永远地熄灭了。

是母亲找出一只木匣,也是母亲将嘟嘟收殓其内。贺霖抱着沉重的木匣,坐在宿舍楼门口,唐梧陪在一旁。霎时风起云涌,大片破碎的树荫涌来。他们都忘不了嘟嘟最初瘦瘦小小的模样,忘不了它翻滚在他们怀里的慵懒模样,忘不了它后来也能像矫健地在原野上撒野的模样。“朕应该和那个糟老头干一架的!”唐梧突然愤愤地说道。“别说了,”贺霖缓缓靠在唐梧厚实开阔的肩膀上,唐梧愣住,顿时安静下来,“我好累。你帮我把嘟嘟埋了吧。”唐梧于是替贺霖将嘟嘟葬在他们发现它的那处山丹丹灌木里,据唐梧说,那里丝绸般红艳的花朵开满,随风摇曳起落,像一支绚烂至寥落的挽歌。

贺霖再未去过那片山,也鲜少出门了。嘟嘟玩过的玩具小狗静静地躺在嘟嘟的窝里,贺霖越看越自责:如果自己不去看热闹,嘟嘟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如果他不给嘟嘟玩玩具小狗,它是不是就不会保有好感地靠近一尾狼犬了?自责无所凭依,像鞭子一样凶猛地劈落在心里。这时,贺霖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母亲的淡然了——原来,淡然不是释然,而是隐痛至麻木。父亲回家的时候,环顾四周,纳闷道:“咦?嘟嘟呢?”贺霖和母亲都沉默不语,闷头吃饭。光线自墨绿的窗户滤过,涣散出圈圈斑斓的弧光,寸寸倾移,暗自流转。

没过多久,唐建国就和王青青举办婚礼了。

说是婚礼,其实也就是在食堂请一顿饭,走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过场。人尽皆知的谣传最终尘埃落定的结果就是,看笑话的恶意变成凑热闹的好心。午宴的时候,唐梧和贺霖从觥筹交错的工厂食堂溜出来,站在寂寥无人的宿舍回廊,凝望院子里墨绿而茂盛的桂树,已是盛夏,蓝天白云,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

贺霖看着唐梧的侧脸,他罕见的凝重脸色令贺霖惴惴不安,良久,贺霖小心翼翼地问:“唐梧,你……”

“阿姨对我挺好的。”唐梧突然说,“我爸也挺可怜的。”

他自称没有用“朕”,没有用当初宁可被他父亲毒打一顿都未曾改口过的“朕”。

“你……”“我不知道该怪谁,好像谁都没有错,又好像谁都有错。”唐梧转过头来,眼里有泪光,“贺霖,我好困惑。我怎么都想不清楚。”

风声。蝉声。车声。

在辽远的蔚蓝天际之下,在无垠的嫩绿原野尽头,在树影扶疏的院落之中,贺霖毫不犹豫地拥抱唐梧,任凭他抽泣,任凭他的眼泪沾湿衣肩。

与此同时,苟延残喘的水泥厂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一个曾经盛大无比的时代落幕,原来竟是这样无声无息。

而贺霖随父母仓促离开水泥厂的时候,也没来得及与唐梧告别。

贺霖在东莞出生。那个时候,厂子的效益已经大不如前,父亲于人心惶惶里静观其变之后,以出乎意料的远见与母亲双双办了停薪留职,奔赴东莞谋求新的出路,没过多久,贺霖便在东莞盛夏的溽暑与瓜香里呱呱坠地。而后随父母辗转广州、珠海,最后去到昆明。在昆明,他们先是卖水果,后来弹棉花。“机遇可都是我逮住的。那天正好轮到你爸在家照顾你,我守摊。一个男人在我们那几个摊位转来转去,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城管,偷偷收拾东西准备跑,没想到他突然停下来问我:‘我那里有棉花,你们要不要?’我毫不犹豫地说要,他说先付定金,过几天再把货带过来。等货的那几天,你一个在昆明做生意的姨婆动不动就说我遭人骗咯。你爸倒是不说话,但我看得出他其实也不怎么信我。到了约定的时间,我早早地就在日头下等,他却迟迟不来,我心里头也慌起来,最后——原来是货太多,他们在路上耽搁咯!那些棉花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们毕业了留下来的,品相特别好,卖得又便宜。就是靠那批货,我们才在昆明把店开了起来。”一年除夕,难得喝醉的母亲眉飞色舞地讲述着,父亲在一旁默默赞许地微笑。开了两年店之后,日子渐渐四平八稳,父亲隐隐听到风声说厂子快要破产了,经过一番斟酌,决定先回来,“水泥厂那帮人,你不在,啷个晓得他们背地里会给你使什么绊子。我们先把厂里的补偿落实了,店子以后慢慢开嘛。”就这样,贺霖在四岁那年第一次回到筠城,厂里人大多在闹哄哄地勾心斗角,他们小孩子却在这里度过了无人约束的安宁岁月,一直到两年以后,那破产倒闭的谣传终于变成板上钉钉的事实。又出于不为贺霖所知的考虑,母亲独自前往东莞重操旧业而父亲去到与筠城毗邻的岚城做起物流生意,贺霖寄居至筠城的舅舅家。团聚寥寥,四年时间转瞬即逝,相逢已是阴阳有别。毋庸置疑,贺霖婴孩时期流徙过的地方,要远远多于他长大之后。当然,那些记忆早已破碎、遗落,仅仅凭借大人兴起时慨叹的只言片语或者留下来的几张相片维系着似有非有的模糊印象。人越长越大,离故乡就越来越远,不单是未知的未来遥不可及,亲身经历的过去同样只能遥遥相望。每次被闪回的记忆碎片击中,贺霖都深感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在筠城,贺霖就读于舅舅舅妈任职的濂溪小学。濂溪小学据说脱身自宋代濂溪先生的私塾,后又经受各种流变、颠沛,因与久远的历史牵扯上了渊源,时至今日的落败反倒虚张声势一般地凸显孤高的尊贵,格格不入却不容小觑。他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学、吃饭、放学、写功课,偶尔跟着舅妈去图书馆看书或者跟着舅舅去篮球场打球,小小的校园盛放了他的全部生活。如果说此前水泥厂的日子像是在辽阔的原野上肆意地奔跑,那么筠城的日子仿佛独坐深井,静观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缓慢、悠远、寂静。贺霖不怎么想起父亲母亲,也不怎么比较水泥厂与濂溪小学的光景,仿佛他不需要过渡或者适应,可以随时置换进任何一种生活,它们于他而言都毫无分别。

某天体育课的自由活动,贺霖与唐梧重逢。不知为何,唐梧也来到筠城,就读的是衔接幼儿园与小学的预备班,被一面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分隔在濂溪小学旁边的一栋简陋的老楼。那天,贺霖和同学在偌大的操场上玩跑步抓人的游戏,身后一人穷追不舍,贺霖跑至两肋生风,头晕目眩,眼见即将被逮住,忽而听见高处有人在大喊他的名字,贺霖一抬头,望见三楼的唐梧隔着一面厚厚的铁栅栏朝他挥手,说:“小霖,别怕,朕来帮你!”贺霖不假思索地对他喊:“快来!”这是他到这里来之后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袒露天性,喊出声的那一刻,贺霖自己也吓了一跳。炽热的阳光燎遍操场,刺鼻的焦香气味腾跃,怀揣复杂的羞赧与欣悦,贺霖闷着头往前跑,并不知道唐梧此时此刻正如何与他的同学扭打一团。事后得知这些的贺霖惴惴不安地等待审判,害怕有人指认是他指使唐梧参与进来,害怕舅舅舅妈、父亲母亲知道以后会对他大失所望,也害怕自己这些第一反应下自私自利的小心思。可是贺霖羞愧不已地发现,担心的麻烦始终没有找上门来,那个预备班没过多久也被裁撤了,唐梧默默扛下所有,又不知所踪。

直到此刻,贺霖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无所适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根本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这里没有嘟嘟,没有唐梧的山。这里是濂溪小学而不是水泥厂,陪伴在身边的是舅舅舅妈而不是父亲母亲,朝夕共处的是深信“学而优则仕”的同学而不是纵身即入山野的旧时玩伴。这里是新的生活。相遇的唯一的指向就是离散,水泥厂的生活已经是彻底流逝、再回不去的往昔。

2024年4月至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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