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之夜/杨光举
1
这是春天早上,天似亮未亮,村子裹在薄雾里,静得能听见被窝里的鼻息。雾里飘着香,桃花香,杏花香,梨花香……当然还有一两声细碎的鸟叫。
李文星显然被花香熏醒了,也可能是被窗外的鸟声吵醒了。睁开眼,李文星看到对面墙上那张“童子抱鲤”的年画。画上的男孩憨头憨脑,张着没牙的小嘴,笑容可掬。李文星移开目光,揭开温热的花被窝,他看到自己赤裸的肉体。躺在身边的是另一个裸体,扭着身,像熟睡的婴儿,匀净地喷着鼻息。李文星恍若在梦中,旋即被惊惶和羞赧包围。
李文星闭上眼,轻轻嘘一口气,浓烈的酒味像舌头一样舔着他。他感觉自己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呢?李文星感到头很重,像灌了铅,他试图用最快的速度,从迷糊的意识里搜寻一些细节,那种艰难,无异于在浑浊的水里打捞一个物件。
外面有了响动,已经有人早起了。李文星很快穿衣找鞋,拨开门,伸头望望,还好,没什么危险,就衣冠不整地逃离。
李文星对着自家屋后的桃树撒了泡尿,又举头看看桃花,感觉满树都是笑得不行的媚眼,就想到自己跟桃花有关的运气。但这样的运气没给李文星带来多大兴奋,他怀疑是运气找错了人。
推着自行车拐过几户人家的院门,一条腿刚从自行车后架边抬起来,李文星又把腿拿下来了,他看到黄皮正弓着腰,踮起一只脚对着猪圈撒尿。听到车轮声,黄皮侧过脸,手上抖了几下,裤子一拎,那家伙蛇一样缩回裤裆。
“李校长上学校啊?”黄皮说。
李文星鼻子里应了一声,右腿又要翘起来,黄皮一把扯住车后架,人和车一个趔趄,定住了。笑从黄皮面部的肌肉里由浅入深地弥漫开来,有些意味深长。
李文星说,黄皮你有话快讲,别耽误我时间,不然就迟到了。
黄皮一手掐腰,一手扶着瘸腿,一瘸一拐地在李文星面前绕了一个来回,脸上的笑容未曾回落,诡异又深幽。李文星心里抽搐了一下,手心处有些发潮。黄皮伸过鼻子贴着李文星的下身闻了闻,像一只警犬在执行任务。黄皮的举动让李文星有些不高兴,他下意识地闪过身说,黄皮你是属狗的?你闻什么闻?黄皮说,一鼻子女人味,这味道我认得。你尝过鲜,瞒不了我。“大清早一嘴胡话。”李文星撂下一句话,骑上车就走。
打开校长室的门,整理一下办公桌上的教本教案,李文星就背着手在校园里转悠,挨个教室看看学生晨读没有,查查班主任到没到班 。这是他每天早上一进校园的必修课。他是这所村校的校长,也是这里的元老,从做民办教师起到头几年把民办教师熬成了公办教师,近三十年没挪过窝。村民们谈论起这里的老师资历时会说,阴坡小学哪个老师道业最深?李文星道业最深,根比村头老槐树扎得还结实。教书上心,做事细心,又写一手不错的毛笔字,就做了校长。黄皮酒后却说,不就一个村小学校长吗?粪勺柄的料。老子还干过村治保主任呢。
李文星进了一年级教室,目光扫了一圈,落到罗小宝身上,踱过去,摸着罗小宝的头说,认真念书,将来别跟你老子似的,常年在外给人提瓦刀。班主任笑容可掬地过来帮腔,听到没,罗小宝?不听李校长的话我挖你眼珠子。罗小宝斜着眼瞅瞅班主任,像得了某种启示,猛然加大音量,对着课本念经一样摇头晃脑地读个不停。对罗小宝的关注让李文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担心班主任看出点什么,补充说,不光罗小宝要认真念书,其他学生都不能马虎,都是农村孩子,念不成书将来都得回家种地捋牛尾巴。
2
罗小宝是一串红家的,以前对这孩子没怎么在意,可一串红的灼热,点燃了李文星沉寂的情愫,他弄不清是天赐良缘,还是引火烧身。不管怎么说,现在,对罗小宝的关注无法抑制。
校园西头是个荷塘,荷叶饼子那么大,浮在水面,绿得不成气候,花还没露面,等到盛夏才能忘乎所以地开。荷叶下藏着蛙声,可能快要收场了,蛙声疲惫而零落。李文星蹲下身,看着几尾鱼绕着荷叶游弋。荷塘是他做校长第二年的作品,原是一块洼地,雨天积存泥水,成了校园一个缺陷。他赤膊上阵带领老师挖掘一个礼拜,画出一个草图,让工匠照图造了这处景观,荷塘四周铺设水泥护坡,坡沿安装围栏,入口处留一设置台阶的通道,伸到水边。镇里教育视导组领导说,几任校长也没想到造个荷塘,李文星同志想到了,出手就是一幅画啊。镇里报道员一次采访时评价得更为专业,说如果不热爱生活,不懂得艺术,能营造出这样的诗意吗?李文星激动得不能自已,在镇上一家档次不错的小酒馆规格不低地请报道员吃了一顿饭,还买了两盒黄鹤楼烟。
现在,对自己的作品,李文星一点儿兴致也没有,惶恐和忐忑撞击着他。黄皮诡异的笑和伸鼻子闻味的举动,好像在一件物品的外包装上撕了个口子,里面的东西看得一览无余。李文星心里的惶恐、忐忑,甚至还有羞赧,就是那件物品,让黄皮抓着了。这个一肚花花肠子的黄皮不仅抓着了那件物品,还扯去了他的面纱。黄皮嘴上没挑明,但最后那句云山雾罩的话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李文星,一个小学校长,一个教孩子知书明理的知识分子,居然也做那种事,传出去让你头勾进裤裆的事。黄皮还有可能会说,我黄皮能做,我黄皮怕过谁?我黄皮是老百姓啊,老百姓睡女人,天都管不了。你李文星怎么能做这种不干净的事来,叫组织知道了,不掉脑袋也得掉饭碗。
李文星的眼里起了云,荷塘成了朦胧的剪影。教室里的朗朗书声,不那么富有节奏和韵味。蛙声羸弱,杂乱无章。李文星捡起一颗石子投向池里,青蛙吓得噤了声。心里有一种东西在坍塌,坍塌声里,李文星陷入颓丧。凭心而论,李文星是看不上黄皮这家伙的,这是近些年的事。20年前,李文星和黄皮同过桌,吃过一口锅里的饭,高中毕业后一起做了民办教师,一次全县民办教师素质摸底考试中,黄皮以倒数第三的成绩让县教育局给拿下来了。李文星请黄皮到家里吃饭,一是叙叙旧情,二是安慰安慰他。大队书记知人善任,说黄皮教书不行,做个治保主任还可以。有了这个差事,加上能把死狗子说出活尿的巧舌,黄皮几乎睡了全村像模像样的女人,女人也不要他的好处,有时还贴上一顿酒饭。当然,女人们的男人大都外出打工了,熬不住了,黄皮才乘虚而入。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看不下了,拉下脸说,黄主任你欺负人哩,丢先人的脸哩。黄皮吐一口痰,说:“谁欺负人啦?都是自愿的事儿,我又没逼谁。再说了,我这还算一种救济呢。”
有了这些事,李文星就不怎么跟黄皮来往了。一次黄皮上门收提留款,李文星硬着头皮说:“黄皮你好歹做过几年教师,现在又是村干部,做事要注意影响啊!”
黄皮两根指头夹住钞票,按手心砸了砸,冷冷地看李文星一眼说:“文星老师,我注意什么影响啊,我要是在乎他妈的什么影响,教育局就不会把我给踹了,我也不会当这个治保主任了。”
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黄皮不是湿了鞋,而是断了腿。打断黄皮一条腿的是一串红的男人罗铁锤。罗铁锤本名罗天雷,自小喉管粗,音量大,说话如打雷,父亲就地取材,取了这个名。书没念成,罗天雷跟父亲学打铁,铁锤抡得出神入化,呼呼生风,村人称之罗铁锤。农业机械化了,镰刀锄头派不上用场,罗家铁匠炉子熄了火。罗铁锤外出打工。罗铁锤在李文星手里念过书,李文星在罗家铁匠铺打过镰刀。
黄皮就是在罗铁锤外出打工时瞄准一串红的。一串红张扬的腰身和扑闪的眼睛似乎给黄皮一些暗示,几次软磨硬泡,黄皮才知道一串红是一把A金,不那么容易上手。一串红掐着黄皮的脖子说,黄主任,你再来缠我,我就让铁锤收拾你。黄皮不信。不久,村里人就看到黄皮的腿瘸了,说是罗铁锤打折了的。黄皮不仅断了腿,还丢了治保主任的职。李文星对家里的女人说,黄皮这个跟头栽得不轻。
一串红这个由一把铁锤守着的女人却看上了李文星。那是一个意外。有点猝不及防。
李文星家开个小卖部,租村部的房子。女人岁数大了,结核性胸膜炎积水,又是外阴白斑,李文星空闲时间都要过去帮着张罗生意。中午放学,李文星骑上车子直奔小卖部,一进门,看到一串红。一串红脸红了一下,嘴一歪笑了。
“放学啦,李校长?”一串红身子倚着柜台,弯着一条腿说。
“嗯,放学了。“
李文星像偷了人,垂着眼睑。他不知一串红会做出什么。
一串红脸上风平浪静。买完东西,一串红对柜台里的婶子说:“婶子,再给记上,等铁锤回来结帐。”说完,对李文星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得很深。女人不认字,遇到赊账的,都是李文星回来说给他记。李文星拿过账本,看到一串红的名字后,是三排商品名和款额,其中卫生纸就有一百多元。这女人不是用纸,而是吃纸。李文星心里笑了。这个四川女人,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女人,跟自己两条道上走的女人,在昨天晚上和他并轨了。在酒力的撺掇下,迷糊中,李文星第一次领略到来自陌生女人的活力,来自年轻身体的放纵。那是怎样一种颠覆和改写着他精神秩序的活力和放纵啊。一串红从他身上炸开缺口,拼命挖掘他体内的全部存储,挖得他有些失重,轻飘飘的如一只羽毛,或一团棉花。李文星就是一座火山,一串红让他爆发了。李文星像驰骋在梦境,为自己巨大的能量和热力而吃惊。这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女人病怏怏的身子向他宣告,她将不再履行床上的职责。李文星默认了,李文星不得不学会忍受。忍受中,那种渴望,那种来自身体深处的呼唤,潮水一样退却。一串红将这退却的潮水高高擎起,抵达前所未有的高度……
想到这些,李文星脸上发热,目光垂落。他不敢直视在柜台里忙碌的女人,也不敢直视一串红,更不敢想象床第上的不堪入目。
李文星希望一串红快些离开,她像一面镜子竖在那里,照着自己的丑陋。一串红破坏了他的完整,撬开了囚禁情欲的硬壳。
3
李文星不大接触异性,在他眼里,异性是个雷区,蹚进去就炸。他父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据说父亲做队里保管员那阵,拿仓库里的一碗豌豆换了女人的身子。这事让队长知道了,说是搞腐化,父亲被撤了职,脖子上挂了牌子,在河堤上被斗得不轻。
做校长这些年,不是没有女教师向李文星示好。比如,有个女教师申报职称,其他条件都有了,就差两节优课,让李文星帮忙。给老师评两节优课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在优课证书上填个名,盖个章,就行了。但李文星是个挺讲原则的人,在教师业务考核上严防死守,不愿无中生有,弄虚作假。晚上,摸着黑,女教师来到李文星家。李文星一个人坐在窗前看书。说的还是优课的事。李文星没有松口。女教师看不到商量余地了,凑到李文星身旁,拿手轻轻抚摸李文星的肩,眼里蓄满热烈和暧昧,也不说话。李文星被炙烤着,身上汗涔涔的了。李文星借口上厕所,直到女教师离开,才提了裤子出来。
还有一个女人让李文星险些失足。好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李文星在桑田摘桑叶,晚霞给桑田涂上一层浅红。手里摘着桑叶,眼里映着彩霞,耳边响着风声,李文星像徜徉在古诗的意境里,有些陶醉。陶醉着的李文星,听到身后一阵沙沙声,有人蹭着桑叶过来了。来者是本村的一个少妇,手里提着柳条篮子,也是摘桑的。“啧啧啧,怎么,教书先生也下地摘桑来啦?”少妇嘬着嘴说,一脸的妖娆。少妇穿着紧身的蓝花褂子,勾出好看的腰身。李文星分不清少妇话里是怜惜还是奚落,只是笑笑。少妇搁下篮子,弯着腰,两手撑着膝盖,说:“李校长,这阵子男人也没打钱回来,手头比较紧,孩子秋里又要交学费了,能不能帮俺免点学费?”李文星说上面给的减免指标还没下来,到时再说。少妇知道这话不太靠谱,为保险起见,扯着李文星的袖口说,来,李校长,这儿没人,我陪你玩会儿吧。李文星头皮一紧,你想害我吗?少妇不屑地瞥他一眼,扭着腰走了。
老伴自知身体不行,夫妻生活满足不了他,认为亏欠了李文星,在李文星与女人交往方面,早有政策上的倾泻,李文星就是在外过夜,或有什么异常迹象,也认了。但李文星从没在外过夜。
李文星百感交集的时候,黄皮的笑和那句话蛇一样冷飕飕地游过来,让他不寒而栗。从动机上说,李文星是无愧的,那晚,一串红的确是请他过去吃饺子。黄皮怎么会知道?那晚可是踩着月光去的,去的时候村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家家都关门熄灯了。莫非,那晚黄皮又有行动?黄皮已经瘸了一条腿,他绝不会再打一串红的主意。难道黄皮能掐会算,跟他的稍了?李文星深深地陷入困惑。这个狗日的,他万一说出去,我打江山一样大半辈子打下的名声就毁了,弄不好和黄皮一样断了一条腿,也可能是一只胳膊。
李文星一个拳头砸进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在小卖部吃完饭,李文星往家走,圈里的猪瘪着肚子等他。走到村口,几个小学生抢着和他打招呼:“李校长来家啦?”一路上碰着谁,谁都主动和他说话,一脸恭敬和热情。几十年来,李文星一直收获着这样的恭敬和热情,这种来自学生和庄户人朴实的尊重,李文星收获得心安理得,名正言顺,——毕竟,自己是老师嘛,是校长嘛。现在,李文星觉得人们的热情认错了人,有点重了,拿不动了。李文星僵硬地笑着,好像拿错了别人的东西,不知怎么还给人家才好。
猪扯着脖子扑通扑通地大口吃食。这种吃相疯狂而丑陋。李文星心里涌起一阵厌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什么呢?
在学校厨房里,厨师端上最后一盘菜的时候,李文星就让厨师回去了。黄皮对面坐着,捏着酒杯要跟李文星碰一下,李文星缩回手,说赶紧下去,哪来这么多礼数。“李校长你别说,我离开学校这么些年,王厨子手艺还这么对我味口。吃,吃。”黄皮嘴里撕着鸡腿,喧宾夺主地说。李文星没有食欲,他的食欲让黄皮那个早上的笑赶跑了。请黄皮吃饭,是在半夜里定下的。这几天,让李文星魂不守舍的不是一串红,是黄皮。在店里,人家说买一包香烟,李文星却提一袋醋给人家,心脏病女人瞪着眼说:“文星,我心脏不好,你别气我。”课堂上,甚至闹出将小黑板挂倒了的笑话。更要命的是,李文星失眠了。这是他睡眠生涯中首次失眠,而且那么彻底,那么完整。好在自个儿睡一床,女人不晓得。半夜里,李文星忽然想到,解铃还需系铃人,决定请黄皮吃顿饭,探探他的口风,堵堵他的嘴。
酒像施了法术,将黄皮整得舌根发硬,神志不清。黄皮嘴角流着酒水,嘴唇熠熠生辉,醉眼迷离地举着筷子,点着李文星的鼻尖说:“你,李文星,戳了一串红,我,心里不服。我他妈没戳到一串红,倒戳上马蜂窝,瘸了一条腿。一串红,这个骚货,裤裆里也挑肥拣瘦……”
李文星心里掠过一阵冷风,打了一个冷噤,颤抖着嘴说:“黄皮你不要胡扯,我什么没做。”
“怎么,你,你没做?”黄皮返过身,指着墙说,“没做我就一头撞死。你做了就烂了裤裆里的老屌。”
“你看到我去一串红家的?”
“没把握,我能胡扯?”
黄皮勾着头,手伸过来,两根手指敲着桌子说:“李文星,我承认你有日天本事,我不如你……”
“证据呢?”李文星站起来。
“那晚邻庄有赌场,我输光了,回来看到一串红的窗口还亮着灯,我站在墙头边看了一会儿,一个影子溜进一串红的门,个头和走路姿势让我想到一个人,李文星,李校长。”
黄皮像赌场上赢了一把,深深地笑了,笑得狂野而恶毒。
李文星仿佛置身于一场地震,身体剧烈摇撼,耳边风声鹤唳,头脑一片空白。
刚下课,李文星拿着教本往校长室走,一个学生跑过来报信说,李校长,门口有人找你。黄皮两眼在校长室绕着圈说,校长室也该布置布置,上点档次才行。李文星问有什么事。黄皮说借点钱。李文星说没有钱。黄皮说没有钱好,两手提提衣领,走了。李文星晚上就送了800块钱过去。后来黄皮又来学校一趟,说侄子校服费得免。李文星说学校没钱贴,免不起。黄皮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烟圈很快把李文星木着的脸绕进去了。听说学校能免校服费,村里不少人找上门,李文星解释说哪有这事。一个村妇说,要不要给黄皮找来问问?
一串红闻讯,一大早等在校门口,见李文星走过来,头发往后一甩说,李校长,最近手头有点紧,要不校服先发给罗小宝,等铁锤回来再说。一只手伸过来,扯了扯李文星的衣角,咋啦?害怕啦?放心,我不会讹你。李文星说,注意场合,让人听见丢不丢人。一串红扑哧一声笑了,拳头捂着嘴,假正经个啥嘛,做都做了,还在乎几句玩笑话?
李文星心里咯噔一下,看来,那事,他真的做下了。难道,是个圈套?
一串红嘴巴凑过来,温热的鼻息舔舐着李文星血液奔涌的脸。晚上去呀,人家等你,啊?
4
临近五月,期中检查的来了。检查组对光前小学教学工作很不满意,说没听到一节优课,校园管理也不像话,要李文星认真抓一抓。带队的副校长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停在李文星的脸上:“咦?脸色不太好啊,李校长。”李文星说最近睡眠不好。“赶紧到医院查查,身体要紧,你倒了,阴坡小学也就倒了。”李文星听出热乎乎的关切和器重。
李文星开始躲避一串红了,甚至在意识里,连这个名字都埋得很深。一串红过来买东西,李文星一句话也不多说。一串红看出李文星的冷淡,拿了东西风一样卷出店门。李文星看到一串红眼里的怨怒。女人说,一串红赊不少了,找个时间催催账。李文星没接话。这些天里,李文星一直想找一串红说明事实,不是喝那么多酒,就不会……很快又踌躇了,怎么张这个口呢?能说是酒把他拉到一串红的房间又让他爬到她的身上的吗?一串红也许会给他一耳光子,或对他脸上吐一口痰,都说不准。女人就是拦在坝子里的水,波澜不惊的,你若掘开坝子,水就冲你来了,挡也挡不住,不仅湿了脚,还呛着你。
怎么说呢,实际上,是鸡蛋韭菜饺子让李文星走近了一串红。李文星早就想吃鸡蛋韭菜饺子了。李文星曾多次在失眠中梳理过,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在一串红家的细节,很像戏剧里的一个桥段。
那是傍晚,李文星去田里看麦子,一串红提着篮子正在田埂上掐野韭菜,夕阳的余晖映在一串红的脸上,映出饱满的红。嵌入晚霞的一串红,身后是摇曳的麦苗和一轮硕大的落日。李文星看到一幅西方的油画。
“看麦子啊?”一串红说。
“掐韭菜包饺子啊?”李文星看看一串红的篮子。
“就是的。”
“晚上去你家吃鸡蛋韭菜饺子?”话刚说出口,李文星讪笑一下,又有点尴尬,都五十多了,又是个校长,没大没小了。
一串红的回答让李文星从尴尬中跳出来,兴奋了。一串红说:“哪个要是不去就是狗日的。”
见一个女人都脸不红心不跳的,李文星接着说,可别给我打荷包蛋吃。说罢,还捂着嘴笑了一下。
那晚的月光很好,村庄像搁在巨大的玻璃罩里。李文星洗韭菜,切切剁剁,俨然这家的主人;一串红撸起袖子,弯腰和面,垂下的头发遮不住一脸的欢悦和秀气。李文星结结实实地咽了一口唾沫。
李文星本想吃完一顿饺子就走,可一串红把一瓶高度酒提上桌。一串红给李文星倒了半碗酒,自己倒了一小杯。李文星扯起脖子喝了一大口。一串红端起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扬起手扇了一扇,像是把嘴里的酒赶走。李文星又喝一口,酒碗就见底了。一串红没喝,只看着李文星喝。李文星问她怎么不喝。一串红说,看着你喝比自己喝还过瘾。
一瓶酒喝差不多了,李文星就不行了。他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上了一串红的床。他依稀记得,在一双手的引领下,在浓重的醉意中,对着白花花的世界,他就像被泄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又像被套上犁铧的犍牛,吭哧吭哧地耕耘着一片荒芜已久的田地,直累得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晨读课还没开始,校园里到处是学生。李文星头重脚轻地挨个教室看了一遍,呵欠一个接一个从嘴里跑出来,昨夜又是失眠。经过荷塘的时候,有几个小学生在塘边玩水,李文星呵斥一声。来到校长室,坐到桌前的李文星合上眼,试图补上一觉。他慢慢进入瞌睡状态。一串红裸着身子缩在床头嘤嘤地哭。罗铁锤凶神恶煞地揪着他的衣领,提小鸡一样将他提起,挥拳砸向他的左颧骨。李文星肿着脸,一瘸一拐地走在围观人群的议论声里……
有人掉进水喽!有人掉进水喽!
外面的惊叫声劈开李文星的睡梦。李文星夺门而出,看到一个小学生在荷塘里扑腾,围栏外几个孩子惊慌失措。李文星扑进荷塘。水不深,刚到脖子。李文星把孩子扛上岸,安排班主任给孩子换了衣服送回家。当晚,李文星住进医院,体温39度6。
黄皮站在病床前,说,李校长勇救落水儿童,事迹可嘉,事迹可嘉啊,能上报纸头条了。
李文星说,黄皮你怕不是来看我的吧,有事?
黄皮说,还真有事,最近手头不宽绰,能不能借几个钱给我?
李文星侧过身,冷冷地说,找银行借去。
黄皮两手掐腰,鼻子里笑一声,在病房里兜着圈子。你这个样子要是一串红知道了,肯定心疼死了。
“滚出去!”
麦子已经拔节,豌豆像绿色的弯月。风走得蹑手蹑脚。这是个周末,李文星背着手走在田埂上。只有在这样的意境里,李文星才如释重负,心里似有一股柔风在吹。这样的心境很快被破坏了,李文星看到了一串红。如果说李文星讨厌一串红,那是违心的。一串红的影子已经刻在他的心里,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从这个影子里把心逃离出来。这不是闹着玩的。
一串红像嗅觉灵敏的猫,寻着味找来了。嘴里哼着一支舞曲,到李文星跟前,她的人和口里的舞曲一起停下了。
“听说你上次救一个学生,冻感冒住进了医院?”一串红拿一种欣赏的眼神审视着李文星。
“幸亏我救得及时,不然就出大事了。”李文星笑笑。
“这些天咋没过去坐坐?”一串红说。
“那晚……我喝多了……我对不住你,那次不该去你那……”李文星有些语文伦次。
一串红眉梢一挑:“李文星你什么意思你?我找你道歉来的吗?是我一串红下贱是吗?”
这话有点重了,担心吓着李文星,一串红嘴里就软下来:“我就喜欢文化人,身子给你我情愿。你也不用怕,只要我不说,哪个晓得?”
李文星没吭声。
“要不,晚上再过去陪我说说话,就一次。”
李文星早就想和一串红把话摊开说,他一定要让一串红知道他是喝醉了酒。当然,他还想试图挽回点什么——这一点,对他极其重要。一串红既然有求他的意思了,就应了一串红。
5
晚上没有月亮。李文星让女人先睡下,清点一下商品,看看缺了哪些货,又盘盘账,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对女人说回老房子去了。
李文星手里拿着手电,但手电没打开,他不想让手电光招惹麻烦。从小卖部到家里有两里多地,李文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色里。狗叫得有些盲目,那是对夜行者的震慑。李文星像潜入陌生的村庄,提着脚走,脚下尽量不弄出动静。走到一串红的院门,门敞着,堂屋里亮着灯,一串红好像和什么人说话。李文星没进去,从院门绕到屋后,贴墙站着。
屋里的一串红说:“黄皮你吃屎狗离不了茅厕。”
黄皮说:“一串红你狗眼看人低,李文星能上,我为什么不能上?”
一串红说:“你想那条腿也瘸是不是?”
黄皮说:“老子这条腿不能白瘸,今晚不给我,我就给你说出去,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李文星那点丑事?”
开始撕打。
哐当。板凳倒地的声音。
啪。巴掌扇脸的声音。
一股火苗从李文星的心底呼呼上窜,血液在头皮的血管里撞击。
李文星冲进屋,狮子一样咆哮:“黄皮你要干什么?跑人家女人屋里算什么东西?”
黄皮捂着腮,怔怔地看着李文星,像看着陌生人。
一串红头发散乱,像刚经历一场洗劫,一脸恐慌和愠怒。
黄皮说:“李文星你等着。”
一条长板凳横在屋中央,罗铁锤两手扶着双膝坐在中间,嫂子和本家堂叔分坐左右。李文星对面坐着。一串红靠在门边,黄皮提着瘸腿倚着后墙。这是一种审讯格局。
屋里像一个沉沉的夜,没人知道这里将要发生什么。
罗铁锤两眼像炭炉,鼻息粗重。李文星双手交叉,侧过脸,这个姿势被一种力量控制着。不敢去看罗铁锤,怕烫着自己。嫂子愤怒地瞪着李文星。堂叔一口一口地抽烟,他在酝酿着长辈的语言。
“几回了?”嫂子说话了,“你俩岁数差这么大,平时看不出,藏得够深的。”
一串红手指着黄皮,说:“是他狗日的动手动脚,李校长过来阻止,他才狗急了乱咬人。”
黄皮说:“不要拉裤子盖脸了,李文星上你家不是一次两次了。”
“没让你说话!”罗铁锤制止说。
堂叔说:“李文星,好歹你是个识文断字的,还是个校长,这事传出去丢不丢人?平时庄里人拿你高高在上,你竟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我这脸都没地儿搁,不知你怎么想。”
李文星压低了声音说:“罗二哥,我承认和一串红有那档子事,我糊涂,要杀要剐由你们了。”
嫂子说:“既然事出来了,也不够法办的,张扬出去也没那必要,你李文星不要脸,姓罗的还要脸。给30000块钱。不给这个数,就找你领导。”
这些年,一个乡村小学教师也就三千多块钱啊!老天爷!这个价,相当于一个老师一年的工资了啊!关键是,好多钱都压在小卖部的货里了,左邻右舍的又老是欠账,哪来这些钱啊?李文星说,这个钱我给,但我手里没得这么多现钱,不够的拿小卖部里的东西抵。
“那可不行,东西能当钱用啊?”嫂子两眼锥子一样戳向李文星。
“东西过日子用得着,用不完的还可以卖,跟钱是一样的。”黄皮接话说。
“别说了!”罗铁锤恼怒地站起身,忿忿往外走,沉重的脚步几乎要把地面踏出坑来。
罗铁锤望着天上的几颗星,像望着讥笑的眼睛。他无法忍受李文星带给他的羞辱,尽管自己是个提瓦刀的,但做男人最基本的尊严他还是有的。接到黄皮电话的时候,罗铁锤正在工地上跟老板讨要工资。黄皮电话里说,铁锤你天天爬高下低,风吹日晒,你把女人省给别人睡吗?罗铁锤问黄皮什么意思,黄皮说有人睡一串红了。罗铁锤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哪个狗日的?我非弄死他。一路上,罗铁锤一直在心里演练着惩治那狗日的王八蛋的过程。他想发一盆炭火,把那狗日的剥光了衣服捆在柱子上,烤得他浑身流油;他想拿一个酒瓶打碎在地面上,让那狗日的跪在瓶渣子上……看着那狗日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着一串红哭着喊着求饶的样子,他会觉得无限的快意。现在,罗铁锤下不了手了,因为睡他女人一串红的是李文星,他一直尊重的老师。
为什么是他?罗铁锤酸楚地质问自己。
这个曾经有恩于他的李老师,让自己一度仰视着的小学校长,粉碎了罗铁锤的计划。
八岁那年,罗铁锤用粉笔在学校的厕所里画了一个人头猪嘴的国家某领导人图像,写一句脏话:xxx到此就餐。那是1982年春天。公安局的人在厕所外画一条石灰线,任何人不得入内。他们穿着白色制服,牵着狗在厕所里忙乎。李文星那时是代课教师。办案人员在师生大会上反复阐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字方针,还说要是查出来,就以反革命罪论处。罗铁锤不懂坦白从宽的意思,但罗铁锤认得公安腰里别着的手枪。罗铁锤哭了。李文星到学校厨房后面小便时看到了罗铁锤哭得如丧考妣。李文星把罗铁锤揽进怀。李文星没有出卖罗铁锤,还主动跟办案人员提供线索说,是一个校外的孩子干的。办案人员要他提供证据。李文星说当时去厕所解手,看到一个孩子拿着粉笔跑出去了,往校门外跑了。李文星也没跟罗铁锤家长说这事,是有道理的。
罗铁锤回到屋里,背过身站在堂叔身后。
嫂子说:“铁锤,这是你家出的事,俺都是来给你擦屁股的。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连个屁也没有。”
罗铁锤转过身,看着李文星。满脸羞愧的李文星在罗铁锤的眼里幻化成这样一个画面:他背着罗铁锤疾步奔向村卫生院,把罗铁锤轻轻放在病床上,接过医生手里的体温计,塞入罗铁锤的腋下……雷声四起,暴雨如注。李文星的妻子穿着花裤衩,拼命往屋里抢粮食。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雨水一粒粒地冲走她身下的粮食……这是读小学四年级时的事。罗铁锤不用功的时候,李文星就拿这事敲打他。
见罗铁锤没吭气,嫂子更怒不可遏了,嗖地站起身,指着李文星说,李文星你听着,不拿出30000块钱早晚都是个事。我罗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亏你还做过铁锤的老师。
罗铁锤的嫂子如此嚣张,是有原因的。她娘家是白水的,她一直记恨李文星,平时两人见面不搭话。几年前白水小学并给阴坡小学,学校搬家那天,老百姓鱼贯而入,有搬桌子的,有扛喇叭的,有扯校旗的。最后一个到的是罗铁锤嫂子的母亲,她瞅了一圈,见东西让人拿走差不多了,发现树上还挂着一块做钟用的生铁,卸下来提在手里,说拿回去至少能打两把铁锹三把镰刀。后来被拿走的东西陆续收回来了,只有那块钟不知下落。有人提供了线索,李文星和白水小学校长一起到罗铁锤嫂子的母亲家,从草垛里翻出那块钟,让母亲丢了丑。
现在,罗铁锤的嫂子捏到把柄,是给母亲出气的时候了。
罗铁锤走到堂叔和嫂子面前,说:“堂叔,嫂子,这么着吧,这事冷冷再说,你们都回去睡吧,天不早了。”转过脸,对李文星说:“李老师……你走吧。”
罗家嫂子没追要那30000元钱。
罗铁锤出门前去了李文星的小卖部,结清一串红欠下的所有货款。
那以后,李文星更睡不着了,好像被失眠紧紧攥在手里。
仰躺,侧卧……任何一种姿势对失眠中的李文星都是一种熬煎。不行,就坐着吧。李文星两腿盘在屁股下,直着上半身枯坐着。那样子,像给什么人跪着。
春天说走就走了,时节一抬脚就进了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