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暮云间〕(1)

作者:上官雪e
铅色的浓云吞噬了天空,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很压抑,就象无法回避的生活。
很快,天空里刚刚阴郁的灰白色被更沉重的灰黑取代,闷热的空气在周围像一根根潮湿的蚕丝缠绕在身上,让人感到无力和烦躁。
“姐,好像会下雨。”梅君一脸担忧望了望远处的天色。
“我也感觉是。”梅月婵瞥了一眼天空,低下头继续收拾手中各种各样的丝线:“要不然今天早点收摊算了。”
梅君应声手脚麻利的抖开一块大包袱,将正在做的一些衣服折叠整齐码放在包袱里面,然后分别拾起相对的边角,对搭在一起使劲一拉,绑的结结实实。
天空中乌云开始翻滚,雷声滚过时,刹那间, 大雨己迫不及待从半空中倾泻下来,街上所剩不多的行人手忙脚乱,在灰蒙蒙的烟雨里神色仓皇四散奔逃。
梅月婵将绑好的包袱挎在肩上,大声催促梅君:“你抱着坠儿快去找个房檐躲起来。”
“哎,姐你也快来啊。”
霎时,暴雨像天河决堤一样铺天盖地而来。梅月婵想把布料收拾起来已经来不及了,拿在手中的布料瞬间便湿透。撑在头顶的篷子不堪暴雨袭击,歪了歪身子便无可奈何的猝然倒地。万般无奈之下,梅月婵不得不冲进劈头盖脸的雨地里。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种浪漫悠闲的情景,也许只有诗词里才有,在生活里更多的是灰头土脸,撑着伞或者在屋檐下一边愁眉一边不得不挤出笑脸原谅它的狼狈不堪。
店铺伙计们身上的衣服干燥且舒适,眼神不慌不忙,挤到门口望了望大雨肆虐的天空,冷冷清清的街道,发出无可奈和的悠然长叹。
梅月婵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顺着脸颊仍在滴答水珠。姐妹俩对望时,竟然不约而同有些苦涩自嘲的笑了。
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再苦,只要有一颗阳光的心,才能无惧风雨。
幸好,这只是一场路过的阵雨,灼人的太阳很快又重新返回天空,地面上还留存着一洼洼的积水;墙角班驳的砖缝里,一簇小野花仍挂着梦幻般的水滴;湿漉漉的街面上,重新穿梭南来北往的为生活奔波忙碌的身影。
房角一片无人涉足的水洼里映射着澄澈蓝天。
剪刀、丝线、布料上溅满了湿湿的泥巴,凌乱不堪的散落一地。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临时的路边摊,但这是维持一家人生活的地方,它承载了她们对生命太多的希望与原谅。
姐妹俩默默的收拾着生活的残局,一种压抑的悲伤悄无声息的困扼着两个人越来越沉重的情绪。
远处突然传来噼里啪啦震耳的鞭炮声引来所有人的注意,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纷纷循声狂奔。此起彼伏的声响吸引着更多人蜂拥而至,熙熙攘攘的街口顿时空阔冷清下来。
散乱的摊铺收拾妥当,梅月婵和梅君也向炮声的方向张望了两眼。黑压压的人群把街道堵的水泄不通,直到炮声终于渐渐稀落,随后平息,围观的人逐渐散开各行其事,街道才又恢复了喧哗与匆忙。
随后而至的几位妇人错过真相,向梅君打听谁家开业,看梅君摇摇头又拦住旁边别的路人打听。有知情的快人快语告诉她,是周记衣庄。今天开业做衣服只收半价,还派红包。满满两筐的红包当街洒,你是没看到,刚才满大街的人抢红包都抢疯了,都打起来了……
梅月婵听着别人眉飞色舞的描述,沉默的把身上被雨淋湿的旗袍腰间前后两边都用力抻了抻,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紧沾身体,透点风加上自己的体温和阳光能快一些让衣服变得干爽。
风雨可以暂避一时而生活却避无可避。就像淋透的衣服,只能等待它的湿冷渐渐褪去。
地面上向阳的地方已经开始干爽,梅月婵湿透的鞋子来来回回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个忙碌潮湿的印迹。
梅君出神的望着蹲在地上调弄蚂蚁的坠儿。雨过天晴,满地皆是全家出动出来透气的蚂蚁。不知道是一时想到了什么,梅君竟自顾神秘的微笑,然后瞥了瞥身旁梅月婵,不无羡慕地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家衣庄,就好了。”
梅月婵释然的笑了。抹了抹粘在一起的头发,顿了一下,神往、坚定的说:“我们一定会有的。”
“嗯。不求什么富贵,至少不用风吹日晒再挨雨淋了。”说着,梅君心疼的望着浑身湿透的梅月婵。坠儿还小,如果不是抱着坠儿先跑一步,她也能帮忙拿一些东西,如果她能帮上一把就能早去避雨,姐姐也不会淋这么狠。虽然自己避开了这场风雨,但湿漉漉的梅月婵,让梅君心疼之余还有更多的自责。她宁愿被雨淋的是自己。
“姐,让你受累了。”
“受什么累,你和坠儿若淋了,我安然无恙心里也会不安的。坠儿还这么小,会生病的。”
“下次我陪姐姐一起淋,要不就一起跑。”
“能一起跑最好,总有跑不了的时候。你扔下坠儿,他会吓到的。他需要保护,你是她亲娘,任何人代替不了你的怀抱。”
“姐,辛苦你了。”
“傻!我们是一家人啊。今天收摊后,你带着坠儿先回家,那个拉洋车的李师傅说“夜上海”歌厅需要招待。如果行的话,白天我们一起做衣服晚上去那里做工,至少可以有一些现钱贴补一下。”
“好吧,姐姐小心。”
夜风丝丝柔柔吹在脸上,夹着南国秋天独特的凉意,梅月婵无心享受。
李烂腿蹬着自己借钱买的半旧洋车一边告诉梅月婵:“夜上海”的女招待,薪水很多没有门路的还进不去呢。”
“招侍是干什么的,不是舞女吧?”
“两码事,揣茶送水干一些粗活呗。那都是上等人去的地方,我们这些老百姓也没有去过。”
“夜上海”舞厅的角落里李青龙与六虎商量事情,桌子上散落一些纸牌。这里客人们可以和舞女歌女一起玩耍,她们是这里的摇钱树,但凡有些姿色八面玲珑的交际花都能在这里如鱼得水捞到手软。
六虎之一的四虎正在当班,安排她找到叫青橙的女人。青橙专门负责管理这些舞女歌女,这个长相好看目光犀利的女人打量了她一番,笑魇如花道:你的料子做个招待太可惜了,稍加调教头牌非你莫属。这两天先练习一下怎么招待客人吧。
梅月婵初来乍到于是稀里糊涂被带进了舞厅淹没在歌舞升平推杯换盏的客人中,被逼无奈尴尬周旋,正在为无法忍受一些贪婪垂涎姿色的搔挠要转身离开时,一旁酒桌上饮酒的几位金主招手示意青橙。
青橙笑意洋洋俯身贴耳,听完他们的话顿时有些为难:“她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一身刺,我给您换一位姑娘吧。”
客人固执的摆了摆手。他们是这里的金主,青橙知道得罪不起,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示意一个男招待将梅月婵唤至跟前。其实不用他叫,梅月婵自已正朝这里走过来。她有种不小心陷身水火的感觉。
“对不起,这里的招待我做不了。”梅月婵来到跟前略带歉意的说。
青橙目光中燃烧着愠怒,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赔笑着向客人打了个招呼,扭身冷冷的说,跟我来一下。
绕过香衣美鬓的人群,梅月婵跟青橙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一张红色的桌子,两个男人对桌而坐。其中一个看到他们俩人进来,好奇的歪着脸看过来。
一巴掌猝不及防在梅月婵脸颊上印下狠狠的指印。
青橙仍觉不解恨,怒不可遏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含沙射影地说:“自命清高是要有资本的。”
梅月婵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瞪着面前嚣张的青橙。
青橙两臂交叉横在胸前,不屑的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就是为了钱吗?干还是不干。”
“不干。”梅月婵毫不犹豫的回答。
青橙傲慢的邪撇了她一眼,高跟鞋踩着悠闲的步朝桌子走过去,提高了嗓门阴阳怪气的说:“这个女人不听话,怎么处置?”
李青龙背桌而坐没有立即答话,甚至连头也没回。顿了一下,霸道的扔过来冷冰冰的一句:给我倒杯酒。之前发生的一切李青龙从头至尾都亲眼目睹。他倒要看看这个不沾烟火的女人如何走进凡尘而不湿寸步。她的倔强若始于木纳陈腐,自讨苦吃是必然的,也不必怜惜。大浪淘沙,面对生活许多人会被淘汰。
李青龙拿过桌上的雪茄盒,漫不经心地拿出来一根,“啪”的一声,打火机窜出幽蓝的火苗。李青龙并没有用它去燃手中的香烟,一双桀骜不羁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团蓝色的火焰若有所思。他自信自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偶然会被往事打挠,今天,青橙带的陌生女人让他瞬间陷进记忆深处。面前这团幽蓝的光里浮现如月款款深情微笑的样子,在她的周围漂亮的桅子花飘洒如雨安静无声。
梅月婵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拒绝给这个陌生的人倒酒。每个人心中遇事都有尺寸,只是有时会因为对利益的渴望更强烈自我动摇或放弃。她把酒杯轻轻的放在他面前在桌子上。李青龙心不在焉却继续刁难她:“揣起来,会不会?”
梅月婵略微犹豫了一下,对面的六虎侧过身子将一条腿傲慢的抬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脸玩味:“揣起来呀,没听见吗?”梅月婵往前挪了一步,端起酒杯轻轻地凑在李青龙的嘴边。
六虎不怀好意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夸张:“还是三哥面子大啊。”然后扬眉冲梅月婵调侃道:“原来你不是不会倒酒,是分人。”他没有留意青橙的目光里射出一股怨恨的火焰。
李青龙突然觉得很没趣,伸手接过酒杯放在桌子一边,歪过脸,冷峻的目光落于梅月婵脸上“你叫什么名字。”
梅月婵。
李青龙不是很在意的打量了她一眼。答话的女人着白底青花图无袖旗袍,长发绾于脑后。着装简约却由内而外透着的委婉自信中又不乏倔强。近处细看,她和如月从样貌并不十分相像,或许是某种难以描述的气质及韵味有些相似吧。
“你刚一来就把我这的金主得罪了,让我怎么收场。”
“……,对不起。”
梅月婵顿了一下恳求地望着李青龙,声音小而幽怨,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见。仿佛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心灵的交汇,外人不必听见。“我不想在这里,放我走好吗?”
她在用心和他说话,希望他能懂。
李青龙周围的女人不计其数,她眼底的清冽、骄傲、温柔、委婉却是那些女人不曾有的。初次的相遇又好像似曾相识。
她心里的坚守并非狭隘的身体,是她面对生活的勇气,虽然微弱却坚定却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李青龙沉思着。杯中的液体缓缓滑进喉咙,他仍无法明确自己的心思,艰难的决择无法用对错来定论。他的脑子总被一片桅子花干挠,他觉得这种幻境是缘自她的内心,恰好被他看到了,又恰好他懂,亦或是因为懂才能看到。他无法解释。
最后一口酒似乎让他下定了决心,起身迅速脱下带着自己体温的西装给她穿上。梅月婵静静地接受这一切,仿佛心有灵犀早已知道他的用意。两束目光无声交汇的瞬间, 李青龙仍是一贯冰雕模样深不可测。他揽过她的肩头,将她的所有不安全部环在自己结实有力的雄性臂弯里,脚步坚定沉稳踩着纷纷后退的杂乱人影,迅速穿过喧闹的各种声音,冷冷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大门。
夜空布满了细细碎碎的微光,弯月如钩被如烟流云浅浅围笼,微风拂过,竟有三五流萤如一盏盏悬空的小灯笼,若隐若现,缓缓的移动着,在灯光幽暗的树影里,舞动夜晚的宁静和自己不为人知的自由的梦幻。
清澈的风吹拂李青龙决然坚毅的背影,也飘过他送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再在我的身边出现,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梅月婵早早就回了家。梅君给她留着门。为了不打扰梅君母子,梅月婵进屋后轻轻的插好门,趁着窗户泄进来的微醺月光来到床边。
梅月婵还没有平安进门,梅君睡不着。
“姐,给你留着饭呢。”
“累了,不想吃了。”
“做工的事怎么样?”
梅月婵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夜色里划过一声长长的叹息:“做不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