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食记男
H说要请我吃饭饯别。
我把他安排在了星期三,最近各种饯别档期已经排满了,自从离职开始,突然冒出许多平常不熟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同事热情地要与我饯别,可能大家只是想借此热闹一番,也好以我的离开为理由聚餐而不用加班,不过,不管什么原因聚在一起,我都当最后一次为公司效力了。
H与其他的同事不太一样,我第一次与他吃饭的情景可能这辈子也很难忘记。那是刚入职公司的时候,我们两个外地人被分配进了不同的部门,H说怎么也得庆祝一下,我苦瓜子脸说喝闷酒还差不多。那时刚去这个陌生的城市才两三个月,H却对这片区域相当熟悉,他用吃货的眼光跟我说要带我去一家地道的重庆菜馆吃饭。H是重庆人,特征是健硕、精神和特别能吃辣,常年留小平头,皮肤略微有些青春痘,手机屏保是樱木花道的图片,显示出一个大男孩的青春洋溢来。
不一会两人就喝上了,在一家小饭馆的顶楼,还叫了些串串来配啤酒吃,当我喝完一瓶时开始模模糊糊地有些微醺了,这种情况下我通常会扯些情怀啥的没用的东西,那天我说“其实在哪上班都一样,我只是需要钱来支撑我自由地选择8个小时以外的生活”。他看了看我,似乎在认真聆听,我突然发现他作为男生眼睫毛长的吓人,他还在施展迷人的聆听者的微笑,并随手夹了块脆骨吃,顿了顿串串的铁棍,他说“其实我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很少有人懂我”。
我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并没有接话,对于没有感觉的陌生人我很难有想要了解的欲望,而显然对面的这位此刻需要我以同样聆听者的微笑来回报他。
“我小时候特别苦”他说。“我是大伯带大的孩子,那时家里穷,只有大伯理睬我,生病的时候大伯背着我走几公里的路去医院看病,他一辈子都没有结婚生孩子,都是为了我。”
“啊——,那你应该挺孝顺的吧。”H回答道:”但是他在我读高三的时候去世了”。他低下头,空气有些阴沉,似乎两人之间的那段空间突然被冷气机罩了起来,谁也没有打破沉默,我只得默默的吃了些菜,然后举杯说“干一下吧”。这也能理解,这样的事发生在千千万万个家庭里,我也有亲人离世时的痛苦,再跟旁人提起来的态度,也只似那离世人拍拍手走人后的清风,淡淡的裹着哀愁。
H突然开始抽泣起来。弄得我分外不知所措,眼前的男生在我们第一次吃饭,才刚刚介绍完“我是来至x省x市人,x学校毕业之后”不到一个小时,却哭了。我一边赶紧递上纸巾一边努力回忆刚才哪个爆发点惹得他哭出来呢,一定不是酒精的作用,我们两才刚刚喝完一瓶啤酒,H也在饭前就表示了他的酒量还不错,难道是真的伤心过度难以在公众场合维持形象了么。
“原来我这么容易弄哭男生啊”我打圆场道,“是长得太吓人了嘛”。他不好意思的笑笑,举起酒瓶挡住眼睛说”哎,我平常从来没这样过”。
我记得那天夜晚过得格外漫长,我一直带着个疑问他怎么会哭呢而坐立不安,第二瓶啤酒还没喝完,我就撤退了,谁也不知道这顿饭接着吃下去还会发生什么,心里打着退堂鼓,我想他应该也在思忖着跟我相同的疑问。
关于那一次吃饭的惊吓体验,还历历在目,今天出门赴约,我还打趣问他“今天不喝酒吧,免得又把你弄哭了”。他苦笑“怎么可能,你想吃什么,随便挑吧,最后一次了,以后也说不定见不见得着。” 我礼貌的让他选地方吃饭,他挑了一家颇似高档的西餐厅,我以前关注过那家的西餐,是以牛排和意面出名的,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吃饭的乐趣基本在重庆和四川偏辣味的餐馆,所以特意问了下要不改吃火锅,他说就西餐吧,吃完了还可以去江边散步哦。
今天气候特别炙热,七月的晚上,海洋上的风都跑去南极冬眠,空气热地纹丝不动。我跟H准时来到了那家装修颇高大上的餐厅,我们选了视野较好的二楼用餐,侍应生拿来写满法文的餐牌,餐牌上的中文字小的得用放大镜来看了,我打定了主意吃意面就望着他的方向,餐厅的灯光特别暧昧不清,光晕的范围只能到桌子边缘,H躲在桌子另一头的黑暗里说”我要蔬菜沙拉”。“嗯~”侍应生迅速记下后抬头继续等待点菜,H合上了菜单说“没有了”。我立刻问他“是不是过下还有安排?”
”没有啊,我吃沙拉就可以了,沙拉可以吃饱”。
我没有继续争辩告诉他我心里想的“越高档的餐厅菜的分量会越少,特别是法式餐厅”,于是补充告诉侍应生再点一份香肠卷。
三盘菜很慢的上齐了,H挑了挑蔬菜一个人吃着,我暗示他如果吃不饱过下再去吃些别的吧,他回答说”不会啊,你不就喜欢这种有情调的餐厅吗“
突然灯光打对面晃了下,我看清了他的眼神,是真的尴尬,是不知道如何恰当的与人告别的尴尬,也许他想说些什么有意义的话来纪念一下这最后一顿饭,也或者他想回忆一下以前在一起做同事时可以挖掘的有趣故事,也许他想到的是第一次吃饭时候的窘态,这样的尴尬说明两人的关系起码是并非可有可无的同事,但也只能是若即若离的朋友,否则尴尬不会这么有预备的到来,说再见三个字好像沉重了些,假装轻松嬉皮又不够分别的庄重,毕竟也是不可能千里来约见的朋友了。想到这,我有些惭愧,我们眼前的三盘菜他几乎都没有怎么沾筷子,这顿饭应该是他特意揣测也许我会喜欢才带我过来的。
蜿蜒而下的狭窄扶梯上一闪一闪的蓝色灯泡让上楼的宾客都倍感浪漫,这环境对于说不出口的告别来优雅到考究,我卷起意大利面轻声说了一句”要不,这顿我请吧”。他没有回答,时间在爵士乐中很快消逝了,离开的时候他直接拿了菜单买了单。
我们步行穿过了江面上的一座斜拉大桥,闷热萦绕着只言片语的谈话。快到地铁前,他问我“你是看不起我吗”。“——”我没有回答,心里所感跟第一次吃饭时一样,怔怔的,不知所措,想努力回忆起哪一个细节引发了他出乎意料的疑问,难道是因为我怕他只是为了陪我吃饭而好心提议买单吗,我不知道,北太平洋的风迅速南下,只剩下惊讶。
后来,两个人快步走进了反方向的地铁。再也不会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