辈辈难

小小的客厅里坐了七个人，另外还有三人站在通往卧室和厨房的门口。空调挂在沙发背后的墙上，落寞地闭嘴看着这群各怀心事的人们。沙发旁边的方凳上，台式风扇在吱吱呀呀摇着头，吐着有气无力的没有凉意的风。不知是积攒的杂物太多，还是因为人多，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杂乱的发酵了的热烘烘的气味。

朝霞七十多岁的娘坐在沙发上，双手搭在膝盖上，不停地摩挲着自制的厚厚的护膝。她用略呆滞的眼神，看了看正在低头花纸（把纸打散，方便烧）的朝霞，又移动眼珠，看向了旁边霞的堂弟志波，他正拿着笔在烧纸上写“文书”。

今天是朝霞的爹三周年祭日。

自从几年前那场烧了几天几夜的山火，村里上坟便不让烧纸了，每到上坟的日子，大家空手去坟前磕个头，念叨两句，然后回到路边，找个空阔的地方，画个圈圈，把烧纸放在里面。为了让先人能顺利找到自己的“钱”，烧纸上面会放一张“文书”，上面写着先人的名字和村名。也不知这是谁立的规矩，反正大家都有样学样，无比虔诚。

志波刚放下笔，头才抬到一半，朝霞娘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响起来：“我想一块去山上，嫩姐不让……”

“停，停，打住，我真受够了你叨叨！”朝霞把手中的烧纸往地上一撂，瞪着眼朝娘呵斥道。

看着二娘收住了话却收不住眼泪，坐在沙发另一端的志波媳妇打圆场道：“姐这是忙着做饭热得还是更年期压不住火，脾气怎么这么大？”

朝霞抬头看了眼空调，略压了压声音，但依然满脸的不耐烦：“俺爹都撂下你三年了，你还挂挂他干什么，有力气保佑我好好的，你后半辈子才有福享，为了上个坟，你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叨叨我好几天了，还让不让我活。”

朝霞娘尴尬地擦把泪，小声嗫嚅：“让嫩爹保佑你就行。”

“他保佑我？他疼我就不会撂下我不管了……”

朝霞爹三年前在楼栋口打牌，突然心梗晕倒去世，救护车来看了看就走了，留下个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娘，天天在家哭天怆地，要一同跟了去。朝霞原本跟爹感情深，爹的死让她无法释怀，再加上娘满脑子只有死去的爹这一件事，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沉闷得如同罩了一口大铁锅。

志波看朝霞娘面子上过不去，就打断了朝霞的话：“二娘，俺姐不让你去是对的，天这么热不说，你膝盖还不好，有看山的，车又不让开上去，你就算拼命爬上去了，累坏了怎么办，不还得俺姐伺候？你不去才是心疼她。”

朝霞娘看不到同去的希望，就转移了注意力，颤颤巍巍地往上起了起身子，看向沙发旁边隔断上盛放祭奠酒菜的木盒：“别忘了放上酒，筷子放上了没，鱼煎的火候有点小……”

朝霞又火了：“亲娘啊，你老老实实坐稳护着你的膝盖吧，这活我干了三年了，不用你再盯着看！”

一切收拾停当，看看时间还早，不着急出发回村，大家就坐下来聊天。

朝霞转动马扎子，身体转向志波媳妇，小声说：“单位有永远完不成的任务，孩子又不省心，娘再不停地叨叨，把‘人不中用了，快死了吧’当经念，她没死我要疯了。”

志波媳妇安慰说：“人老了都这样，满脑子都是自己想的那一件事，年轻人事多不多、难不难，他们不在意，俺爹更好笑，每周六早上我啥都不能干，得陪他在电话上聊一个小时的国际局势，国际上的事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吗，我又不懂这些。”

众人笑，朝霞还没出嫁的堂妹丽丽说：“嫂子你把电话开着放在一边，让大爷自己在那说就行。”

志波媳妇无奈地笑笑：“那肯定不行，俺爹说两句就会问一句，‘你还在听吗’，所以我得不停地回应，有次我回应慢了，他嫌我不懂，要跟志波聊。”

……

朝霞和娘之间一点就着的紧张气氛，在说说笑笑中归于平和。

回村的路上，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志波女儿说：“爸妈，你俩老了别闲着昂，必须学点新东西，反正不能把脑子闲着必须得有自己的精神生活，看看二奶奶，智能手机不会玩，膝盖不好轻易不下楼，整天无所事事瞎琢磨才会惹姑姑烦。”

志波媳妇想，恐怕我累死学，也赶不上社会发展的速度，等我到二娘这个年纪，在闺女眼里，也是朝霞眼里的二娘吧？

唉，人人难，辈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