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又高又密的绿草

2018-05-01  本文已影响24人  3A是个好同志

我十五岁的时候妹妹去世了。唐突的死法。当时她十二岁,初中一年级。生来心脏就有问题。却不知何故,到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还基本没出现典型症状,全家都多少放下心来。我们开始怀有淡淡的期待:长此以往,人生可能平平安安持续下去。然而从那年五月开始,心悸急剧不规则的情况陡然增加。躺下后尤其经常出现,无法安睡的夜晚多了起来。在医院看了,可无论检查得多么精细,也没发现和以往不同的地方。医师们颇费思量:根本性问题本来已经做手术消除了……

“尽量避免激烈运动,过有规律的生活!很快就会平复下来的。”医师说——大概只能这样说吧——而后开了几种药。

但是,心律不齐没能好转。我隔着餐桌盯视妹妹的胸口,时常想像她那不健全的心脏。她正值胸部开始一点点膨胀的阶段。即使心脏有问题,她的肉体也一步步在通往成熟的道路上行进。看见妹妹日益鼓起的胸部,感觉颇有些不可思议。直到前不久还完全是小孩子的妹妹,一次突然迎来初潮,乳房缓缓成形。可是,我的妹妹那小小胸部里面是一颗有缺陷的心脏。而那缺陷就连专科医生也无法准确修复。这一事实每每弄得我心慌意乱。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失去这个小妹的念头总是在胸间挥之不去——我觉得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担忧中送走少年时代的。

妹妹身体弱,一定要好好爱护她——父母平时总是这样叮嘱我。所以,上同一所小学的时候,我始终留意妹妹,决心发生什么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她和那颗小小的心脏。而那样的机会实际一次也没来。

妹妹从初中放学回来的路上,走在车站阶梯上突然晕倒,由救护车送到附近的急诊医院。我放学回来跑到医院时,那颗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转瞬之间发生的事。那天早上在餐桌一起吃早饭,在门口分别,我去高中,妹妹去初中。而再见面时,她已停止呼吸。一对大眼睛永远闭上了,嘴巴像要说什么似的微微张开,刚开始鼓胀的乳房再不会鼓胀得更大了。

再次看见她,是她入殓的样子了。身穿她喜欢穿的黑天鹅绒连衣裙,施以淡妆,头发梳得漂漂亮亮,穿一双黑色漆皮鞋,在小些的棺木里仰面躺着。连衣裙带有镶着白色花边的圆领,白得近乎不自然。

躺着的她,看上去只像是在安然入睡。若摇一下身体,很可能马上起身。但那是错觉。再怎么呼唤再怎么摇动,她都不会醒来了。

作为我,不希望把妹妹娇小的身体塞进那般狭小局促的盒子里。她的身体应该睡在宽宽大大的地方,例如草原的正中。我们应该分开又高又密的绿草不言不语地去看她。风缓缓拂动绿草,四周鸟们虫们应该发出原有的声音,野生鲜花们应该连同花粉让粗重的香气飘向空中。日落天黑,无数银色星辰应该镶嵌在头顶上空。到了早晨,新的太阳应该使草叶上的露珠像宝石一般闪烁其辉。然而实际上她被收进那不大的傻乎乎的棺木中。四周装饰的,全是用剪刀剪下来插在花瓶里的不吉祥的白花。照着狭小房间的是被消除颜色的荧光灯的光。风琴曲从植入天花板的小音箱中以人工声音流淌出来。

我没能看见她被焚烧。棺盖关合被牢牢锁上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离开了火葬场那个房间。也未拾她的遗骨。我走到火葬场院子里,一个人不出声地流泪,为在妹妹短暂的人生中一次也没能帮助她而由衷感到悲伤。妹妹去世后,家人也彻底变了。父亲比以前还沉默寡言,母亲比以前还神经质。我也变得寡言。初中美术教师劝我最好跟老师正式学画。其后我便逐渐当真沉迷到了绘画里,只是因为要尽可能让自己忙起来,以使得自己不考虑死去的妹妹。

妹妹去世后相当长时间里,父母把她的房间原样留在那里。桌上堆的教科书和参考书也好,笔、橡皮和夹子也好,床单被褥枕头也好,洗过叠好的睡衣也好,立柜里的校服也好,全都原封不动保留着。墙上挂的月历有她用漂亮的小字写的日程安排。日历仍是妹妹死去的月份,看上去时间全然未从那里向前推进。家人不在的时候,我时不时进入这个房间,在拾掇得井井有条的床上静静坐下环视四周。但对那里放置的一切我一概不碰。作为我,不想扰乱——哪怕一点点——那里悄然留存的妹妹活过的证据。

我当时时常想像,假如不在十二岁那年死了,妹妹往下会度过怎样的人生呢?虽然我那时就连自己本身将度过怎样的人生都摸不着头脑,不可能得知妹妹人生的将来。不过那时的我坚信,只要心脏瓣膜没有天生的问题,她肯定能成长为干练而富有魅力的女性。得到许多男子的爱,难免被他们温柔地抱在怀里。但那光景很难具体浮现出来。可之于我的她,始终是小我三岁、需要我保护的小妹妹。

妹妹去世后一段时间里,我一个劲儿画她。为了不忘掉她的面容,我从各个角度把自己记忆中的她的面容在素描簿上再现出来。当然不至于忘记妹妹的面容,至死都不会忘记。不过我另有追求,那就是不忘记那一时刻的我所记忆的她的面容。为此需要将其作为形态具体描绘下来留住。我才十五岁,无论关于记忆还是关于画抑或关于时间的流动方式,都所知无多。但我知道,为了将现在的记忆以原模原样保留下来,必须采取某种策略。倘若置之不理,不久势必杳然不见。无论那记忆多么历历在目,也还是抵不过时间的力量。我想我本能地明白这点。

我在谁也没有的她的房间床上弓身坐下,继续在素描簿上画她。不知重画了多少次,想方设法让心目中的妹妹形象跃然纸上。而当时的我,一来经验不够,二来还不具有相应的技术,进展当然不那么顺利。画完撕了,画完撕了,如此翻来覆去。不过,重看那时的画,得知那上面充溢着实实在在真真正正的哀伤。不难看出,技术上虽不成熟,但那是我的灵魂力图唤起妹妹的灵魂的真挚作业。每次看那些画,眼泪都不觉之间夺眶而出。那以后我画了许许多多的画,但画出让我自己流泪的画,前后仅此一次。

妹妹的死还给我带来一样东西,那就是极度的幽闭恐惧症。目睹她被塞入狭小的棺木,被封盖锁牢送去火葬炉的场景之后,我变得不敢进入狭小封闭的场所了。很长时间连电梯都不敢坐。每次面对电梯,都要想像电梯由于地震什么的自动停止,自己被封闭在狭小空间中哪里也去不了。单单这样一想都陷入惶恐状态,无法正常呼吸。

并不是妹妹去世后马上出现如此症状的。差不多花了三年时间才表面化。最初陷入惶恐状态,是上大学前不久在搬家公司打工的时候。我作为司机助手从厢式卡车上卸货。但一次由于一点点疏忽而被关在空荡荡的货厢里。一天工作完了最后检查货厢有没有忘卸的东西时,司机没确认里面是否有人就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到再次开门我从中脱身,大约用了两个半小时。那时间里一个人被关在密封狭小的黑暗空间里。说是密封,但因为并非冷冻车那种东西,所以空气出入的间隙是有的。冷静细想,即可明白没有窒息的危险。

然而当时我被强烈的惶恐感袭上身来。氧气本应绰绰有余,但无论怎么大口吸气,氧气都无法遍及体内。这样,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想自己陷入了过度呼吸的状态。脑袋晕晕乎乎上气不接下气,为无以言喻的剧烈恐惧所俘虏。不怕,冷静!待着不动,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窒息那样的事不可能发生——我促使自己这么想。然而理性这个东西根本不起作用。脑海中浮现的,只有被关入狭小棺木送进火葬炉的妹妹的样子。我被恐惧紧紧擒住,不断敲击货厢四壁。

卡车进入公司停车场,从业人员结束一天的工作全都回家去了。想必谁都没有察觉我的不见。哪怕再用力敲壁板,听见的人也好像一个都没有了。弄不好,说不定在此关到明天早上。这么一想,全身的筋肉仿佛一下子变得七零八落。

觉察我弄出的动静而从外面打开车门的,是来巡视停车场的夜间保安员。见我筋疲力尽狼狈不堪,就让我在小休息室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让我喝了热红茶。究竟躺了多长时间,自己也稀里糊涂,但呼吸终究正常了。白天到了,我谢过保安员,乘始发电车回到家中。我钻到自己房间床上,浑身久久剧烈颤抖……

梦境的颤抖中,我突然睁眼醒来。

不时有这种情形发生。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一直持续的静寂,让人睁眼醒来;突如其来的静寂打断一直持续的声响,让人醒来睁眼。

夜里我猛然睁开眼睛,注视枕旁闹钟。数字闹钟显示1:45。思索有顷,想起这是星期六夜间即星期日黎明前的一时四十五分。我独自吃了简单的晚饭,饭后看了一会儿书,十点多就寝。我本来是睡觉睡得深的人。一旦入睡,就不中断地睡下去,直到四周天光大亮才自然醒来。很少这样戛然而止。

究竟因为什么醒在这一时刻呢?我在黑暗中兀自躺着思考。理所当然的静夜。近乎圆满的月亮变成巨大的圆镜浮在空中。地上的风景简直就像用石灰洗过一般白光光的。但此外并无异常征兆。我半起半卧地侧耳倾听片刻。而后忽有所觉:有什么和平时不同。实在太静了 。静寂过于深沉。虽是秋夜,却不闻虫鸣。毕竟是建在山里的房子,日落天黑总有虫们的盛大合唱,几乎听得耳朵作痛。合唱绵绵持续到深更半夜。其嚣喧程度,甚至让人觉得世界大概已经被虫们征服。然而今夜睁眼醒来时,竟一声虫鸣也没听见。不可思议。

一旦醒来,就无法接着睡了。只好翻身下床,把毛衣披在睡衣外面,走去厨房倒了一杯酒,加入制冰机做的冰块喝着。而后出到阳台,眺望杂木林透过来的人家灯火。人们似已酣然入睡,房内照明熄了,只有小夜灯小小的光照这里一点那里一点闪入视野。隔着山谷的白色房子一带也已彻底变黑。虫声依然杳然无闻。虫们到底发生什么了?

如此时间里,我的耳朵捕获了——或者感觉捕捉了——未听习惯的声音。微乎其微。假如虫们照常鸣叫,那样的声音决不至于传进我的耳朵。唯其万籁无声,才勉强传来这里。我屏息敛气,侧耳倾听。那不是虫鸣,不是天籁,而是使用某种器具或工具发出的声响。听起来似乎叮铃叮铃响个不停。仿佛铃铛的声音。

停一会儿响一会儿。静默片刻,响几次,再静默片刻。如此周而复始。简直就像有人从哪里不屈不挠地发送信号。声音都实在微乎其微,稍不留意细听就会听漏。可是,一旦觉察其存在,那莫名其妙的声音就会在这子夜深深的静寂和近乎不自然的皎洁月光中不由分说地浸入我的神经。

如何是好呢?我为之困惑。不久,我横下一条心决定走到外面。我想锁定那费解声音的出处。想必有人把什么弄响了。我绝不是胆大之人,但此时对独自半夜摸黑出门没觉得多么害怕。较之恐惧,想必好奇心占了上风。还有,月光的分外明亮也可能从背后推了一把。

我手握大手电筒打开门锁,迈步出门。安在门口头顶的一盏灯向周围投射黄色光亮。一群飞虫们被灯光吸引着。我站在那里细听,以便判定声音传来的方向。听起来的确像是铃声。不过和普通铃声多少有所不同。有重得多的重量,有不齐整的钝钝的回响。或者是特殊打击乐器也不一定。但无论那是什么,在这深更半夜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弄出如此声音的呢?说起建在这近旁的住宅,只有我住的这座房子。假如有谁在近处弄出这铃一般的声音,那个人即擅自闯入他人的地盘。

没有可成为武器的东西?我四下环顾。哪里也没发现那样的东西。我手里拿的,只有长长的手电筒。但总比什么也没有好。我右手紧握手电筒,朝声音传来的那边一步步走去。

出门左走有一小段石阶。上到第七阶,那里往前就是杂木林。穿过杂木林,沿徐缓的上坡路走不多会儿,来到颇为开阔的空地,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古庙样的祭祀性建筑。按雨田政彦的说法,似乎很久以前就在那里了。由来什么的不清楚。他父亲雨田具彦五十年代中期从熟人手中买这座山上的房子和地皮的时候,小庙就已在树林里了。在平坦的石块上支起三角形屋顶的祭殿——其实是仿照祭殿形状的简易木箱——高六十厘米,横宽四十厘米左右。原本大概涂了什么颜色,如今颜色已剥落殆尽,本来颜色只能诉诸想像。正面是不大的对开门。里边收纳的是什么无从知晓。虽然不曾确认过,但估计什么也没有。门前放有白瓷碗那样的瓷器,里边也什么也没放。只有雨水积存而又蒸发,内侧有几条如此反复造成的污痕。雨田具彦就那样留着小庙没动。走过时没有合掌作揖,也从未打扫,任凭风吹雨淋听之任之。对于他,那大概不是祭殿,而纯属简易木箱罢了。

类似铃声的声音总好像是从小庙近旁传来的。踏入杂木林,头上茂密厚重的树枝遮蔽了月光,四周顿时暗了下来。我一边用手电筒照着脚下,一边小心移动脚步。风不时想起似的吹过,脚下薄薄一层落叶随之簌簌作响。夜间树林里面,同白天来散步时样子完全不同。同一场所此刻只管依据夜之原理运作,而我不被包含在其原理之中。尽管如此,我并未觉出恐惧。好奇心促使我走向前去。不管有什么,我都想看清那奇异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我右手死死握着沉甸甸的手电筒,其重量让我镇定下来。

那只猫头鹰或许在夜间树林的什么地方。说不定正在树枝上混在黑暗中静等猎物。但愿近在咫尺。在某种意义上,它是我的熟人。然而没听得仿佛猫头鹰声音的动静。就连夜鸟此刻也和虫们一样屏息敛气。

随着脚步的行进,类似铃声的声音逐渐变大、变得清晰起来。那仍是时断时续的周而复始的不规则响动。而且,声音似乎是小庙后面那里传出的。声音比刚才近得多了,却又钝钝的含含糊糊,简直就像从狭小的洞窟深处飘忽而出。不仅如此,感觉上静默时间比刚才长、铃响次数比刚才少。就好像弄出声响的人疲惫了,衰弱了。小庙周围视野开阔,月光把那里的一切照得很漂亮。我蹑手蹑脚绕到小庙后头。小庙后侧有高挑的芒草丛。我循声分开又高又密的芒草丛,里面有个由方形石块随意摞成的不大的石堆。此前我完全没注意到。不曾绕去小庙后侧。就算绕去,那也被芒草丛挡在里面。若非有特定目的分开进到那里,一般不会看见。

我用手电筒逐一近距离探照石堆的石块。石块相当古旧,但乃是人工凿成方形,这点没有怀疑的余地。不是天然石块。如此石块被特意运上山来堆在小庙后头。石块大小不一,大多生了青苔。看上去字也没雕图也没刻。数量总共十二三块,也就这样。那类似铃声的声音总好像是从石与石的缝隙泄出来的。

不管怎样,似乎有个人在石堆下摇动铃那样的东西弄出声响。这点看来不会有错。可那到底是谁?这时我心中才开始觉出来历不明的惊惧。

我离开那个地方,一边在身后听着铃声,一边快步返回杂木林中的小路。穿过树枝的月光在我身上勾勒出似有意味的斑驳的图形。我走出树林,下得七级石阶,折回房前,进门上锁。接着,去厨房把酒倒入杯中,水也没兑冰也没加地喝了一口。总算舒了一口气。而后手拿酒杯走上阳台。

从阳台上听,铃声实在细若游丝。不细听是听不出来的。但不管怎样,声音仍无休无止。铃声与铃声之间的静默时间无疑比最初长了许多。我细听一会儿这种不规则的反复。

那石堆下到底有什么呢?莫非那里有个什么空间,有谁被关在里面,因而持续弄出类似铃声的动静?或是求救信号亦未可知。可是,哪怕再绞尽脑汁,也全然想不出正当解释。

估计我在这里沉思了相当长时间,也可能仅仅一瞬之间。自己也无从得知。过度的离奇几乎使我完全失去了时间感觉。我单手拿着威士忌酒杯缩进躺椅,任凭自己在意识的迷途上往来徘徊。及至回过神时,铃声已然止息。深重的静默笼罩四周。

我欠身立起,折回卧室觑一眼数字闹钟:2:31。铃声什么时候响起的呢?准确开始时刻不晓得。但因为醒来是1:45,所以在我知道的限度内,至少持续响了四十五分钟之久。而这神秘声音止息后不多会儿,虫声简直就像试探其中生成的新的静默似的此起彼伏叫了起来。满山遍野的虫们似乎在急不可耐地等待铃声的止息——想必大气不敢出地小心翼翼窥伺时机。

我去厨房洗了酒杯,然后钻进被窝。这时秋虫们早已一如往常开展盛大的合唱。刚一躺下困意就尾随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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