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不再年轻
说句很残忍的话,人的青春总是靠着剥夺他们上一代的青春而得来。
当我们意气风发地在所谓我们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行走着,回过头去,过去牵着我们手的影子已因苍老而显得佝偻。他们在我们背后远远地望着,目光里充满期待与不舍,只是他们自己也明白,再也追不上这些孩子们的脚步了。
她半弓着背,脚步蹒跚地在木质的桌椅边挪步。
木头家具的年纪兴许比我还要大了,满布的裂纹似乎在向看到它的人们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她舍不得将它们扔掉。对她来说,它们也许代表了她整整一段岁月的回忆。
人在幕年,只求安安稳稳地活着,等待着最后的尽头。
她是这样说的。
她在说这些的时候用颤巍巍的手取来不久前拍的照片给我看。那是她为她们自己选好的归处。
一座坟墓,石刻的字里依稀也辨得出我的名字,旁边写着,孙女。
你是我们唯一的孙女。她戴一副老花镜,费力地用手指着照片上的这行小字,转过头来对我说。
她一直是微笑着的。她眼角的皱纹因为微笑而挤在了一起,却因为年岁太久皮肤太松弛而走了样。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扶了扶眼镜,努力又让嘴角往外咧开了点。
真的,我现在没有什么值得去牵挂的,每天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她一边说着,眼角也开始湿润起来。
她用粗糙的手抹去我脸上的眼泪,有如老树皮从脸上划过,刺疼刺疼地。
我却再也忍不住趴到她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也像个孩子般会抱怨,她老是说,我长大了,走得远了,会忘了这个从小一手一把养大了这个任性孩子的老人。她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泛着恐惧,泛着担忧。
因为这个任性的孩子常常做一些伤害她的事。
这个孩子可以把不顾心脏病与高血压一路小跑到家里来的她拒之门外,也会对刚打完吊针就自己拔下来急急忙忙送伞到学校的她不理不睬,还会因她对太过淘气顽皮的孩子说了几句重话而大发脾气,寻死觅活。
其实她对孩子,几乎是溺爱的。
可想而知这个不听话的孩子究竟是有多么可恶会惹得她也生气了。
其实她心里清楚,这个孩子有多爱他们。只是这个孩子从来不肯在她面前这样对她说。
就算心里再如何透彻明了,她毕竟也希望在有生之年,能亲耳听一听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对她说一句,对不起,让您操心了,我永远是爱您的……
可这个倔强的孩子明明知道自己错了,为什么在面对她的时候如何都张不了口呢?
张不了口,就让这所有的牵挂与担心都化作泪水,在她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到连气都喘不出来。
我每每想起她在厨房与老桌间艰难又缓慢地移步着,总是揪心起来。
她丝毫不忌讳自己已时日不多,对她而言,被心血管疾病折磨了几十年了,能活到如今已经算是一种奇迹。
她说过自己不想带走遗憾。
她用她自己的意志与牵挂,流连在人生末路。
她用她的眼神望着我,看起来安详而又慈悲。
患有轻度帕金森症的他无法自制地颤抖着双手双脚,坐在桌边。
他瘦得如一竿竹棒,皮肉下面依稀看得到骨头的模样。
可他的腰挺得很直,他的身子骨依旧硬朗。
他偶尔也会很酷地戴上墨镜出门办事。
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小时候的我住在老房子里,看着他自己做自动窗帘的卷轴,打理他满屋子的花花草草,看着他自己修理伞,鞋,车,电视机……似乎周遭的一切他都会。
那时的他依旧有年轻时的影子,也有活力些。
后来我问起他从前的事,他沉思着,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中。
他年轻时叛逆,观念先进,长得帅又聪明。
他逃婚,逃到香港,也许是四五十年代的事了。
他会买一辆在当时价值一幢房子价钱的自行车,在路上狂奔。
他受人尊敬,因为他给人看病,医的是人的眼睛。
直到现在,从他的照片,从他的事迹中联想到他过去的身影,我依旧很是神往。
谁没有过年轻,谁没有过轰轰烈烈?
也许昨日的浮华依旧留驻在眼前、脑中,挥之不去。
可今日毕竟不同往昔,该烟消云散的,也都散了。
于是他们的日子一天一天变得平淡起来。
吃惯了的,是加了许多盐的饭菜的味道;喝惯了的,是从自来水里煮来的白开水的味道。
陪着的,是搬了新家仍不愿扔了已如老古董一般的家具,还有挂在厅堂正坐上方的,年轻时的照片。
两位老人在日复一日的岁月里缓缓走着,丝毫不在意外面的五光十色,不在意周遭的纷纷扰扰。
对已退休了几十年的他们来说,现在的时代早已不属于他们,现在的日子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同一天的复制品。
你是我们最后的牵挂。他说。
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也开始哽咽了起来。
后记:
人在生活中,毕竟吃的是五谷杂粮,求的是冷暖温饱,行的是凡间俗事。
道一声爱,什么时候都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