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奶奶

2021-07-14  本文已影响0人  风住尘香

人们都说,奶奶的去世,是喜丧。

对于一个瘫痪22年,生命的最后阶段备受病痛折磨的老人来说,离开这个世界,对自己,对家人,都是莫大的解脱。

不会有很多人会因为她的离开而真正的悲伤,从此以后,也不会有很多人想起她,包括她的儿女们。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只要人世间还有人惦念,即使去世了,这个人也可以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存在,在某一些特殊的日子,与思念的亲人灵魂相遇。

如果有灵魂存在,我的奶奶,她也许真的害怕,被葬在地下的那一刻之后,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很多人记得她了,一世苦命的她,就像尘埃,消失于天地。

如果有灵魂存在,我的奶奶,她很快就会发现,我记得她,非常想念她。每当想到她已经永远离开,忍不住泪流满面。

妈妈说,奶奶的葬礼上,大家都像完成仪式一样,扯着嗓子干嚎。只有我跪角落里大哭,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流淌,是真的悲伤。人们看到我的悲伤,都说,这孙女,没白疼。

可是我更心疼我的奶奶,就算是旧时代走过来的人,也很少像她一样命运多舛。

奶奶出生于1939年,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人们注定颠沛流离。

老家陕西府谷县到处都是山沟沟,战争的侵扰让原本贫瘠的土地,更加不堪重负。处于生死线的人们开始走西口,一个扁担,一边挑着襁褓中的孩子,一遍挑着仅有的口粮和行李,开始逃难。奶奶,就是那个坐在襁褓中的孩子。

她说,感谢父母没有因为她是女孩而把她扔掉。

的确,那个年代命如草芥,更何况是女孩的命。

我坚强又善良的祖辈们,一路野菜树皮果腹,躲避敌人和强盗,一步一个脚印,从陕西走到了内蒙古,最终到了大青山下黄河边上垦荒、耕种、安家。中国劳动人民野草一样的坚韧,在那个时代真正体现。

可是,比逃难更难的,是逃开日本人的侵略。即使远处内蒙荒僻之地,还是招来了野蛮的侵略者。

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蹂躏着这座平静的村庄,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村里的任何活物。奶奶说,她记忆里,日本人就像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村里的男人们被吃掉了,女人们有的也被吃掉了。太奶奶拼命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哭,她们躲在放地瓜的地窖里。

太爷爷来不及躲,被日本人抓了起来。

地窖外面是日本人的呜哩哇啦的叫声,是枪声,是鞭子抽到肉皮上的声音,是女人尖叫的哭声,是男人受刑的惨叫声。

奶奶说,三岁的她最初的记忆,就是人间炼狱的模样。

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外面寂静了,日本人走了,抢走了所有可以吃喝用的东西,丢下了满村的尸体。

母女俩爬出地窖后,一眼看到了被挂在门口柳树上的太爷爷,他的肚子被挑开,肠子流了一地。

奶奶说,她对亲生父亲的记忆,只有他挂在树上,受尽折磨的样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很平静,苦难被封存在遥远的记忆里。

即使再痛,对于一个三岁小孩和年轻寡妇来说,怎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太奶奶改嫁了,那个年代的女人,改嫁是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奶奶跟着去了继父家里,后来太奶奶又生了3个女儿两个儿子,奶奶是这个家里的长女,从5岁开始承担家务,照顾弟妹。继父脾气暴躁,经常打骂太奶奶母女,每次挨打后,太奶奶会再打奶奶一顿,她认为是奶奶这个拖油瓶,让她在家里没有了地位。

可是,奶奶才是那个家里地位最低的人,她不是女儿,更像是丫鬟,弟弟妹妹犯错了,挨打的是她。家里最脏最苦的活永远都是她做,吃的是家人吃剩的,有时候剩不下,就只能饿肚子。十岁的小孩就会插秧种地拉着大黄牛耕锄,回家可以烧饭做菜,晚上还可以绣花做鞋缝衣。

奶奶说,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是这样的,不会做这些才是异类。我问,不觉得苦吗?不想逃开吗?

那个年代,谁不苦,又能逃去哪儿?奶奶眼里有泪,可是嘴角带笑。只要不挨打,就是幸福的一天,她说。

十二岁的时候,奶奶终于不用挨打了,因为身强力壮的她,勇敢地开始像施暴者施暴了。就在继父一如往常一样举起拳头的时候,奶奶比他更快地举起拳头并狠狠打在了他的脸上。几次搏斗之后,年迈的继父认降,奶奶成了自己和太奶奶的保护伞。没过多久,她的继父,那个典型的旧时代大男子主义者,就病逝了。

奶奶和她的妈妈,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又变成了孤儿寡母。奶奶成了这个家真正的顶梁柱。

我问奶奶,是什么让她那么坚强。

她说,没得选择,那个年代的人们,活的苦,但是想的很简单,不复杂,所以也不觉得苦。只要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我听着,热泪盈眶。

快18岁的她,要嫁人了。奶奶能干,人长得壮实,是优秀的媳妇人选。

凭借着多年的劳动经验,她可以从本村挑选一位不错的人家嫁掉,但是出乎意料,她选了三十里地以外的J村的S家。理由很简单,S家给了足够多的彩礼,这些彩礼够家里的妇幼老弱生活好几年。

那天,一头绑着红绸子的驴子,拉着木头车,将奶奶拉走了。身后是年迈的老母亲和弱小的弟弟妹妹,泪光迷离中,她隐约感觉妈妈和弟弟妹妹们的身影摇摇晃晃。

婚后的奶奶,被婆家骂成家贼,因为她经常偷偷接济娘家。这也成了爷爷家暴她的理由。

“他们两个太像了,打起人来的架势都一样”,奶奶这样说,他们指的是她的继父和她的丈夫。

也许那个年代的很多男人都一样,毕竟陈旧的观念里有一个就是:打老婆天经地义。更何况老婆不听话,还要接济娘家。

可是如果不接济,那一家子孤儿寡母将如何生存!

和村里其他逆来顺受的女人不一样,有过“战斗经验”的奶奶不会乖乖挨打,她会奋力反抗,即使最终占了下风,遍体鳞伤,她也要让施暴者挂彩。

他们从屋里打到屋外,锅碗瓢盆扔的到处都是。他们打架,成了村里定期上演的节目。每次开打,围墙上爬满了看热闹的邻居,墙角里蹲着满眼惊慌的幼子。

有一次,爷爷拿起砖头扔向奶奶的脸,从此她的一只眼睛失明了。

有一次,爷爷狠狠扼住她的脖子,要不是邻居拉开,也许就被掐死了。后来她咳了整整两天,再后来,脖子正中间长了一个拳头大的包,这个包伴随了她一辈子。

有一次,爷爷拿起铁锹狠狠打向她的右腿,此后她这条腿就再也直不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是什么样的男人会对自己的妻子下这样的狠手!说起这些往事,我悲愤不已,几乎想向挂在墙上的爷爷的遗像扔砖头。

“也许我顺从一点就不会这样了,他也很难,大饥荒闹得活都活不下去,一屋子孩子都等着他养,我又老是偷钱给娘家。也不怪他”,奶奶低头摩挲着衣角,慢慢说。

他们从成婚一直打到爷爷62岁,整整40年,期间还养育了5个儿女。

我好奇问奶奶,那样糟糕的婚姻,怎么还能生那么多孩子出来。

奶奶低头浅笑,“响应毛主席号召呗”。

我愕然。

那个年代的人们,生活的如此辛苦,如此毫无选择,却又如此坚韧不拔,如此乐观。

他们把婚姻处理成江湖,把苦难的生活过成传奇。

爷爷在64岁的时候去世了。那年我7岁,内蒙古寒冷的冬天,一片白茫茫的孝衣,还有坐在角落里抽烟的奶奶,是我的记忆。

村民们经过她身边都笑说,这下你解脱了,没人打你了。

奶奶点头微笑,眼里含泪。

他们有爱吗?40多年的爱恨纠缠,大打出手,又相依为命。一起度过大饥荒,一起垦荒,一起养育儿女。应该有爱吧,疯狂的爱。

爷爷过世以后,奶奶确实过了几年潇洒的日子。

农忙季节,60岁的她还像村里那些强壮的女人一样农耕,经营自己几十亩土地,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会帮着儿女们照顾孙辈,过年过节照全家福,她坐正中间,儿孙绕膝,是一个福气满满的老人。

农闲季节,她会带着这一年所有的积蓄,去弟弟妹妹家里小住,等到回家的时候,身无分文。她把所有的钱,都分给了弟弟妹妹,就像当初接济他们一样,即使现在弟弟妹妹们都过的很好,但是她依然慷慨大方,尽着大姐的义务。

我非常怀念那几年的时光。

那时的奶奶无比强健,我记得她吆喝羊群回圈的声音,记得她被巨大的青草垛压弯的身影,记得她在田间日头下辛苦劳作,额头上汗水粼粼,她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继续弯腰锄地。记得每次一起吃饭,她把菜里不多的瘦肉全部捡到我碗里;记得她抱着我哄睡,嘴里哼着古老的歌谣。

我记得每一个悠长的暑假,和表兄妹们常住在奶奶家里,傍晚有奶奶刚摘的西瓜,那时的西瓜甜润无比,是我之后再也没有吃到的味道。寒假时分大雪纷飞,我们在院子里打雪仗,她一双手沾满了面粉,站在房檐底下看着我们开心地笑,时不时提醒哥哥姐姐们要照顾我,不要欺负我。

我是孙辈里最小的,奶奶最宠爱我。村里其他老婆婆说,喜欢孙女有什么用,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奶奶说,我孙女以后会大有出息,咋会没用。

奶奶说她总觉得头晕,医生告诉她是高血压,要吃药。

奶奶好强,说我身体好的很,从来不生病,吃啥药。头晕歇一下就好了。高血压也要不了命。

她一辈子都在苦难中度过,小时候为母亲弟妹们活,中年后为儿女孙辈活,从来没有为自己活。她的世界,有很多人,唯独没有自己。她早就忘记了自己。她这副躯体,她从来没有在意,小毛小病也不会去吃药。

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她摔倒在农作回来的路上,从此半身瘫痪。医生确诊为脑溢血,高血压导致。

那一年奶奶才64岁,是爷爷去世的年纪。后来的22年,她都是在病床上度过。在病床上,感受了所有的人情冷暖。

亲戚们都说,奶奶是最福薄的一个人,挨了一辈子打,好不容易有好日子了,自己却瘫了。

奶奶瘫痪的22年,我正在完成学业,成家立业。我开始从需要被照顾的小女孩,成长为独立自主的成年人。我不再需要她的呵护了,我开始远走高飞,去北京、去上海、去国外,去见比家乡小村美丽许多的风景,遇见许多丰富的人生。

我开始逐渐忘记奶奶,忘记了这个曾经给我全部爱的老人。我感受着大城市的繁华,可是身后那双一直遥望我的眼睛,伴随的生命却日渐荒凉、凋零。

瘫痪后,奶奶的精神意识都开始变差,轻微老年痴呆,让她开始忘记很多人,很多事。偶尔有人去探望她,她先是哭,边哭边问,是倩孬(奶奶对我的昵称)回来了哇?来人说,不是倩孬你就不喜欢啦?奶奶老泪纵横,喜欢喜欢。

五个儿女们约定好轮流照顾她。大伯不孝顺,大伯母更是变本加厉虐待她。轮到大伯家的日子,老人家被安置到后院仓库里,内蒙的冬天零下二十几度,屋里只有煤炭面儿烧出来一点火星来取暖。茅厕跟床仅仅挨着,好几天不收拾,散发着恶臭。当爸爸去接她的时候,她放声大哭,嘴里含糊着说,你再不来,我就要被冻死了,饿死了。

从此,爸爸和大伯一家绝交。再也没有让奶奶离开过我们家。

同样是十月怀胎,同样含辛茹苦地养大,有的孩子是孩子,有的孩子,是真正的掘墓人。

后来的十几年,奶奶活成一座孤独的雕像,一辈子像女战士一样战斗的生命,突然静默。她在阳台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妈妈会推着她到外面,去见村里的老朋友,但是她口齿含糊,聊不了天,大家渐渐也不再理她,轮椅上的她只是静静坐着。

过年我回家,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她用会动的一只手紧紧拉着我的手,用仅能睁开的一只眼睛,仔细打量我。她让我晚上陪她一起睡,像小时候那样。假期过完我要离开的时候,她会紧紧握着我的手,脸上几乎是要大哭的表情,但她克制着自己的难过,挥挥手让我走吧。

我离开家乡去远方,去感受更多生命的可能,可是撒开手的她,只能继续在家乡小村守望,一天又一天。

曾经有一个算命先生说,奶奶这辈子长寿,看着她残缺却坚韧的生命力,我们一家都非常相信,相信她不会很快离开。

那时的我一直以为,这个老太太会一直在老家等我,等我每年回去看她,给她带新奇好玩的东西。然后几天后,再目送我远走,坐在家门口的轮椅上,边哭泣边挥手,像一座雕像,永远存在。

我忘记了,即使她长寿,她也是八旬老人,接近生命尾声。

奶奶的健康状况急剧下降,是因为一次意外的摔倒,保姆没有及时抱住她,导致脑袋着地重重一摔。从此,奶奶从半身瘫痪变成全身瘫痪,说话更加含糊不清,不认识身边的亲人,包括她的儿女们。

我再一次回家见到她,我问她,我是谁呀,她用仅能睁开的一只眼睛盯着我看,嘴上说,我不认识你,但是眼里逐渐蓄满泪水,紧紧抓着我的手。

我逗她说,你不是不是认识我吗,拉着我干啥。

她声音颤抖,哦,不认识啊,唉。

长长的叹息。

我当然知道,她认识我。只是已经不再能说出想我爱我的话语。

来看望奶奶的人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赶来,很多年都没有来看她的人,都来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老人这么多年的煎熬,就要走到尽头。

看着病床上垂危的奶奶,亲人们没有丝毫悲戚,他们说,就算没了,也是喜丧。她的弟弟妹妹们也这样说,这些人显然已经忘记了这个垂暮的老人曾经用生命接济过他们的生活。

在快离开的那段时间,每天傍晚,奶奶会让我妈妈推着她出院子门口,那里能看到绚丽的晚霞,能看到远处的农田,能看到来往的乡亲,也能看到我回家乡的那条小路。

那个时候,我正在远方的城市,做一些当时以为很重要的事,去见一些当时以为很重要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家乡那个惦记我的老人,也有过不去的生死关,她等不到我回去看她了。

弥留之际,儿女们孙辈们都围在她身边,她紧紧闭着眼睛,急促又细微地呼吸着,姑姑说,倩孬回来了,她会突然努力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然后再次闭上。围绕她的,是她爱的儿女们和孙辈们,可唯独没有倩孬。

奶奶走的时候,我正在连夜开车赶回家乡,我以为我可以见到她最后一面。

但是残酷的是,生命的时间有限,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悔恨。

我赶到老家时,是寂静的后半夜。爸爸出来接我,我问,奶奶咋样了。

他说,睡着了。

我知道,最爱我的人走了。

那天夜幕低垂,满天繁星。星星那么密那么亮,我抬头看时,却模糊成一片星光。那天的夜空,像极了小时候,夏日夜晚的天空。那时候小小的我,躺在奶奶的怀里,我问她,爷爷去哪儿了。她说,爷爷变成星星了。

变成星星,抬头即可见。永远不曾离去,继续守望她的孙辈。

奶奶被葬在爷爷的墓地旁边,下葬那天阳光非常好,我哭肿的眼睛几乎睁不开。隐约看到的一个木头盒子被放到土坑里,旁边的男人们扬起阵阵尘土。

之后,亲人们脱下孝衣各自回家,一路说说笑笑,话题和她无关,仿佛这个老人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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