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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爬行动物

2022-08-19  本文已影响0人  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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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Y心情不好,感觉难受,主要是胸闷,呼吸不畅,有种来到高原的幻觉。半小时以前,或者更久,孙北京死了,死因是坠楼,啪唧一声,从人形生物退化为粪状肉泥。孙北京是Y的初中同学,有过节,关系虽然不好,但也没有到相互厌恶的地步,平时不说话,偶尔见面打个招呼。这种关系比较常见,好过很多虚与委蛇的朋友。消息是雪琳发出来的,Y对她有印象,本地人,三年前在酒吧见过,那时他们摇骰子喝酒,她躲在角落玩手机,短发齐肩,脸颊微红。高中毕业以后,孙北京没考上大学,大概到深圳去了,后来跟风回家开店,走网红路线,卖那种酸奶大麻花和脆皮五花肉,生意可想而知。二十一岁那年,他结了婚,对象正是雪琳。Y打车跑到孙北京坠楼那里,是郊外新建的高层住宅区,还没有完工,到处黑洞洞的,像墓碑。其中一幢楼房底下拉着警戒线,警车已经走了,地面应该被洗刷过,看不出血迹,干净得令人生疑。时间太晚了,看门人要赶他走,他说,真的是自杀吗?那人摇头,谁也没说他是自杀啊。

回到家里,Y父已经睡了,刚才小酌过一杯,茶几上还有酒味,可能有客人到访,烟灰悄悄堆在桌角。Y父以前干过警察,那时还叫联防队,现在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协警,协警也是警察。他脑子受过伤,不灵光,准确地说是脑神经有问题,经常失忆,而且一下雨就头痛。Y觉得这是老年痴呆的前兆,虽然来得早了一点,但是症状挺贴切的,更何况世界上有那么多该装糊涂的场合,痴呆既是一种保护机制,也是人类基因的良性突变。

Y打开电视,调到静音状态,看新闻,很快就困起来了。他关掉灯,电视屏幕还亮着,走进卧室里躺下,努力睡觉。入夏以来,天气越来越热,据说北极冰川正在悄悄融化,一百年以后世界将变成汪洋大海。Y不关心人类的命运,那是他儿子孙子需要面对的问题,距离现在不仅遥远,而且有点虚幻,像被杞国人妄议的天空。一方面,他比较宅,性格上随和,这等于说缺少一种表现力,结果就是至今还没有谈过对象。这是他们大部分人的宿命,地球承载不了那么多人口,只好像扔垃圾一样,把不适应现代社会的残次品淘汰出去。另一方面,他是个废物,毋庸置疑的废物,在十四亿个样本中具有代表性:学历不低,没有工作,混吃等死,社会价值基本为零。很多时候Y觉得世界这台机器出了毛病,具体是什么,说不上来。这不是一个小人物能想得通的。或许他们应该多关注娱乐新闻,把精力花在美好的东西上,就像Y父那样,每天眼里都是希望的光芒。

距离孙北京坠楼不过几个小时,Y又在铺满月光的卧室里见到他。梦境短暂,醒来就睡意全无,开始感到难受。他悄悄下床,客厅还亮着光,电视正在播放电影,喜剧片,法国拍的。看了一会儿,笑不出来,主要是没有声音,觉得喘气困难,空气稀薄。怎么说呢,有种呼吸烟雾的感觉,仿佛置身火场,正与烈焰争夺氧气。后来想到孙北京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就来到窗边往外看,月光照得大地发白,叫人生出昼夜颠倒的荒诞感。打开窗户,从上往下俯视,水池和喷泉有蚂蚁大小,依稀可见微弱的路灯光线。这个高度是36楼,坐电梯要将近一分钟,如果爬下去——不走楼梯,翻到窗户外面,踩着窗台往下攀爬,快些的话半小时就能落地,但一般来说耗时要更久,具体多久,他没有数过。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突然有爬楼的冲动,起初他躺在床上,这种想法就像一团带火星的灰烬,后来有风吹过,欲望就熊熊燃烧起来了。以前Y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爬楼,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36楼往下攀爬,落地后天还没亮,有时夜色正浓,回家还能睡上一觉。这种办法对治疗失眠有奇效,做完以后心情愉悦,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对他来说,从事这项危险的爱好已经有十多年了,开始那几年攀爬高度是二楼或者三楼,后来搬家到高层,不敢再冒险,暂时就搁置下来。转折发生在十五岁那年,那时他跟别人打架,约定在城郊废弃水塔单挑,水塔有多高他不记得了,内部比较狭窄,到处都是杂物,他说,我们到最上面吧,这里放不开手脚。跟他单挑的对手是孙北京,冲突起因是Y摸了女同桌的大腿,他同桌是孙北京对象,这事儿被捅出去了,孙北京没有面子。水塔有楼梯盘旋往上,他们爬到顶层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那里是一方圆盘状露天平台,中间低四周高,像打酱油用的漏斗。他说,你过来,你有种就过来。孙北京先用脚踢,然后挥拳打头,Y打不过,他体格瘦弱,没有力气,最主要是不敢还手,就往水塔边缘跑,那里有梯子一直通向地面。孙北京在后面追,但是他怕高,水塔边缘没有护栏,追到梯子那里就停下来,眼看着Y爬梯子逃跑了。多年以后,Y回忆起那个有血红色火烧云的傍晚,对梯子的长度感到难以置信。他见过工厂巨大的烟囱,如果非要类比的话,水塔就有烟囱那样高,在感官上还要更狭长更魔幻一点。当然,最值得回味的,还是逃跑时那种莫名其妙的快乐,具体说来就是置身空中时半失重的游离感,好像有什么东西游走在体内经脉,像闪电划过灰蒙蒙的天空,在一瞬间稍纵即逝了。

第一次从36楼爬下去,是在他读高中的那几年,快要高考了,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不想读书,觉得在这方面没有天赋。其实他小时候挺聪明,至少在母亲去世前是这样的,念小学不用听课,或者随便应付一下,每次都考得不错。但是高中情况变了,不考教材,考智商,为的就是把科学家和工程师筛选出来,毕竟相比普通人,社会更需要天才和精英。他测过智商,118,虽然不算聪明,但绝对没有给中国人拖后腿。问题是,他的智慧不表现在任何显而易见的方面,特别是在逻辑和抽象能力上,不仅表现平庸,而且有所欠缺。有次交了白卷,Y父询问理由,他如实相告。Y父说,不可能,你这是意志薄弱的表现。接着他们辩论,后来演变为争吵,单方面的,Y一直沉默。夜半时分,Y父睡觉,Y躺在床上,试图紧闭双眼。脑袋乱糟糟的,听到噪音,开始像有人在耳边呢喃,后来声音大起来,像航班起飞的轰鸣声,震得耳膜难受。想起身,发现动弹不得,手臂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虚弱且疲倦。挣扎一阵后,从瘫痪状态恢复过来,知道在做梦,因为见到的不真实,缺少一种必需的平静与残酷。梦里什么都变了,但是噪音还在,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正在呼喊他的名字。Y循声到阳台,把窗户打开,那声音从下面传来,说,是你吗?他问,你是谁?那人说,我是神仙,你不是想要修仙吗,我传授你壁虎游墙术,攀爬高楼如履平地,看过蜘蛛侠吗,就跟那样差不多。他说,我是唯物主义者,世界上没有神仙。再说,我既不想学爬墙,也不想修仙,你准是找错人了。那声音不悦,说,好大的口气,让你学你就学,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说好,我学,我学你的壁虎游墙术。那神仙说,你跨到外面来,按我教的做,一口气爬下去,这样就算学会了。Y翻窗出来,双脚并拢站在窗台外沿,外面月朗星稀,微风和煦,空气凉丝丝的,很是舒服。他往下看,大楼外墙就像一条塑胶跑道,从脚下开始,笔直通向远处,尽头好像站着个人,看不太清。往下跳,不要害怕,抓住水管,落到窗台上,要站稳。他照做,果然轻松,已经落到了下面一层,既新鲜又刺激。那神仙说,恭喜你,已经学会我的绝技了!Y知道在做梦,索性放开手脚,一层一层地往下爬,在窗台外沿闪转腾挪,像悬崖上跳跃的猴子。等到落地的时候,环顾四周,找不到神仙,只觉得脚踝疼,突然从梦中惊醒,发现不在床上,在小区花坛里,踩着泥土,抬头看到小山一般的高楼。

Y抬手看表,四点二十,离天亮还早。动作快一点的话,回来还能睡个回笼觉,但愿能忘掉孙北京坠楼这档子事儿。从动机上看,不存在自杀的可能性,孙北京以前喜欢打篮球,当然现在也是,显得比较合群,这就是证据。Y不打篮球,觉得无聊,搞不懂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篮球场,踢足球多好啊,既刺激又有参与感。足球需要一大帮子人,混在里面,不用抢着射门,到处乱跑就行,有家的感觉。孙北京合群,等于说他快乐,不会产生孤独,死在那样偏僻的地方,实在叫人费解。话说回来,Y并不是一个易于共情的人,有时冷漠,信奉杨朱,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与也。今晚觉得难受,纯粹是因为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会步孙北京的后尘,被人从高处推下来,任由身体四分五裂,像爆开的一坨屎,默默忍受围观者虚伪做作的怜悯。他翻到窗外,开始往下攀爬,动作熟练,不带半点犹豫。这个癖好虽然危险,但是他不怕,只要眼睛盯住落脚点,空间就被压缩成箱子大小,爬楼实际上就等于跳远的重复。这时候远处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街道开始忙碌,天际浮现一抹青色。他抬头数了数,才到24楼,距离地面依旧遥远,像隧道尽头若隐若现的出口。再过一会儿,人多起来,看到他挂在外墙,不知道会引发怎样的骚乱?刹那间,他设想过几种身份,比如技艺高超的飞贼,练习走钢丝的杂技演员,还有登山家,疯子,试图跳楼的人。该怎样对下面看热闹的群众解释,说自己只是一个爬楼爱好者,从高处往下徒手攀爬,不做防护,不买保险,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那场景跟电影似的,滑稽且荒诞,像周星驰演的无厘头喜剧。现在四下无人,除了远处闪烁的灯火,整片小区死气沉沉,只有越来越晦暗的月亮还挂在头顶。离地面很近了,他又给掌心涂满灰尘,汗水太多,这样可以增大摩擦力,倒不是因为害怕,游离在高空已经足够惬意了,他想加快速度,但是越着急就越快不起来。终于双脚落地,时间刚刚好,楼道忙碌起来,有个老头出门晨练,两人打了照面,那老头说,挺早啊,平时没遇过你呢。他说,睡不着,就到外面吹风。这时候心情已经舒畅起来了,浑身上下说不出地轻松,只想睡觉,他上电梯,期间闭了眼。其实Y知道不能睡,因为前几天投过简历,面试时间定在上午,一眨眼的工夫就开始了。他的专业比较奇葩,对,就是奇葩,扔大街上没人要的那种,所以毕业以后一直无所事事,看不到希望。这份工作可遇不可求,简单来说,就是自由度比较高,适合怀有异志的人。从小到大,无论在什么环境,Y一直都心怀鬼胎。这是他对自己的定位。

事实是那天Y睡过了头,到中午才醒过来,打开手机有六个未接来电,都是相同的号码。这不怪他,手机铃声太吵了,或者说,没法给来电设定铃声。如果用流行歌曲,别人会觉得庸俗;如果用纯音乐,艺术就失去了一种灵性,失去了变化的可能,像僵化的程序。这是他给手机调静音的原因。另一方面,可能跟深夜爬过楼有关,觉得疲惫,倒头就睡,梦境的空间也随之膨胀,直到装下整个宇宙。在梦里,他遇见一个朋友,大名不知,但是交情匪浅,两人围炉而坐,讲故事。故事是另一重梦境,内容记不清楚,冗长而复杂。Y试图回忆那些故事,有些是朋友讲的,有些是他讲的,视角不同而已,但是相当混乱,最后无奈放弃了。中午,Y父要赶他出门,老人脾气暴躁,顺着来对两边都好。出小区就来到公交车站,很快等到车,乘客稀疏,多是老人。有时候Y感觉无聊,就坐公交到处乱逛,每次花费两块钱,可以到很多地方去。这类人有个统一的名称,叫公交车迷,小众群体,不被人理解。他以前不是,单纯喜欢在异地的陌生感,后来觉得应该算其中一员,因为可以找到许多共鸣。据观察,这些成员多是单身,以男性为主,不喜欢社交,有些患有语言方面的障碍。

车开到郊区,周围工厂多起来,烟囱吐着白雾,像大地的鼻孔。先后经过水泥厂,化工厂,铝厂,最后在建材市场停下。Y下车,到处逛,主要是实地考察,进工厂虽然辛苦,会损害健康,但是挣得不少,最近他确实有这个念头。搬家以前,他就住在附近,挨着工厂,每天呼吸劣等空气,所以母亲很快就患病了,肺部的问题,与环境有关。再次回到这里,觉得一切如旧,屋后那片荒地还是老模样,堆着沙石和建筑垃圾,低洼处是发臭的积水,夏天蚊子特别多,而且个头大,带花斑,咬人又疼又痒。绕荒地走完一圈,抬头看到灰扑扑的水塔,跟幽灵似的,漂浮在远处低矮的山头。到那里时,天色阴沉下来,有乌云逼近,要下雨的样子,无风且闷热。水塔早被封闭了,给人破败的感觉,到处都是垃圾,有尿骚味,找不到源头。站在塔下,被一块椭圆形阴影笼罩,头顶是伞状圆台,只有梯子向上延伸,试着爬上去,没有成功。离地面五六米高的地方,梯子断开来,像两截平行的铁轨,仿佛走到世界尽头。

Y回家的时候已是晚上,没有月亮,就算有,也被云层遮挡,看不见。家里来了客人,五六个,都穿警服,年龄介于Y和Y父之间,挤一块抽烟。Y父面色不佳,缩在墙角保持沉默,见Y推门进来,突然抬头,眼里射出一种奇怪的光芒。他还没见过这种眼神呢,像带寒光的飞刀,呼啸着奔向心口,立刻就感觉到心慌,小腿像触电似的发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有个胖警察开口说,你儿子?Y父说,不成器,游手好闲。接着说,你过来,叫叔叔。Y搬来板凳,坐下,对胖警察说,叔叔好。那人没有应答,吐出一道烟圈,在空气中扩散,淡化,最后湮灭。他从小就不敢与警察对视,可能是代入了罪犯的心理,习惯逃避规矩,害怕一切捍卫者。胖警察说,你抬起头。Y照做,但是闭着眼,结果显得有点桀骜不驯。你该剃胡子了,他说,小伙子要有精气神。Y点头,马上把视线移开,不小心扫过警察的脸庞,知道事情要坏。你有点心虚?没有啊。不心虚那躲闪什么?他说,用眼过度,觉得干涩。你不会是害怕我吧?有一点。可是好人都爱我,只有坏人才会怕。胖警察说完,其他警察就跟着笑,像听了一个笑话,或者正在竭力营造不存在的幽默气氛。突然胖警察开口说,昨天晚上你在干什么?Y说,睡觉。在这之前,看一部电影,法国片,喜剧。再往前呢?他认真回想,说,到郊区看热闹。我的朋友死了,坠楼,他叫孙北京,二十四岁,待业在家,有个对象,我觉得不可思议,就去现场看了,那里什么也没有。另一个警察说,人不是你杀的,往那儿凑干嘛?他解释说,那时候突然有种预感,比较朦胧,而且感到恐惧,想自保,对,就是自保。仅此而已。片刻间,没人再说话,Y父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好像要点燃屋子似的。他后脑有旧伤,年轻时候埋伏在山林里,想要抓捕罪犯,但是扑了空,等待一宿没合眼,结果当天开车栽进山沟,差点小命不保。这故事Y从没听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Y父跟他一样年轻,或者更大点儿,但是两人性格相反,一个像火焰,一个像海水,虎父终究还是生了犬子。Y父讲完,没有人再接话了,时间骤然停止,瘫痪在月亮出逃的夜晚。

Y跟着那伙警察回到派出所,然后做笔录,基本没什么可讲的,刚才都把话说完了。他坐在椅子上,觉得别扭,像等待受刑的犯人,对面那警察烟瘾大,房间小小的,到处是烟雾,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笔录重点是他跟孙北京的关系,这是个容易延伸的话题,从小时候打架一直讲到雪琳,都属于回忆范畴,偶尔跳脱出去,其实也无关紧要。后来他们说,你回去吧。Y从椅子上起来,说,人真不是我杀的。胖警察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要放松,我们并没有怀疑你,但是,你那个叫孙北京的朋友死得蹊跷,具体讲就是不会挑地方,要是死在别处,就不归我们负责了。他离开派出所,时间刚过午夜,没有困意,最近作息不稳定,有时昼夜颠倒。穿过一条小巷的时候,路灯频频闪烁,然后熄灭,没有了光。他拿手机照明,小巷突然变得狭窄,万籁俱寂,穿行其中如同漫游在海底的灯笼鱼。走着走着,隐约觉得不对劲,前面好像有东西,比如蝙蝠之类的,此刻正倒挂在熄灭的路灯顶端,有段距离,只能分辨出轮廓。靠近那里,路灯骤然点亮,他看见一个人倒悬在头顶,双脚交叉挂住灯杆,那人荡秋千似的晃到墙上,贴着墙壁往下移动,动作快得像壁虎,落地后转过身来,与他对视。

风从后面吹来,Y被吓得双腿一软,脑袋空空,忘记了逃跑,也不敢说话,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走近。来者不善,对他说,是你叫Y?他摇头,然后说,啊。那人说,我记得你,个头长高了,但是脸没变,还跟个娃娃似的。那时你心里有鬼,现在也是。这人年纪不小,光头,脸颊有老人斑,但是精神矍铄,腰杆挺得直,穿一件黑色中式马褂。Y说,我们以前认识吗?老人踱步到墙边,抬手,身体倏地腾空而起,他抬头看,只见老人张开四肢,头朝下贴着墙,飞速朝他爬来,如履平地。这回想起来了吗?Y更害怕,想逃跑,但是迈不开步子,只好盯着老人冒绿光的眼睛,差点瘫倒在地。老人爬到地上,站起来说,你快高考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失眠?有一天晚上是不是遇见神仙,教你壁虎游墙术?Y想起来了,说,原来你就是神仙啊。那老人说,你学了绝技,自然就是我的徒弟。我平生不好收徒,遇见资质上佳的才指点一二,你排在“疾”字科门下,算是关门弟子。Y不觉得会爬墙有多么高明,第一他不偷盗,高墙深院永远都不可逾越,更何况杨朱还说过,悉天下以奉一身,不取也。第二,他自知学到的不过是些皮毛伎俩,只会踩着窗台慢慢往下跳跃,既不敢攀附在光秃秃的墙壁表面,也不懂得该怎样往上爬行。换句话说,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就是在爬楼这方面比常人胆大,仅此而已。

从学会爬墙术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六七年了,期间Y没有练习,每次循规蹈矩,用最笨拙的办法下楼。有几次想着变通,比如直接抱着水管滑行,或者尝试悬停,结果动作总是滞后一步,灵魂飞出去了,身体还停在原地。老人说,为师今天来,就是为了考察练功成果的,这些年来你心中有数,是好是坏总要见个分晓。Y走过去,模仿老人的姿势,高举双手紧贴墙面,原地起跳,结果岿然不动。老人说,这哪是爬墙啊,跟投降差不多。你天赋异禀,本是修习此法门的大材,怎会白白虚度光阴呢,莫非为师当初看走了眼?Y说,徒儿懒惰,爬的次数少,有时心情不好,或者失眠,才会试着玩玩,纯属消遣。老人失望地摇头,你不把此功法视作艺术,没有敬畏之心,难怪会一塌糊涂。师兄弟中唯你资质最好,我本寄予厚望,欲传授镇派秘诀,眼下看来也是徒劳一场!Y说,我不要什么秘诀,也不喜欢爬墙,拿来休闲娱乐挺好的,能锻炼身体,既清静又养心。他要走,老人已经让开了一条道,片刻后又把他叫住,Y发现身体动弹不得,像被施了定身术,这种感觉在睡觉的时候有过,专业术语叫睡眠瘫痪,通俗讲就是鬼压床。老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闭上眼睛,不要睁开!Y照做,顿时感觉身轻如燕,准确地形容,应该是被托举着上升,像由热空气驱动的气球,轻飘飘的,耳边是风呼啸的声音,后来可能在下降,直到失重感彻底消失,试着把眼睛睁开。

这地方熟悉,像工地,到处有沙堆。适应黑暗以后,发现面前是高楼,孙北京坠楼的那里,地面还围着警戒线,周围都是一样的建筑,格调死板,没有生机。老人说,知道在哪吗?他说,昨天来过,看热闹的。我有个朋友死在这里,说来奇怪,跟我没有关系,但是感到忧惧。老人说,叫孙北京是吧,怎么会跟你没关系,算起来该是你的师兄,早两年入门,好学但是天赋不高。怎么说呢,他喜欢爬楼,以前可能没感觉,学会以后就入了迷,每天钻研技巧,进步不算快,比较中庸。但是没有开窍,差临门一脚,这东西靠悟性也靠运气,祖师爷不赏饭吃,没办法。Y说,那他怎么就死了呢?老人摇头,说,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思考这个问题,等以后时机到了,自然会明白的。现在时间紧迫,当务之急是学会秘诀,你千万要打起精神来。你肯定疑惑我为什么要急着传授,为什么偏偏选中你,我直接给你原因,我活不长了,可能今晚就会死,但是“疾”字门不能断了传承,你资质最好,光大门派的重担不接也不行。这里是你师兄练功的地方,夜间没人,正好拿来用。Y点头说明白,内心知道必须有所觉悟,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为自己而活过,如今决定接过衣钵成为爬墙大师,是他与过去划清界限的标志。Y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显得这么巧,平时身无所长,没有艺术细胞,而且智商不高,这使他兴趣寥寥,像个纯粹的做题家。爬墙的天赋是什么?潜能?慧根?突然间他觉得命运好像在开玩笑,无缘无故赐予自己一个挺鸡肋的超能力,搞笑且荒谬。

他说,开始?老人凑到Y耳边,说了一句话。他没听清,像咒语,急急如律令,般若波罗密之类的,跟宗教沾点边,或者干脆就是梵语,印度那边传过来的秘术。他说,讲完了?老人说,讲完了。秘诀本身没有意义,靠你领会,自己实践。夜晚静悄悄的,孙北京练功这里真是好地方,楼盘还是毛坯,看门人睡得像死猪,碗状盆地很好地隔绝了外界,没有噪音也没有灯光,一切依赖云层间若隐若现的月亮。Y走到楼下,贴着墙,凉快极了,想到泳池,被液体包裹的感觉袭来,很快就感受到浮力,如在水中,如在空中。他说,成功了吗?老人说,成功个屁,你睁眼看看。Y低头,双脚跟秤砣似的,感觉被地面束缚,跳不起来。抬一只脚踩住墙面,用力往上蹬,也是徒劳。地心引力太强大了,除非达到逃逸速度,遁入宇宙,否则人类永远只能被禁锢在地表,像无期囚徒,越狱无门,孤独终老。他说,我真学不会,有句话叫命里无缘莫强求,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再找一个徒弟吧,兴许有救。老人没说话,Y回头看去,只见他弯腰扶着墙,听见沉重的喘气声,节奏紊乱,像步履蹒跚的旅人。其实有些东西,Y说,找不到载体就会消亡,因为没有存在价值,注定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你看,我就算不会爬墙,每天都得活下去吧,混日子也好,出意外死掉也好,反正地球不会因此停止自转,世界上可有70亿人呐。

突然老人直起腰来,跨步上前锁住Y的咽喉,快得像闪电,来不及抵挡。他被掐得难受,感到脚尖正在离地,但是没法说话,气若游丝,老人眼冒绿光,张开嘴巴伸出分岔的舌头来,像一只人形蜥蜴。实话跟你说,我算出来今晚有天劫,能不能挺过去,心里没底。带你到这一是把“疾”字门传下去,二是为了渡劫,天亮以后我就会飞升成仙,超脱于物外,你要想跑,便是坏我大事。说罢,老人松手,Y捂着脖子拼命喘气,感觉喉咙干得冒烟,如同刚被火焰灼烧过。他说,我不跑了,我好好学。

月亮把乌云割开小洞,顿时明亮不少。老人的脸庞清晰起来,鬓角苍白,那件中式马褂不知道穿了多久,肩头还带着补丁,而且款式陈旧,像寿衣,或者老照片里乡绅的衣服。Y第一次爬楼的时候,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夜里什么东西都变了样,简直就是梦里出现的场景。那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跟着神仙做动作,稀里糊涂就把基础学会了。想到那天夜晚,这老头跟壁虎似的趴在他头顶,在高楼外墙爬来爬去的样子,内心就感到害怕,当时如果抬头,准会与他对上眼,然后被吓得浑身发软,从高处坠落,一命呜呼。Y想起父亲来,很小的时候他们到山里去打猎,Y父带着手枪埋伏在树下,发现松鼠就当场击毙,小家伙应声而倒,在半空划出一道棕色弧线。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那时要打死松鼠,它们那么小,没有肉,皮毛也不值钱,死得冤枉。今天他就像那只无辜的松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击杀,这么多年来活得憋屈,可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到家了。老人语气有所缓和,说,你在想什么?他说,想父亲举枪瞄准的样子。老人叹气道,说来你父亲还是我仇人呢,那时我功法小成,不懂得收敛,广收弟子,结果被举报搞邪教,我说这是健身气功,可是谁信啊,后来遭到重拳围剿,被抓进监狱去了。我仗着轻功一流,越狱跑到外地,隐姓埋名,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哪想你父亲追踪过来,真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啊,竟埋伏在我必经之路,可他哪里知道,我近身搏斗吃亏,逃跑却是长项,直接爬墙逃跑了。后来听说他苦等未果,回去的时候精神恍惚,开车翻进沟里,落下病根多年未愈,如今还好吧?见到他替我道个歉,哦对了,算得不差的话,待会儿警察要来抓我,今晚是渡劫的日子,委屈你作一下人质,待我飞升成仙以后,就正式把本派交由你掌管。你听,他们已经来了。

警笛声由远及近,Y说,该做些什么?贴墙上,闭眼,想象自己是一只动物。什么动物?爬行动物。蜥蜴还是壁虎?都行。它怎样爬墙?靠四肢的吸盘。先动手还是先动脚?前肢后肢交替爬行,先右后左。遇到障碍怎么办?抬头挺胸,然后翻过去。刹那间,Y感觉风往下吹,不是身体在爬行,而是墙壁在移动,就像传送带上的纸箱,没有动力,纯粹被推动着前进。这时老人说,睁眼,别掉下去。他低头看,墙壁平滑如镜,一直延伸到地面,尽头处是深渊般的黑色。远处马路有警车正赶来,四面楚歌,插翅难逃。他说,成功了吗?老人说,差不多。接着爬到他前面去,一溜烟上了天台。Y试着爬行,起初不习惯,感觉在悬崖边跳舞,后来适应了,想象身处平地,模仿蜥蜴匍匐前进的样子,果然有效,速度快得惊人,如同猎豹在草原上追逐,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到天台上,月亮又大又圆,照得他寒冷。老人坐在边缘,佝偻着背,有点对影成三人的意思。Y听见啜泣声,只见老人转过身来,面容憔悴,脸挂泪珠。他说,你在哭?有日子没哭过了,老人说,你真像我啊,我是指其他方面,比如影子。影子有什么像的?游离在外,不随波逐流。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们伏地前行。

这时候警车开进来,Y往下看,包围圈呈半月形,作鲸吞之势。有辆防暴车打头阵,紧跟着一队警察冲进大楼,他对老人说,这里不能再待了,你去自首,争取个宽大处理。老人说,捱过今夜我就登仙了,为什么要投降?你既然上了贼船,就跟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要是渡劫失败,你也别想好到哪去。两人趴在天台边观察,到处都是警察啊,包围圈越来越小,就像绞刑架上拉紧的绳套,勒得人喘不过气来。老人说,跟我走。他们沿墙爬行,藏在上下两道窗台之间,这里正是视觉死角,只要像壁虎一样紧贴墙壁,绝对可以躲下去的,永远都不会被发现。

过了好一阵子,警车呼啸着离开了。他们往下爬,接近地面的时候,Y看见一个人从对面树林里跳出来,天色太黑,看不清脸。老人说,不要慌,保持静止,他看不见我们。那人往前走到楼下,站住,与Y对视。接着抬起手来,像在瞄准,对着老人的位置。他是谁?Y答,是我父亲。Y父手里握着一支手枪,电光石火间,老人应声而落,像一坨鸟粪般爆开了,大地微微震颤,很快恢复平静。Y看着父亲诡谲的眼神,想爬走,但是动弹不得,就像被子弹击中的猎物,趴在墙上大口喘气。Y父没有说话,慢慢朝楼梯走来,他看着人影消失在视野中,想为什么孙北京会死掉,为什么父亲会有那样精妙的枪法,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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