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阳光和暖,蓝天高远。
朋友送的紫竹梅经过一个夏天的休养生息,已经长得郁郁葱葱,但遗憾的是一直没能开花,跟家里的绿萝长成了同一种气质:我自蓬勃,与花无关。
怎样都好。
在这个阳光怡人,花草精神的上午,突然想起了奶奶。
01
能清晰忆起的关于奶奶的事情,都在我5岁以后。
那时,对于奶奶两个字,一度深觉羞愧。
同村的半大小子会扯着嗓子喊:你奶奶是地主的小老婆,跟你爷爷偷跑回来的,你家这块地还是你奶奶的傍身大洋置办的,小老婆小老婆……
我扔石子儿砸他们,但是他们跑得太快。
年龄相仿的小丫头们,也不叫我一起玩儿,她们说:你有个神经病奶奶,你去大石头上跟你奶奶一起坐着捉虱子去吧。
那时候,村里坏人多,坏小孩也多。
我一边拼命在别人面前维护我的奶奶,但另一边又刻意排斥奶奶的疼爱,我一度羡慕别人的奶奶,干净整齐,不说胡话,精明强干。
02
我的奶奶,她的头发永远是乱糟糟的,灰白相间,长度及腰,她总是在脑袋后面盘个发髻,用一根筷子松松一插。通常,这个发型在她追几趟不着家的老母鸡以后,就散乱成一团了。
奶奶的衣服总是有很多层,她喜欢把新的长的穿在里面,旧的破的短的穿在外面,长长短短,层层叠叠,因为常年拄着一根棍子,她的样子像极了电视里的洪七公。
奶奶有一双小脚,真正的三寸金莲,一直到去世,她都每天裹脚。曾经出于好奇看过奶奶的脚,一种头皮发麻的触目惊心。除了大拇指,所有的脚指头都压在脚掌下方,像蜿蜒交错的老树根。我不明白,如此畸形的产物怎么就获得了男人们的追捧,我亦庆幸自己可以不用遭这样的罪。
人为什么不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奶奶?我一度很苦恼,但是随着年岁渐长,我开始觉得我的奶奶其实很好。
03
奶奶喜欢养各种各样的动物,粗略统计家里养过鸡,鸭,猫,狗,鸟,兔子,猪,马,牛,羊,骡子,驴子……,因此,我也有幸目睹了各种小动物大动物的出生,并且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直到被吃掉或者被卖掉。
大牲口是家里干农活需要,小动物就完全是出于奶奶的个人喜好了。每年春末,都是奶奶最忙碌的时候,给母鸡备好僻静的鸡窝,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置好,每天在墙上画白线数日子,等着小鸡仔一个一个出壳。但很多时候,奶奶会人工干预,提前敲开蛋壳,把带着血丝的小鸡仔放在太阳下晒,像极了大型手术现场。
我喜欢毛茸茸的小鸡仔,但是我不喜欢他们的出生过程。
奶奶养过很多只猫,她的猫都很幸福,晚上可以在热乎乎的大炕上钻在奶奶的被窝里睡觉,有时还会把新捉的老鼠,藏到炕上的纸箱子里吃,爷爷隔三差五清理炕头,总要骂奶奶一顿,再踢几脚猫。
在奶奶的支持下,我养过很多条狗,都是大狗,带着它们出门,大孩子不敢欺负我,当然同龄人也不乐意跟我玩儿了,于是童年记忆中,很多个夕阳斜挂的下午,我和奶奶和大狗,一起坐在马路边的大青石上等天黑,天黑了,该回家睡觉啦。
04
6岁,我上了小学,成了奶奶眼里可以识文断字的读书人。
奶奶特别高兴,在开学前一天,她拿着两颗鸡蛋去村里的小卖部换了一个格子本一支铅笔,她说有了文化,就没人敢再欺负你。
那段时间,我住在奶奶爷爷的窑洞里,因为弟弟出生了。
上学第一天,院儿里的公鸡打完第一遍鸣,我就被爷爷奶奶叫了起来,看看窗外,黑漆漆。奶奶说,鸡叫了,就要天亮了,早点吃饭,早去学校,不能迟到。
吃完奶奶的鸡蛋葱花白面条,坐在炕头等天亮,等啊等,天还是黑漆漆,过了好久,村里的鸡才陆陆陆陆开始打鸣,又过了好久,天才一点点亮起来……上学头一天,是我可记得的最长久的等待。
那之后,几乎每天放学,都能村里路边的大青石上看到等我的奶奶,手搭凉棚,冲着村口一直眺望。
接到我,用她奇怪的外乡人口音咕囔:俺乖孩儿放学了,今天学了几个字啊,饿了不?有人欺负你没?
要是赶上有捣蛋男生朝我吐舌头扔石子儿,奶奶顺手就是一棍子,急眼的时候,直接扯着我去找对方家里告状,她才不管有理没理,谁都不能欺负我孙女。
05
回忆起来,我从奶奶那儿学会了很多“好嫁”技能。
比如和面。奶奶说,女娃子以后要想嫁个好人家,必须得会做饭,首先要做得一手好面条,要想做出来精道不断的面条,就得先要和好面。
和好面的三光标准:盆光,面光,手光。
为此,我努力了好久,水要一点点加,一次加多了,就稀了,面不成团,水少了,面絮太散,揉不到一起。加水,不合适,再加面,太干,再加水……最初几次,折腾几轮下来,和的面得好几顿才能吃完,有些怕家里发现,偷偷喂了猪。
再比如针线活,奶奶说,女娃子必须要做得一手好针线,将来家里人的衣物都得一针一线缝。我做的第一个针线活,是一块小手绢。剪下一块布,自己用线把四条毛边锁好,奶奶手把手教我穿针引线,理顺方向,摆匀针脚。奶奶一边教一边夸:真是个伶俐娃儿,一学就会,这小手巧的吆。
我学得美滋滋,奶奶教得全心全意。
奶奶还做我的小学生,从我上学后,奶奶就在院子里的石头墙上刷出了一块泥巴墙,用锅底灰涂黑,这个区域就成了我的讲台。村里的女娃们挑拨离间玩儿孤立人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给奶奶扮演小老师,我讲得大声,奶奶听得热闹,可过会儿就在太阳下打起盹儿来,被我用小教鞭戳得一个激灵醒过来。
还有很多……
之前看一本书心理学的书,说温暖的童年,是一个人心灵里最大的能量源泉,我很认同。
成年后,虽然奶奶教的这些好嫁技能一样都没用上(因为大高同志比我的针线活还好,比我更会做饭,也比我更能讲道理),但是在很多次黑暗笼罩的时候,总会想起小时候在院子里和奶奶一起的画面,那种温暖似乎可以融化当下的艰难,年龄越大,这种回忆越治愈。
细想起来,由于爸妈为生计忙碌,整个童年的陪伴,无条件的宠爱,满足,以及各种技能的尝试,获得的自信,大部分都是奶奶给予的。
06
奶奶活了82岁,最后5年,是在半清醒半糊涂的状态中度过的。
她会在吃饱喝足的午后,坐在巷子口逢人便哭诉,媳妇给她的饭菜里下了毒。
她会在某个繁忙的秋收下午,拄着拐杖离家出走,要去找八路军,给她主持公道。每次气喘吁吁追上她,吼她瞎闹腾,她会开开心心被我搀着回家,过几天,继续离家出走,直到再也走不动,在炕头和屋门口坐了三年。
那时候不懂,觉得奶奶就是胡闹,后来才知道,奶奶其实是病了,阿兹海默症。
奶奶的身世,我长大以后才陆续知道。
奶奶出身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她是家里的老三,头上有两个姐姐,战乱以后,家境败落,为了给家里换粮食,她跟了一个去当地收药材的地主,远远离开了家乡。
给地主做妾,不到三年,地主没了,大夫人容不下她,她便收拾了自己的傍身物件,跟着当时给地主家做长工的爷爷,跑到了太行山里,倾其所有,置办了地,跟爷爷过起了日子。
爸爸是60年代的独生子,算是十里八乡仅有的,人丁稀少,备受欺凌。可其实,奶奶还生过三个孩子,两个生下来没几天便夭折了,有个小叔,也只活到4岁。
妈妈说,奶奶后来脑子不清楚,跟年轻时候受到的打击有关系,是个苦命人。
奶奶的前半生,经历过战乱,见过日本人的刺刀,挨过饿,吃过野草,几度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至痛。但是,她的后半生,得到了家人和很多善良的人们的爱。
她陪伴拉扯大了自己的两个孙子,也帮别人照顾过很多小孩,她对邻居一向慷慨,家里大门常开,需要什么随便拿,沿途的赶路人,来讨水要干粮,奶奶从不吝啬。她常说,助人是积德,好人有好报。
世易时迁,人与人之间越来越远,好人也常常难做,看多了利益纠缠,更怀念小时候的日子。
感激我如此幸运,在懵懂无知的童年,有一个人,给了我那么多无条件无底线的宠爱和余额可够一生去透支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