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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人生

2016-04-11  本文已影响0人  千寻影balance

我想我应是死在二十五岁,就好了。

想来,这也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五十年的时间都过去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还念念不忘年轻时候的故事,怕是要被人耻笑的。

洛杉矶是个很美的城市。1967年我的丈夫赖雅先生去世,我在加州任职过一段时间,后搬到了这里,因为身体的缘故不断地更换住所,却离不开这座城市。在我三十多岁同赖雅先生结婚不久时,曾在洛杉矶小住过几个月,这里风景优美,终年生长着热带花卉和植物,市区也很繁华。我曾对丈夫说:只有在大城市我才能有家的感觉。这是真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整夜都无法入睡,旧日记忆像不甘寂寞的小兽撕咬着心脏,纵是白日里理性还能驯服的住它,是它安静,可每每到四下无人的夜里,感性的洪流携带者记忆席卷而来,对背叛和放弃的怨恨,对爱与温暖的渴慕,泪流满面,不知沾湿过多少个夜里,地板上刻着的清冷月光。所以我习惯于白天入睡,夜里工作,也很少见人。只有枕着楼下街道的车水马龙,这喧哗热闹的尘世,我才能获得一丁点的安眠,这声音热闹、俗气,像极了年轻时住在上海公寓里,外面电车一辆衔着一辆,愉快打着哑嗓子的铃的声音。

我自知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上海了,只有在那叫嚣着的声音里,我才能约摸梦见我记忆中的上海,沦陷区的上海,我一生中短暂而明亮的传奇岁月。

我年轻的时候是极喜欢出风头爱热闹的,自视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卖文赚钱,赚得的钱就疯狂的购物:吃蛋糕、松饼,穿奇装异服,得意洋洋地招摇过市。这就是那时的我对职业女性的梦想。“啊,出名要趁早啊!来的太晚的话,快乐也就不那么痛快。”快活啊,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因为年轻,就什么都不怕,宁愿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也要与命运相抗衡;因为年轻,就过分贪恋快乐。什么政局啊、人心啊,统统不用想,就自私的欢乐,就像一阵悦耳的笑声,即便出现的不合时宜,我笑得开心就好。

出名要趁早,我竟不敢正视当年的我所说的话,竟不敢正视当年肆意的人生。有时我静坐在窗边,不拉窗帘,任凭晚风吹冷桌前的茶,看那一柄小小的茶叶在水中浮沉,就在它飘落的空里,我猛地会想,那时的生活来的那样迅疾,那样完满,一开始就点亮了所有的灯,这灯,多的数不完,看不尽,如若可以重新来过,我会不会耐下性子,一盏一盏慢慢地点,点一盏亮一盏,再点一盏再亮一盏,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在活着的时候,看着这全部的灯尽数熄灭、冷却。可知人生没有如果,我亦如这枚茶叶,已然沉进幽深寂寞的杯底。人道女人如花,有的是富丽堂皇的牡丹,有些是清雅素净的瘦菊,而我只能做一枝烟花,在开的最好的时候,刹那熄灭,留下一个令人叹息的尾巴,在漆黑的夜里划下无声地伤痕。

我已然萎谢了,在我二十五岁,年纪最好的时候,因了一个人。

古代的英雄中,我最喜欢的是霸王项羽,最喜的是霸王别姬似的感情,那时我就知晓人生不过是无尽的苍凉,处于乱世之中谁人又能祈求现世安稳呢?可骨子里是那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啊,即使叫嚣着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通晓人情世故了,即使冷眼看世间男女,笔下尽是乔琪乔、范柳原这般轻俏子弟,也还是那个刚刚步出校门,涉世甚浅的小姑娘啊。初遇了他,着一身藏青色长衫,很有旧式文人的风度,细聊几句,甚是有趣味。他懂得藏在文字后面的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所谓“知音”大概亦如是吧。一个满腹学问,内心机敏丰富的男子带来的是怎样的一种飞扬的喜悦啊,人生短暂,世事无常,我知道情爱欢愉如同朝露稍纵即逝,但即便如此,一旦碰到了就不能放手。生命中苦痛太多,哪怕是海市蜃楼,飞蛾扑火,也是我的所求。

没有人像他这样的爱过我,没有任何的爱及得上这样的爱。

他说:“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

他说:“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其实我只求一个现世安稳,不要让我一个人孤零零赤裸裸站在天底下。就是这样卑微,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纤弱的花,亦免不了要早夭了的。我原以为,爱便如《诗经》中所言,“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他的爱,只愿男欢女悦,只想谱一曲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他终究给不了我现世安稳。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他的相貌又是如何?如父如兄,我竟分不得是爱上了他这个人还是爱上了我内心投射出的幻象。

其实啊,爱既不高尚,也与浪漫无关,它直接而又残酷,没有幻象,没有伎俩,不给你丝毫余地,有的只是考验和真相,这才是俗世的平常凡人之爱。

我接受不了他的爱,他也承担不起我的爱,我一向以讥诮态度看待笔下的“怨女”,未曾想真有一天我也落得如此下场。想来命运才是最佳写手,以讥诮冷眼看我,我却不愿如它所愿死抓不放,竟是不得不离开。这时代终究给不了我一个现世安稳,我只能离开,在我二十五岁。若我死在二十五岁,是显得足够勇敢还是太过幼稚呢?我已说过人生没有如果,而我也尽然没有了人生,我想我游离了世界之外,那个我最爱的上海,之外。

我从惶惶然的梦境中醒来,已是夜里,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在《金锁记》里曾有写:“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写这篇的时候我二十三岁,如今是要隔着五十年的辛苦路回头看着月光了。

我老了。

幼时家里请了私塾先生,一天到晚的要背书,记得背过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里的一篇《伤仲永》,小时候不懂,念到“泯然众人矣”只觉得像一声长长的叹息,后来才渐渐懂得里面无奈的况味。我一直自诩“是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别无生存的目标。”年纪越大越觉得这话可笑,把天赋用于解决温饱,用于眼前的苟且不免叫我觉得惋惜,把写作变成发泄郁恨的方式为我不耻。每当我提起笔来,脑海里总有两个身影,一个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她幼稚谦逊,带些肆意飞扬的孤傲;一个是行将就木的老朽,只觉得“欲说还休”,只愿“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于是我不免想到,或许“泯然众人矣”未尝不是为一个好归宿,在庸人之中总不会显得太寂寞。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我已经是个老人了,也没有什么可执念的了。当一个人学会了爱自己,相信自己,就会知道如何去爱别人,相信别人。外界事物处于无常的变动之中,爱人有血肉更易腐朽,只有你的相信,来自你内心的爱,才是完整而稳定的存在。我想只有在心底,我才能求得一方现世安稳,在这背井离乡的洛杉矶。我终于和命运握手言和。

前段时间整理《对照记》的时候,看往昔的多少人,亲切的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如今这些人多数都在另一个世界了,我泪眼朦胧看他们欢歌笑语,我不愿再一个人赤裸裸站在天底下了。那里有我仰慕的祖父母,有生育我的父母,有我的姑姑,还有我的……他,呵……

“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兰成,你也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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