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叔
我幼时,父亲在远离家的一所新建高中当老师。学校在青山群中劈开的一片空地上,矗立起几栋平房。父亲跟张老师共一小宿舍,五六平大小。
我幼时从没伙伴玩耍,也没大人理,常被送去父亲那呆些时间。父亲除了上课外,需大量时间忙于下棋,分身乏术,情有可原地没空管我。张叔叔不下棋,似乎也跟我一样地无所事事、茕茕孑立。
一空下来,他就逗我说话,微笑着眯了眼问:“树上三只鸟,开枪射下一只,还剩几只?”
我总脱口而出:“零只!”
诸如此类的智力题,碰到我就好像就变成了傻瓜题。
他听了,便欣慰地仰头,咧开厚嘴唇哈哈笑起来,兴致更高了,继续搜肠刮肚,问出更多类似要急转弯又弯不倒我的题,让我们这俩孤独着同病相伴的日子,平添了些温暖阳光。
那些点滴热闹,成了我童年孤独旷野里难得一见的朵朵小花。
他身材高、胖,头也大,眼睛却小;两片厚肥的嘴唇,微微鼓起守在大鼻下;一付双下巴,笑起来,微微甩动。他脚很大,远远向我走过来,四平八稳地支撑着通身的热情和笑意。
秋风卷起门前荒芜的杂草时,我们一大一小,在那片地上转悠。我蹲下来正看蚂蚁入神,他走过来递过一把半黄半绿的草,特意告诉我那草的名字。新折的草茎散发出的淡清草汁气息,随风而来,比枯燥的名字,更有味,更令人记忆犹新。
天一天天凉了,那时天气很冷,人不由得很想吃油,吃肉。
很想。
不过,油很少。肉,几乎不见。
全校师生都吃食堂,张叔叔却独备有一小煤炉,炉上放一瓦罐。冬天里,他每隔些日子会买半只猪蹄,一个白萝卜,而后烧了炉子咕噜咕噜慢慢地煨。香气缓缓地充盈到空气里,到处乱窜,窜进我的肚里,直要把胃肠生生拽出来。
颤巍巍的猪蹄肉很快在碗里闪动,他坐下来,手抓过一皮肉相连的块,张大嘴,用牙咬开,肉断筋折声伴着口腔的律动,宛若我童年记忆里最诱人的音乐。那时猪肉太宝贵,人人惜肉如金,他是如此,我父亲亦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更隆了。
一日,天骤降大雪,漫天漫地一片白茫茫,屋檐下倒长出一条条长短不一的冰条,尖端直直地扎向地面。
突然,门嘭地开了,是张叔叔。
他提早回了宿舍,一脸颓然,嘴角眼角抖得直往下掉,头上身上的雪花似乎把他整个人冻住了。一整天,他闷躺在自己床上,没有动静声响。
冰雪天,总是很冷,很冻人。
后来,我从父亲跟棋友聊天中偷听到,他又被学生轰下了讲台。学生们怪声怪气地说:“屁上海交大的!课讲不清楚,快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当年,他毕业分配进了上海一家研究院,因家庭成份,打回了老家农村当老师。毕业没过几年,遇到文革,被打成右派,个人问题也成了大问题。后来好不容易结了门亲,女方又是文盲,神经也有问题,生下一傻笨儿子。
他的口头表达很怂,学生接受起来很困难,所以素来不买账。农村家庭也实不容易,举全家之力,东借西挪才勉强供一个孩子读书,巴巴指望着能考个学校,谋一份光明点的前途。农村太苦了,那只鲤鱼不想跳龙门呢?碰到这样的老师,难免义愤填膺。但老师这职业,干好干歹,区别了了,只要不是犯了伤天害理的天条,谁也不会操心老师适不适合,学生满不满意。得过且过呗。
冬天那么漫长,长得仿佛永不结束。日子还那么过,张叔叔也照旧隔断时间买回半只猪蹄、一只白萝卜,还那么咕噜咕噜煨好,还那么美美地吃。
后来,我父亲调动进了城,转战到了城里忙于下棋,顺带教教书。
我从此再没故地重游那所学校,也再没见过张叔叔。
又过了几年,突然听说,他死了。
一切发生得很突然。
他跟学生又发生了口角,一时气急,暴发脑溢血,当天西去。
事过境迁,时光飞逝又已好多年。
当年门口那一片荒芜杂草,会不时闯入我的思绪;然而,那些我没记住名字的野草,早已无声无息埋入了历史的废墟之中…
035—苹果熟了—水火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