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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巨婴》——为复仇而来的巨婴到底是谁

2024-05-29  本文已影响0人  短毛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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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子突然发现苏童的语言风格和我喜欢的毕飞宇十分相近,于是爱屋及乌,便又追了他的几本书。除去每天读读长篇外,今天新开了一本他的短篇小说集,书名很土气,哈哈哈,土到什么程度呢?——叫《夜间故事》。但是,想必苏童的手笔错不了,所以抱着只看耕耘,不问收获的心态开始读。

先看了《香草营》。故事以白大褂的婚外情感事件为引,牵出社会身份有着巨大差异的主人公和房主因价值观不同而产生的纠葛和矛盾,无法化解,无时无刻地逃避和错位始终穿插在人物特质的搭建中。最重要的是,这个故事的取材非常真实,情景还原的复刻度也超强。两个字——喜欢。

重点想说第二篇:《巨婴》。

巨婴,即巨大的婴儿。通常被我们拿来形容依赖性强,无法独立生活的、自私的人。同时,也是具有一定社会意义的群体,专指一味索取,没有奉献精神,极度自我为中心,没有法律概念和道德约束的奇葩人群。

自然,远离巨婴人,不做巨婴人,这似乎也是衡量人道德品质的一个标准。

但,如果仅看标题,由此产生如上想法的话,就肤浅至极了。

苏童在这个故事中,将巨婴作为一种意象写法,讽刺和鞭挞了社会中并不缺乏的冷漠群体。他先用“未婚求子”做钩子带出故事,随后让读者在不可思议的感受中体会女主的“复仇方式”的特殊性。同时,他为何将“复仇工具”附身在一个具有典型成熟男性性特征的婴孩身上,这也是我认为最值得深思的地方。虽然整个故事都散发出诡异的、血淋淋的“味道”,一唱三叹,让人不禁心生忌惮。但是,这样的写法确实能引发我的深度思考,这里做简单记录,后续可以留存学习。

开篇,镜头在一个乡村医生的诊室里。医生的午餐简单到令人咋舌,那是一个前几天烙的饼子,已经干得发硬,他摘下墙上的军用水壶,还没来得及喝,女主就登场了。

如此简洁的开场,没有一句废话,但镜头感拉满。

医生是专门给附近村子的女人们看病的,专看不孕。今天来的这位女主,苏童这么写:

那个女人的身影在竹帘外面晃了几下,最后停留在窗洞那里。窗洞很小,以前是配药的窗口,乡村医生能看见女人穿着白底红花的衬衣,以及衬衣下面微微隆起的乳房,却看不见她的脸。

这算是个伏笔,第一次写“看不见她的脸。”接下来,医生要求女人进来看病,她拒绝了。她的声音很细小,似乎是怕被路过的人听见,说:“你给我一贴药就行,快一点,我还要赶回家去。”

胃口被吊起来了。我猜,这应该是个饱受白眼,怀不上娃娃的受气媳妇。接着看:医生抱起水壶喝了一口水,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不看病怎么给你开药?你要开什么药?

女人用更低的声音回答,送子汤。他们说你的送子汤很灵验。

说实话,直到这里,我都没觉得这篇文还会出现什么意外之处,这不就是我预料的情节吗?再接着看。

女人的反应令医生反感,他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文中第二次提到他看女人脸的情形:他向外张望一眼,看见女人戴着一顶草帽,草帽上的一圈棉布正好把她的脸遮盖住了,他认不出女人是谁。

所以他决定不理睬这个鬼鬼祟祟的人,他继续嚼饼喝水,顺便写日志,对了,还要加上奚落女人的环节。

我是医生,不是庙里的神仙,虽然我开的药很灵验,但不是仙丹,不看病就要药?亏你想出来!

哎哟,别看这是个乡村医生,严谨的态度还是杠杠滴。然后,反转来了。接下来,苏童选择加入听觉和嗅觉来表现和女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情形:

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乡村医生听见身后的凳子咯吱响了一下,他闻见一种很强烈的汗酸味,一回头就看见那个女人,已经端坐在凳子上了。

哎呀,真是感慨。语言的艺术是大过于视频的,因为脑海里这个情景很活泛,怎么发生我自己说了算。然后,女人说了一句话:

我不解裤子。

这句话像当头给我一闷棍。什么情况?!这个女人有故事啊!医生又说:

谁让你解裤子了?你以为我干这行当是为了让你们解裤子?把你的手伸过来,让我搭脉。

都说医者仁心,看来无论在哪里,这个道德还是要有的嘛。女人犹豫着把手伸了过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需要重点记录一下,因为它是整个事件的起因,体会明白了,才能懂得后边的走向。

乡村医生把她的手粗暴地按在桌子上。他在诊脉的时候看见她的指甲缝里郁积着满满的黑垢,而且女人的手上散发着一种腥臭的鸡粪味。

作者用动作描写、视觉和味觉持续深入地刻画女人的形象,看到这里,我几乎笃定了她在家中的地位,包括她的生活环境都已不言而喻。这个时候,医生在她低下了头后,暴露在自己眼前的草帽上看到了其他信息(这也是第三次写到草帽):

她的草帽上有一圈汗渍,就像男人的草帽一样,她的脖子上戴着一只银项圈……

旧草帽,经常劳作,还有那只银项圈,医生知道她来自山上的王堡一带。女人沉默地坐在对面,医生在此刻突然警觉起来,他说,

怎么回事?你没有男人?你到底有没有结婚?

女人依然沉默,医生忍不住想扯掉对方的草帽,但她躲开了。医生又说,

你脑筋不好吧?没男人怎么怀孩子?喝多少送子汤都没用!

哎,这个可怜的女人,竟然精神还有问题。读到这里,我心里不免难过起来,但同时也疑虑重重,她一个大姑娘家,非要怀孕干什么?才想到这儿,苏童的笔就把钩子又递了过来。女人坐在凳子上嘤嘤哭起来,然后突然跪下,抱住医生的一条腿说,

你救救我,给我一个孩子,给我一个孩子,让我报仇。

这句话强调了一个信息:这个孩子对女人的迫切性和重要性,所以作者写了两遍。但,报仇是什么意思?

医生被女人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不小心打翻了女人的草帽。尖叫的同时,她的脸露了出来。

一张世界上最丑陋的脸。高度灼伤,除了一双眼睛完好无损,整个肌肤就像一块枯黑的松树皮。

天呐,头皮麻了。这般视觉冲击:高度灼伤。除了眼睛……枯黑的,松树皮……很难想象这样一张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自己会作何反应。原来前文提及了三次的草帽,都是为了接引女人的真实外貌啊,在这个真相没出来前,我甚至想象过对方可能是个美人来的。

医生吓坏了。女人也吓坏了。他们在彼此的惊恐中分开了。瘫坐在屋里的医生以为对方肯定已经离开了时,一只指甲缝里满是黑垢的手从窗洞里伸了进来,女人在窗外说,

给我送子汤,求求你,给我送子汤,让我报仇。

医生的惊惶又回来了,他立刻反应,从桌上抓起一串药包递了出去。他强压心头的恐惧抓住女人的手指,说,报仇,报仇,报什么仇?

这里,我想留下两个问题,自己也还是思考中。一是,为什么要选择那只窗洞;二是,为什么强调他抓住了她的手指头。(后者我有个模糊的答案,前者还没有)

女人回答:等我有了儿子你就知道了。

思考+1:为什么一定是儿子?她怎么能肯定一定会是儿子?

女人跑了,医生追了出去,然后,夏日的午后,整条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医生直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口。这个下午,医生失魂落魄,在四点左右,天边掠过一串惊雷,雷声尖锐响亮。那个时候,医生的诊室里还有几个其他女人,她们一起捂住耳朵,而他则看到了一个在电闪雷鸣中,孤身走在山路上的女人。她的草帽被闪电击中,药包也已经破碎,全部洒在泥泞的山路上。

这段在原文中大概有两百来字,是关于环境的细节描写,其实,也是侧面表现出医生的心理活动:惶恐不安,莫名地害怕。那包胡乱发给女人的药,在想象中的闪电里化为乌有,在我通篇读完后,认为是用草药的形态发生了变化后,标志着结局的混乱而铺设的引子。

就这样,女人在山口消失的身影渐渐远去,医生因此而带来的恐惧也终于消失殆尽。时间来到次年春天,一辆去王堡的流动售货车带来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说那里有个黄花闺女生了孩子,足足生了三天三夜,最后产下一名巨婴。这巨婴有十八斤重,看上去有三岁大,是个男孩子,皮肤黝黑,嗓音雄壮,最奇怪的是,他的右手手指只有四根,更神奇的是他的小鸡鸡,供销社的人描述中,那是一根优质胡萝卜的样子。说话时,女职员的眼睛瞪得老大了,补充道,骗你们是狗,他的小鸡鸡旁都已经长出一圈毛毛来了!

What?如此炸裂!?

医生听到这个传闻后用科学的态度纠正她,不要轻信谣言,然而,却被其他几人共同斥责一番。仿佛女人在露天生下孩子时,围观的人群就在那里见证这一切。听笑话的人说,黄花闺女不偷汉子咋能生孩子?女职员则激动地回答,奇怪了吧,一村人都说她绝对没偷男人,是雷公让她怀孕的,否则孩子怎么会这么大!

一边听闲话的医生恍然大悟,他赶紧跑回诊所,翻出了那天的日记,发药记录上赫然写着:居春花。是的,就是她,那天提走了六包药。医生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思前想后,终于得出一个事实:他家祖传的药方实在太神奇了,怎么可能是雷公做的呢?只能是他开的药啊!涨价!必须涨价!但凡谁在对价格有异议,只需要自己在那天的记录上点几下,大家都来瞧吧,看看我的药到底有没有用!

太滑稽了。讽刺至极。愚昧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而已。但,直到此刻,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没崭露锋芒,直到有天,镇上的街道到处都是仓皇跑来的妇女,她们个个都戴着银项圈,个个都怀抱着大声哭泣的孩子,这些孩子的右手无不用破布和棉絮胡乱包扎,血迹斑斑。

苏童写:

孩子们的右手小拇指就像刚刚被联合收割机碾过,它们像可怜的庄稼一样倒伏在手背上。

现场的混乱可想而知。在所有混乱的声音中,医生听明白了,那个女人生下的巨婴才八天就满村乱跑,他不仅到处叼人的奶头作乱,还在刚才,把其他孩子的手指头都咬断了,就像一头野狼那样。居春花不但不管,还站在旁边笑。

医生又听蒙了,他突然想起女人的那张脸还有关于“报仇”的声音,便追问是什么意思,可惜了,没人回答。但他在她们的脸上看到了内疚和自责,接着,他听到其他人说,就算是报仇,也不能报到孩子身上啊。

医生思索片刻后也明白了,之所以咬掉对方的小拇指,只是因为居春花授意,因为她的孩子只有四根手指,其他人的孩子也只能有四根。但关于为什么她的脸变成那般可怕,没人愿意回答,只说她生下来就是如此而已。

在妈妈们的焦急和恐惧中,医生简单包扎处理伤口,没有其他交代,没有起码的关心,他问,居春花有没有说,她怀孕是因为在我这里配了送子汤?

我勒个豆。人性啊!一直以来,好人设的医生形象即刻崩塌。你是想炫耀自家的秘方至牛,所以黄花大闺女不但能生孩子,还会生出一个战斗系数超强的巨婴?这种拥有秒杀其他孩子的秘密是时候让所有人知道了?

妈妈们听完医生的话,先是木然,而后大叫起来,什么送子汤?什么雷公?明明是居春花和一匹狼生下的这个狼崽子。因为是人都嫌弃她,只有狼不嫌。

哎……是啊,有时候,两条腿的人还不如四条腿的狼啊。

显然,医生和那群已失了心智的妈妈们无法达成共识,他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他要将答案大白于天下。

上山的那天也是阴天,医生随身带了一把大伞,等他汗涔涔地走到王堡时,正赶上全村人准备将居春花母子二人赶出村子。带路的小孩子并不晓得医生说的话,她哪里能理解“巨婴的妈妈喝了我的药汤”是咋个意思呢?她告诉医生,只有把狼崽子赶出去,大家才能平安。没有陌生人到访的居春花迎来医生和一大群村民时,正在院里哺乳。苏童这样写:孩子从怀里缓缓落地时,他看见了那个真正的巨婴,看上去大约七八岁大,皮肤状如黑炭,眉眼周正。通过双方辨认后,居春花拍拍巨婴的头顶,平静地说,你爸爸来了。孩子,叫他爸爸。

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医生看见巨婴开启红唇,挥动手臂向他跑来,响亮地喊着爸爸。接下来,他丧失了听力,耳边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谈谈我对这段的理解:

村民们因为对居春花样貌丑陋的嫌弃,转移到对她孩子的厌弃,无论这个孩子是哪里来的,从老人到孩子,都深信他是狼崽子。所以,居春花做实了那个没人愿意要他,只剩下和狼苟合的名声。其次,居春花的小院子是她的庇护所,她也有自己的快乐,在那里,独处是她的盔甲,所以文中写她哺乳时那是“天伦之乐”。然而,外人的闯入另本在怀中的婴儿一下子变成七八岁大的样子,这分明是居春花心灵深处渴望被保护的化身,结合后边她让孩子喊医生爸爸,我猜,是她内心渴望(或者认为)只有男人才能保护他,这样一个角色的化身。再次,孩子的脸状如黑炭,但是眉眼周正,我理解这里应该是居春花小时候曾经遭受过火灾时的模样,或者说是没被毁容前的模样。那么,由此看来,居春花一直说的要报仇,可能跟火灾有关。

故事接近尾声了。跑回镇上的医生在家里休养了很久,再次回到诊所开药的他变得非常慎重。他将药量减了又减。用前来看病的妇女的话说,跟砒霜一样多的药能干屁用。他则冷笑回问,你想要生个巨婴吗?

瞧瞧,在医生内心深处,他认定了不可争辩的事实。

故事的结尾,时间差不多又过去一年。那天,居春花带着孩子来到小镇,她是来还伞的,是还给孩子爸爸的。那时候的巨婴已经有十岁那般大,母子俩人破衣烂衫,像是灾民。好心的面条铺老板娘看他们可怜,追出来递给男孩一碗别人吃剩的面条,没想到只一瞬间便被男孩挥手泼到她脸上去了。老板娘骂,该死,你这当娘的,怎么养的孩子?女人却掀起草帽露出焦黑丑陋的脸,答,我这样的娘,就养这样的孩子。

其实看到这里,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是因为在暗处待久了,已经不适应阳光了吗?

在居春花的引领下,他们来到医生面前。这段细节描写很令人震撼:

乡村医生看见巨婴向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焦黑的饱经沧桑的牙齿。他把雨伞塞在乡村医生的手里,随即用他的右手揪住乡村医生的胡子,乡村医生看着巨婴的四根手指,四根手指浑圆粗糙,他们在他的下巴上放肆地运动着。在巨婴的抚摸下乡村医生浑身颤抖,他突然觉得自己萎缩了,像是一个婴儿,而那个来自王堡的巨婴,他的嘴里喷出一股蒜头混合着烟臭的气味,使得乡村医生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那么难闻的噩梦般的气味,与他的父亲和祖父的口臭如出一辙。恐惧和厌恶占据了乡村医生的心,他抓住巨婴的手腕,说,别这样,我不是你爸爸。

如果你细细品读这段文字,会有什么感觉?我再读,倏然发觉这段内容其实是在还原居春花被侵犯的现场。那一嘴黑牙,口臭,大蒜味道,手指在下巴上运动的节奏,难道不是在暗示当年居春花可能还是个小孩子时发生在她身上的可怕的事情?

但他终究还是拒绝了面前这对母子的要求,也算是熄灭了她在这世上错以为的一盏灯吧。所以,在听到对方的回复后,她告诉儿子,既然不是爸爸就是我们家的仇人,孩子,报仇,报仇!

苏童写:

乡村医生看见巨婴挥起他的四根手指的巴掌,巨婴大叫着,报仇,报仇!乡村医生跌坐在台阶上,不仅感觉到那记耳光的力量,而且他依稀看见了传说中的晴天霹雳,晴天霹雳击中了他的脸颊,乡村医生忘了疼痛,任凭恐惧的泪水奔涌而出。

那记耳光钻心刺骨。他看到了大街上正在和几个妇女打情骂俏的卖货郎,他忍着疼痛心想,小镇里糊涂的人啊,复仇的耳光会像晴天霹雳一样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疼死你们!

再次读完。满满的愤怒。居春花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她是不幸的,可能童年起就不幸。她摆脱不了自己的命运,无力反抗,却又不甘心。愚昧却倔强的她把满腔仇恨化成一个可怕的巨婴,由此向世人发泄自己的仇恨。而苏童恰恰就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医生成为残酷人群中的一个,帮她完成了这样的愿望。可叹,可叹啊!

不知我是否真的读懂了这篇文章,啰里吧嗦写了五千多字。但是后劲很大,自觉还可以再斟酌体会。

就先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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