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就不高尚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三届爱情主题积分 赛活动。
题记:这世上,为什么没有简单、纯粹的爱?因为这世上没有简单、纯粹的人。

越有钱这个名字是我上初中时改的,我原来的名字是越坤。
其实,爸妈给我取名“坤”寓意很好,”坤”在卦相中代表地,象征女性、包容、柔顺和谦让,体现阴阳和谐、母性温柔及厚德载物的品质。我改名和我爸的名字有关,这说来话长。
我爸名字是越军,jun的读音和我们当地的方言“穷”同音,从读音上听,越“军”就是越“穷”。有人说名字暗含一个人的运势,我爸的人生轨迹确实起起伏伏。高考第一年落榜,他也不爱用功,没考上就待业。我奶是幼儿园老师,我爷是企业会计,家里日子还过得去,先养着他等机会。
我爸有空就去找同样落榜的我妈闲坐,他俩是高中同班同学。我妈当时给大姨看孩子,以她的成绩,补习一年有望考上大学,可外公那年突然病逝,三姨不久也得了重病,外婆是家庭主妇,家里没有一点收入,我妈要是复读,补习费肯定得长女如父母的大姨出。
大姨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大姨父是国企的员工,他们刚结婚,正是事业上升期,他俩工资加起来养小家勉强够。当时我姐四岁,我哥才六个月,大姨产假只有三个月,她是班主任,要上班就得花钱找人看孩子。我妈知道大姨不容易,挣的钱顾了小家,还得接济外婆一大家,我妈就主动把照看我哥我姐的事揽下来。
我爸待业,隔三差五到大姨家找我妈闲坐,顺便帮助照看我哥我姐。二十郎当岁,正是谈情说爱谈婚论嫁的年纪,大姨操心我妈的婚事,托人给我妈介绍大姨父单位的小青年。要说电业局可是国企,工资高,又是大姨大姨父知根知底的好人家,我妈去了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我妈思想单纯,还未品尝恋爱的滋味,她羡慕大姨是由同学发展的自由恋爱,感觉相亲不算恋爱,可总得找人结婚吧,她思想一活动,就想到了她青春世界里唯一熟悉的我爸。我妈凡事爱犹豫,找对象这件事却有主意,她给我爸打电话,说我姐给我介绍对象,明天见面,我想问你的意见,你说我是见还是不见呢?我爸说:见啥?和我谈吧。
我妈这个恋爱脑,放着国企的小青年不要,找了我爸这样的待业青年。他们结婚时,大姨父刚升职,他托关系让我妈进了县里效益最好的五金厂。我爸要去省城学修摩托,让我妈向大姨借了一千块。90时代,个体户只要能吃苦,干什么都能挣到钱。我爸学完回来,先给别人打下手练手艺,我奶心疼他,说修摩托一身油,脏兮兮的,别干了。我奶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妈借的一千块打了水漂。不让干,你给我爸找一个好工作呀,我奶只管说,不管事。我爸堂堂男人大丈夫,在家干干净净地闲着,家里就靠我妈一百多块的工资生活。
我妈揣着三十块到集市上买衣服,东看看西瞧瞧舍不得买,买菜时一掏钱,兜里的三十块丢了!我妈急得回来就哭,饭也不吃,难过得抹了一周眼泪。大姨心疼她,就让大姨父托关系,让我爸也招工进了五金厂,还给他争取了电工培训的名额,我爸终于成了工资待遇高的电工。
两个人赚钱,日子好过许多。五金厂主要做出口日本的汽车用各种型号的扳手,我妈在打字车间,就是用车床给电镀完的扳手上刻字。平时工作间隙上卫生间,我妈和工友们同进同出,非等到大家都上完,才一起回车间继续干活。他们干活是计件工,做多挣多,那天我妈方便完,没在卫生间门口等工友,她说我想多干些活,先走一步。
嗡嗡嗡高速运转的车床上,一把小扳手被甩到车床和墙的90度拐角,正常的操作程序是:先扳电闸切断电源,然后把小扳手拿出来。我妈本来是循规蹈矩的人,可那天,她鬼使神差觉得,把胳膊伸过去就能拿出来,结果高速旋转的钻头把我妈的左衣袖卷进去,接着是她的左臂,幸亏旁边有个男工友用力拽住我妈的左臂,其他回来的男工友也一起用力,四个小伙子使尽吃奶的力,总算从高速转动的钻头上扯断衣袖,救下我妈的左臂。当时如果直接关电闸,钻头会凭巨大的惯性搅烂我妈的左臂。即使这样,我妈的左臂也从外侧被切开大口,只剩内侧的大动脉还在,鲜血喷涌而出,我妈左半身都是血。
那一天,大姨父联系医院,二姨父找救护车,全家总动员,正好那天省城大医院的骨科医生下来会诊,一秒也没有浪费,我妈左臂保住了。医生固定手臂时,用铁斧头噔噔噔往左臂钉两根六毫米粗六寸长的钢针,看得大姨二姨泪流满面。手术室外,大姨父低声自语:“这么大的人,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病房里,做完手术断腿断胳膊的几个男病友哼哼呀呀喊疼,可一直柔弱的我妈却一句疼也没喊。医生从我妈大腿取皮,给左臂植皮,但左臂依然有长长的疤痕,好在左臂用力少,不影响日常做家务。我妈的这次意外,花光了家里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她住了半年医院,在家调理了一年多。
我妈身体养好不久,县里的企业改制,爸妈都下了岗。我爸想去省城学服装裁剪,我妈又向大姨借了5000元。学完归来,我爸在街上摆摊剪衣服,他爱面子,懒得动心思招揽客人,每天抽烟、聊天、和老爷们下棋,生意寥寥无几,5000元又打了水漂。他只好跟别人做改水电铺地暖的零工。我妈被同学拉着做直销,做过安利,做过罗麦,不但没赚到钱,还搭了人情损失了存款。
经过这些生活波折,我妈不由和我感叹,咱家日子不顺或许真的和名字有关,越军,越来越jun(穷)。你的名字是越坤(坤读音和方言“空”同音),你爸已经“穷”了,到你这里还越来越“空”,给你改一下名吧,或许能给你改运。我问她:
“改什么名?”
“越融如何?不管是‘穷’还是‘空’,都让它们消融。”
我想了想,“叫越有钱吧。这名字听起来俗,但诉求明确,你们直销常说能量场,名字就是能量场,每叫一次,能量就增强一次。正好我升初一,到了新学校,一切从新开始。”

我改名后,我爸赚了一笔小钱,他跟三个朋友揽了一家小区的铝合金门窗工程,工头出料,他们负责加工。我妈也在私营企业上班,做铸铁厂的仓库保管。生活渐渐平稳下来,没有波折就是好日月。
我妈生性胆小软弱,听我爸说,我妈怀我三个月时,在公路上骑车和一个女孩撞了,她们都摔倒在地,那个女孩的裤子膝盖处蹭破了一个小口,她一站起来就拉住我妈不让走:“你怎么骑车的?我的牛仔裤刚穿了一天,很贵的,你得赔我60块钱!”
我妈被人家咋唬得不敢还口,说身上没有那么多钱,要钱就得回家拿。女孩跟着她回家,家里没人,我妈给了她60,女孩扬长而去。我爸回来知道了,恨铁不成钢地说:“她想讹人,你也不用多说,就说我还怀着孕呢,你先查查我肚里的孩子有没有事。看看她说什么。唉!遇到点事就怂,都不好意思说你。”
我妈回一句:“过时不候,都是事后诸葛亮,你们再聪明也不能替我。性格造就人。”
不过,我爸可不是事后诸葛亮,他遇事不吃眼前亏。他和哥们到外地办事,当地的一个混混看到我爸的发小面善,过来挑衅说碰了他的腿,不给钱别想走。我爸那时留着过耳长发,出门兜里装着改锥,他推了推墨镜,拿出改锥在手里把玩,乜斜着眼盯着混混,口气绵绵地说:“小子,老子杀过人,刚从监狱放出来,要钱不给,不怕死你就过来。”混混见他这架势,以为真的是狠人,干笑几声,倒退了两步,转头溜了。
我爸刚进五金厂那会儿,车间里的老油条欺负他,从他后背重重擂了两拳,笑着说认错人了。我爸没言语,从地上捡起一根一米长的钢筋,抬手就朝那人后背抽过去,那人疼得呲牙咧嘴,眼泪都下来了。我爸一脸严肃地问:“不疼吧?我也认错人了。告诉你,想欺负老子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我爸是个好人,心善,讲义气,和外人寸土不让,对家人很温和,做饭好,干家务比我妈还利索,但我找对象不会找他这样的人。作为男人,他做事没有野心,在家里担不起事,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还大男子主义,不能行还不虚心。我上初二的时候,家里开了小饭馆,我爸掌勺炒菜,我妈配菜、点菜,招呼客人。人多的时候,我妈到厨房催菜,我爸不紧不慢,把炒锅放在一边,不慌不忙点了烟叼上,我妈没好气地瞪他:“客人催着要,你还有空抽烟,连个紧慢也没有。再不上菜客人就走啦。”
我爸转头看着我妈,把长勺往锅里一扔,冷着脸说:“有本事你来做,我就不能歇一歇?爱球咋滴。”他把围裙也解下来,干脆坐椅子上慢悠悠抽烟。我妈顾不上说他,只好自己上。
那天我也在,我过去嬉皮笑脸地摇我爸的胳膊;“我亲生的爸呀,体谅体谅我亲生的妈吧,我妈左胳膊不能用力,你让我妈累着了,咱家谁来管?你男人大丈夫,和我们小女子计较甚?”
我爸一下就笑了,“还是我闺女懂事。来,给你亲生的爹捶捶肩,保准我精神焕发生龙活虎。”我给爸捶了两拳,他乖乖地忙起来。

到省城工商学院报道时,我没让爸妈送我。饭店的事缠手,省城又离我们县城不远,我背着背包,拉着行李箱,一路顺风就找到了新生报到处。
“越-有-钱,你的名字挺有特点。”
学长掩饰不住笑意地说道,和他一起笑的还有其他同学。是的,我的名字比我本人更容易被同学记住。
我们宿舍有四个人,我的上铺吴子娇是省城本地人,其他两人和我一样来自不同的县城。吴子娇高我半头,她有乌黑顺滑的长发,精致的五官,酷酷的表情,嘴里嚼着口香糖,眼神冷得像深秋的风。
我除了个子只有150,但我的颜值不输吴子娇,我有一双看狗都深情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神灵动活泼,我个性随和,不管在哪个环境里,都能和别人打成一片。吴子娇对我和另两个室友不屑一顾,她只和同是省城的同学玩。听说,她有个开夜总会的妈,黑白两道都有人脉,所以吴子娇眼里不搁人。
周末下午返校后,我和两个室友到校门口溜达,门口不远有个烤红薯摊,室友挑了三个烤红薯,摊主说:“给上六块钱!”
室友正要给钱,吴子娇和两个同伴说笑着路过,她扔给摊主六块,夺过摊主递给室友的袋子,挨个把红薯分给同伴,看也不看我们,转身就要走。室友嗫嚅着呆住,我快走过去,从吴子娇和她同伴手里快速拿回红薯,同时把六块钱递给摊主,我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拉着室友,不慌不忙地走向校园。
回了宿舍,我正准备躺一躺,却发现我的床上堆着吴子娇的衣服、衣架、还有她的书包,而她在上铺躺着听MP3。我拽下吴子娇的耳机,一脸严肃地说:“把你的东西拿开。”
她继续戴上耳机,不咸不淡地说:“都是同学,放一放怎么了?”
-拿开!
-不拿。你能把我如何?
-拿开!
-不拿!
我抱起床上吴子娇的衣服、衣架、半开口的书包,在室友们来不及反应的目光里,把东西从四楼的回廊通通扔下去。
“土包子越有钱,你好样的!你给我等着!”吴子娇快速穿鞋飞奔出门,我在室友关心的忐忑目光里,坦然地上床,半躺着看书。
周一上午,教导主任叫我到办公室,他严肃地说:“越有钱同学,请给你家长打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去。你怎么能霸凌吴子娇呢?”
我惊了一下,很快平复心情,我平静地与教导主任对视:“老师,我不打。有事和我说就行,我妈胆小,会吓坏她的,我自己的事自己承担。我想问老师,说我霸凌吴子娇有何依据?你们调查过吗?就因为她是省城的,学校就相信她说的话,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有钱人为所欲为的地方。报警吧,让警察来查查到底谁在霸凌同学。”
教导主任见我这样的态度,一时语塞。“你先回去上课,我再调查一下情况再处理。”
事情很快就查清楚,我当然没事。意想不到的是,吴子娇和我不打不相识,竟然和我成了朋友。
更意想不到的是,我认识了常胜。
常胜是校广播社团的团长,和吴子娇一样都是省城人,那天他去我们宿舍找吴子娇,去要秋运会的活动主持稿,他在门口目睹了我和吴子娇冲突的全过程。不仅如此,我和教导主任的对话,他也在办公室门口听得一清二楚,事情得以查清是他的功劳。当然,吴子娇和我冰释前嫌,同样是他的手笔。顺理成章地,吴子娇说动我加入了他们的广播社团。
“越-有-钱,你的名字挺有特点。”
常胜意味深长的笑容,让我记起他就是那个新生报道处的学长。
“常-胜,你的名字也挺有特点。”
我也学常胜的口吻微笑着,要知道我从不怯场。我仰起头和他对视,头只到他的下巴,他剑眉朗目,山峰般挺翘的鼻子,厚薄相宜的嘴唇微微上扬,含着无尽的笑意,他浓密的睫毛扑闪间,从他的眼眸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脸。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正要移开视线,他伸出修长的手摸着我的头,“小不点,人小胆大鬼精灵。”
我头往下一缩,摆脱他的手掌,一溜烟跑开了。
那以后的几个春秋四季,常胜带我在城市里转悠,我们都不爱热闹,喜欢去老胡同转悠,去人烟稀少的河边,踏访周边的古寺,一起爬上高高的山峰。我们会为一片落叶争执半天,也会为一朵流云喝采,还冒着瓢泼大雨痛快地跑过。
我们去没去过的河段,走没走过的路。路到尽头,又接上另一条路。河岸有棵枝叶茂密的老树,我们依偎着坐下来,看河对面的草地上,一群黄牛在吃草。黄牛吃饱了草,甩着尾巴下了河,哞哞地,趟着河朝我们走来。
在古寺,我们还傻呼呼地买了写上彼此名字的牌子挂到树上。以前看到别人这样做,会暗笑别人俗气,原来我们也和他们一样俗。城市里的公园,栽有很多果树,果树会结很多果子,有些好好吃,有些好难吃,但我们都吃得好开心,我们都爱吃酸的,所以不嫌弃那些果子难吃,于是大把大把地把果子揣进口袋里。
省城的角角落落,我们都用脚丈量过,那是我们青春岁月里最快乐的时光,于我,于他。

校园的樱花路尽头,我已站了一个小时,我故意来早的。
我来的时候太阳在西边的天空落了半个脸,绿茵茵的草地上,几只小鸟轻快蹦跳着,然后唧唧啾啾地飞上花枝。我头顶的花枝上,淡粉的樱花开得正旺,它们团团簇簇,层层叠叠挤在一起。晚霞流泻在粉色的樱花树枝里,如梦似幻。风吹来,花瓣徐徐飘落。
“你来多久了?”常胜温柔低沉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们分手吧。”我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如水。
“越越,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和我提分手,你知道我现在多需要你吗?”
他的声音有压抑着的哽咽,我纠紧疼痛的心重重地坠入无边的黑洞,我触电似地哆嗦了一下,向前挪了两步,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身体,逃开他触碰到我后背的手。
“我知道你需要我,也知道不应该这个时候离开你,但我还是要和你分手。我从来就不是高尚的人。”
“ 你不爱我了吗?你为什么不能和我同甘共苦?”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或许以后再也不会遇到比你更好的人。我不怕吃苦,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一直苦。但如果我留在你身边,陪伴你没有尽头的苦,我会在现实的一地鸡毛里讨厌你。因为,我太知道没有钱的日子是什么滋味,更知道每天面对一个精神病患者会是怎样的状况。在我们因为现实互相抱怨,互相伤害之前,不如保留美好放手。求你,让我走吧。”
“越越,你知道你有多残忍吗?你的话竟让我无法讨厌你……”
“所以,你恨我吧,更不要原谅我。把对我的恨,化作你抵抗未来的力量,磨炼自己杀出一条血路。等你以后成功了,让我后悔,这也许就是我离开你的唯一价值。”
我冷漠地说完,义无反顾地消失在落英缤纷的樱花路尽头。我没有回头,怕望着他会没有勇气离开。
一个月前,在常胜实习期满转正的当天,他的父亲出车祸没了,父亲公司的债主上门催债,沉浸在丧夫悲痛中的母亲疯了。
常胜幸福完美的世界一夜之间崩塌。
我见到他母亲时,她头发蓬乱,眼神绝望空洞,尖利刺耳的叫骂着,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常胜一把抓住飞过来的玻璃杯,杯子差点砸到我额头。常胜只好把母亲抱住,让我给他母亲灌了一口镇定药,几分钟后,母亲终于在常胜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面对如此触目惊心的画面,我有窒息的恐惧,我想逃,逃得远远的。

我和常胜没有再见面。
夏与冬,深秋与深冬,碧绿与干枯,在特定的季节才能看到特定的景,就像霜只有在霜降的那一天才可以看到。小路的尽头永远是新的希望。看,那只孤单的鸟一直看着冬的尽头春的拐角……
在大千世界里,时间是一场仪式。众生万物,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来构建内心的秩序。
我和吴子娇在同一个单位实习,实习期满,靠吴子娇妈妈朋友的关系,我和她一起在铁路分局的省城火车站做安检员。
休班的一天,吴子娇带我参加她高中同学的小型聚会。聚会中有一个中等身材,微胖,有着自然卷头发,皮肤白净,喜眉笑颜的男生和我搭讪,我礼貌地微笑颔首。
那个男生叫张一勤,吴子娇说她这个同学也在铁路分局上班,是铁路行车值班员,工资是我们的两倍。张一勤自聚会认识我后,隔三差五就过来找我,约我吃饭看电影,追我之心昭然若揭。
吴子娇给我八卦张一勤的家庭情况:妈妈是列车广播员,爸爸是铁道车辆运检工,全家月入三万多,有两套一百多平的房子。条件很不错。
我是编外合同工,工资只有两千多,加上奖金也就三千五。安检员的工作时间长,休息时间有限,尤其在客流高峰期会更繁忙。我和张一勤确立关系后,辞了安检员工作,说服爸妈把饭店开到省城来。张一勤家就在火车站对面的桥东街,桥东街人流量多,有学校、医院、菜市场、补习机构,大大小小的饭店分布其中,算是食品一条街。
我在桥东街“我爱我家”隔壁租了一间店铺,开了以烧烤为主的加盟店。张一勤帮我租了他家楼上的房子,房子装修得很好,三室两厅,120平米。他家住14层,我和我爸妈住17层。
我的烧烤店离我住的小区很近,下楼出了小区门,往北不到200米就到了。烧烤店地理位置好,我的人缘好,又是全家上阵,只雇了一个19岁的小后生给我爸打下手。从选址租店铺、选加盟店、派我爸到加盟总店培训学习、办营业执照、税务证、银行开户、装修店铺、定门脸、发传单搞宣传、进料、买菜、备串、和邻居们搞好关系等等,里里外外都是我搞定。我喜欢这种忙碌,辛苦是肯定的,但生意兴隆的成就感,让我忘记了身体的疲累。
我爸妈和张一勤的父母见过面,两家父母都很满意。但随着我和张一勤近距离接触,他身上的毛病逐渐浮现出来。张一勤爱玩,两次玩失踪,他一个人背包游玩,既不和他父母说,也不和我打招呼。我和他父母正着急,他若无其事地回来了,说我们大惊小怪。
他大男子主义,极爱面子,订婚宴上,我落落大方,姑舅和叔伯们,对我赞不绝口,夸我情商高,会来事,做事有能力,说张一勤能娶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张一勤沉默不语,送我出来后甩脸子,嫌他舅只夸我不夸他。我理解不了他的脑回路,别人夸自己媳妇好,不应该开心吗?他却认为我抢了他的风头。我们一起出去滑雪,闹得不欢而散,吃东西要按他的喜好来,走哪一条路线也要按他的意思来,穿个滑雪服也要争论几句。我感觉他很麻烦。
烧烤店在居民楼临街的一层,夏天人流量多,会把桌子摆到店门外,有居民向工商局举报烧烤店扰民。我被叫去问话,心情烦躁,他不想办法化解,而是阴阳怪气地教育我:“我就说这个店铺有问题,你偏不听……”
我忍。
我劝自己:男人都那样,都比女人少根筋。
定了婚期,我和张一勤拍了婚纱照,领了结婚证。一连好几天没见他,我晚上得空去找他,赫然发现他满脸都是渗血的抓痕,这简直是毁容,再过一月就要举行婚礼,那个时候他的脸能好吗?
我问他的脸是怎么弄的,他支支吾吾。他爸说漏了嘴,张一勤在露天大排档吃饭,一位中年男顾客点了一盘朝天椒炒肚丝。张一勤的座位离得厨师近,风一吹,炒辣椒的味道直冲鼻腔,熏得他头晕流泪,他少爷脾气一上来,非让顾客换菜,说炒菜也要顾及其他顾客的感受。点菜的顾客也不是善茬,你来他往,言语辱骂加动手撕扯,报了110才拉开。他的脸就成了血花脸。
我心里五味杂陈,想起有次他和别人因为车辆剐蹭,和对方大打出手,后来还是我托关系又给人家说好话,才把事态按下来。我郁闷地回家,边想心事边流泪,我妈听了事情原委,沉默了一阵,眼神温柔却笃定地说:“和他退婚吧。”
我止住眼泪,忐忑地问:“婚宴请帖都发出去了,和亲戚朋友怎么解释,面子不要了?”
“面子和你一生的幸福比起来,不值一提,你要及时止损。如果为面子结了婚,你就要有随时准备给张一勤灭火擦屁股的觉悟。他的个性就是不定时炸弹,你的心得一直提着。漫长的一辈子,你能坚持多久?你爸性子也犟,我憋气忍耐的滋味一言难尽,但你爸分得清轻重里外,不在外惹事,也识人说。张一勤不一样,你跟着他一辈子都不能安生。退了吧,长痛不如短痛。”
我以为我妈会因为世俗的考量放不下面子,没想到她比我还看得开。我如释重负,我抱着她,感觉无比幸福。
我妈我爸去张一勤家退婚,摆事实讲道理,彩礼如数退还。张一勤登门赔礼,向我妈赌咒发誓,我妈平静如水地说:“如果你还是个男人,你就放过我闺女,咱们好聚好散。”
我妈给亲朋好友打电话,说女婿家里奶奶没了,婚礼暂时不办了。别人也没有见过张一勤,事情很快就淡了。
我分期付款买了桥东街一套130多平米的二手房,从租住的小区搬出来,烧烤店也搬到小区临街的店铺里。我和张一勤办了离婚手续,从此各奔东西。

忙碌是治愈情绪的良药。
新店铺以前也是饭馆,女店主用它养育了一双儿女,现在儿女成家立业,她跟着孩子到了别的城市,她要的租金是友情价,比我原来的店便宜5万,面积却大了一倍。新店铺分上下两层,离医院200米,街对面是补习机构,加上网上宣传,我不愁客源,已有稳定的回头客,网上点餐的也有很多。
我买的虽然是二手房,但主人没有多住,屋里干净整洁,和新房差不多。房子是精装修,沙发、家具、床、家电一应俱全,家装风格是我喜欢的欧式简装,白色为主,我只添置了窗帘和床上用品。房子就在我烧烤店上面的七楼,从家到店100多米,我们终于在省城有了自己的家。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起,世上最快乐的事不过如此。
腊月二十八,我们一家三口回老家过年。初五那天,我妈和高中同学聚会,有个当老师的女同学和我妈说,她姐有个儿子和我同岁,感觉两个孩子很般配,想让我们见一见。
我对感情心有余悸,断然拒绝见面。我妈动员了我一夜未果,早上吃饭时轻描淡写地说:“就当走个过场,见一面不谈也行,他二姨已经和她外甥说好,你不去,多伤我们两家大人的面子。”
“缘来是你”是县城新开的茶室,店内环境装饰古朴雅致,淡淡的茶香袅袅沁入心脾,让我浮躁的心不由静谧下来。
茶室的人不多,座位之间有木制镂空的屏风隔成一个个小空间,我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来。桌上放着我妈让我拿的相亲“信物”——毕淑敏的《你要好好爱自己》。我刚坐下,我的手机响了,是吴子娇的电话。
-娇娇,啥事?
-没大事,就是我妈给我买了新车,我想拉你兜风。你呢?要不你也买一辆,你现在可是老板,出来要有面儿。
-呵呵,还面儿,我这貌美如花还不够面儿,我这能力无边还不够面儿,我自己就是自己的面儿,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别笑!我就剩这自恋给自己撑着,哪能和公主你比,我得自力更生。我妈想靠我爸靠不上,自己辛苦了大半辈子。我这刚有了起色哪能肆意挥霍。做餐饮很辛苦的,我得多攒钱,等再干个三五年,就让我老妈老爸休息,他们老了,不能太辛苦,我得养着他们。不说了,我有事儿。
一个身姿挺拔,阳光正气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我对面。我看痴了两秒,表情瞬间如常,“你是孙二伟吧,什么时候来的?”
“对。就在你接电话的时候。”他爽朗洪亮的声音让我如沐春风,我们不谈风月,说了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孙二伟是10年期志愿兵,排长,随部队到过五个驻地,现在省军区。他的父母是山里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上大专时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300元。我问他,这么少,够你花吗?当然不够,我只能节省,周末出去打工贴补。爸妈不容易,我只能靠自己。我当兵就是为了养家,两年前我全款给他们在县城买了140平的房子。
我和孙二伟像朋友一样聊天,喝了一下午茶,他要请我吃饭,我拒绝了。被生活打磨了几年,我已经没有了被一束花就能感动的纯真,我对他没有感觉,不讨厌,不心动,只是偶尔听一个陌生人聊他的故事,仅此而已。
我刚回家,脱了外套还没坐下来。手机消息提示音响了几声,是孙二伟的。他在微信里说:
小越,只和你短暂的一见,我就可以笃定你就是我想要的爱人。我听了你和朋友的聊天,感觉你是如此有趣的女孩,还有你的懂事和担当,现在像你这样能体晾孝顺父母的女孩太稀缺了。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但有能力让你和我的父母过上不愁吃穿的生活。请你给我机会,让我来呵护你。我是个军人,平时的生活有些刻板,但你是灵动的,和你在一起,我生活的激情就会熊熊燃烧。来吧,别跑,来点燃我吧!
我的心柔柔地疼痛着,眼里有些潮湿。我想了很久,回他:半年前我和一个男人领过证,在婚礼前的一个月,因为感觉性格不合退婚了。虽然没有结婚,但我现在属于离异。你能接受这个事实吗?
他几乎秒回:我能。我感谢他不娶之恩,不然我会错过这么动人的你。
我潮湿的眼睛朦胧了。
你的这个事,还有谁知道?
我和我爸妈,现在还有你。
好,没有这件事了。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PS
我成了军嫂。生儿子的那年关了烧烤店,我爸闲不住,继续在私企干回电工的老本行,我妈过上了悠闲的退休生活,她和我婆婆轮流照看我儿子。我也闲不住,在省城的美特好超市当领班,过上了相夫教子的越有钱的平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