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概念(爷爷和后陈村)
见爷爷
1994年春节前,爸爸妈妈带着我跟五岁的小妹,从赣西北外婆家出发,首先步行到十五里远的集镇上,拦住途径小镇的到南昌的大巴,然后从南昌坐火车沿浙赣线东进,在江西境内最后一个站点“玉山”站下车。
那时候选择从小镇坐汽车去南昌,车子通常都是走所谓的“北线”,就是要翻越县城背面的一座大山,当地人称之为“南皋山”。车子在山道上左弯右绕,走得慢不说,那盘山路下的深谷溪涧看着也很吓人。
我们是一大早出发的,坐汽车大约用了半天功夫,到了南昌,已是午后。在南昌站外排队买票的时候,我记得有一个场景,妈妈看着我和小妹和行李,爸爸挤在长长的队伍中排队买票。我就在不远处盯着爸爸一点一点靠近临时设在车站外面的售票窗口。爸爸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两张火车票。那时候的火车票只有大人的大拇指大小,粗糙的硬纸皮质地,上面较粗的字体印着出发地与到达地,两个地名中间有一根短短的单箭头指向线;当然,车票上还载明有车次、座位号,以及有边框线框起来的一行小字以示“重要”:限乘当日当次车,三日内到达有效。
我们从玉山站下车后,天已近黄昏。我们在县城东边一座桥头上,赶上了最后一班开往镇子的中巴车。等我们到了镇子上,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下车的地点,就在镇子中央的一条十字路口。我记得那路口有许多盖着篷布的水果摊、杂货摊。起初,爸爸和妈妈还准备雇一辆三轮车拉我们回家,因为爸爸身上挑着一担沉重的物品,这可是当时我们全家遗留下来的全部家当;后来,也许因为价钱谈不拢,爸爸还是决定自己挑回家。现在我想起来,爸爸和妈妈都是坐汽车就晕车的人,经过一天的奔波,相信他们都已经极累,可是为了省钱,他们决定步行。
我们沿着街道穿过集镇。快要出集镇的时候,因为天黑,爸爸在小镇一条长长的斜坡中段,找了一家杂货铺,买了一把装两截粗电池的老式手电筒。那时候我心里是有些兴奋和期待的,因为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回爷爷家——其实在我更小的时候,据妈妈讲,我是回来过好几次的,只是因为太小,我记不住罢了,这大概也是我小时候总能记起经常坐火车的缘故,我还总是在表哥们和小伙伴们面前炫耀,说坐火车就是“哐当、哐当、哐当”的呢。
曾经写过一篇专门怀念爷爷的杂文,在那篇文章中,我详细描述过初见爷爷的场景,这也是我们步行五里路,从镇子上终于回到爷爷家的第一现场:
“爸”,我爸挑着沉沉的一大担东西,冲里屋喊了一声。随后我们打着从镇子拐角杂货店新买的手电,进了一侧并没有门的堂屋。爸爸撂下担子,又冲里屋喊了一声,“爸,我们回来了”。随后看到里屋亮起了煤油灯,一阵窸窸窣窣之后,爷爷提着那种旧式带灯罩的煤油灯出来了。
“归不,可帝么火昏?(回来了?吃过晚饭没?)”爷爷问。听见我们还没吃晚饭,他带我们到厨房,把煤油灯挂在墙上,开始生火做饭。
夜里煤油灯光线太暗,看不大清楚爷爷的脸。只见他身上披着一件旧式军绿长棉袄,头上戴着一顶两边带护耳的棉帽,那护耳随着他身体的动作左右摆动,我看着心里还一直乐,“挺像电视里日本兵戴的帽子呢,好搞笑”。
爸爸一路从外婆家挑回来的担子里,有一样东西我记忆深刻,那是一个人力稻谷脱粒机的脱粒转轴,就是一个圆形的圆柱体,上面镶了很多粗铁丝制成的转轴。我妈妈还嘲笑过我爸呢,你咋把这东西也带回来了。爸爸说,可以重新请木匠打一个打谷机——后来,爷爷家果然新添置了一项家具,就是以后我跟爷爷常常在稻田里一前一后抬来抬去的沉重的人力打谷机。打谷机,那时候可是种田人家的“大件”农具。
后陈村
彼时临近春节,因为我们回家的缘故,爷爷决定大批量制作年货过年。我爸爸是个爱吃甜食以及糯米制品的人。和外婆家以麦芽糖为制作年货为主不同,爷爷这边的风俗是以“年糕”和“米焦”为主。所谓“年糕”,是一种用一定比例籼米和糯米混杂炒熟、磨粉,然后加入白糖、茴香粉等香料拌匀上笼蒸制出来的米糕,米糕蒸熟后,需要立即切好片,然后二十公分左右一条,用报纸包扎贮存,这米糕上面,通常还会刷上一道红色的东西,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也许是防虫用的?至今没有探寻出个究竟。总之,这米糕沉甸甸的,吃起来硬邦邦的,带甜味香味,很耐饥。而所谓“米焦”,就有点类似外婆家的爆米糖了,只是这“米焦”的米粒,都是如爆米花般爆开过的米粒,所以米焦吃起来,松脆、香甜。
“年糕”和“米焦”,我已经有二十余年没再尝过了,现在又到年关,也不知道后陈村的人们,是否还会制作这两种传统的过年年货——总不会像外婆家的麦芽糖那般,早已经销声匿迹、使用市场上购买的杂七杂八的“年货”取代了吧?
过年前,后陈村下过一场大雪。大叔叔家的平楼屋顶上,堆起了白白一层积雪。爸爸和妈妈不知道在忙什么,而我和小妹,开心地在屋顶上堆雪人、打雪仗。起初还笑哈哈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妹,后来却被冻哭了——这个场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妈妈还一边抱着小妹安慰,一边笑着跟爸爸说:玩得时候不知道冷,停下来知道冻得痛了。
对了,后陈村的人们,烧火做饭的主要原料并不像外婆家那边以柴为主,而是煤球。我们回家之前,爷爷大概因为年纪大或者缺钱的缘故,他一个人不烧煤,而是烧各种细小的柴杆。过年前,爸爸妈妈还做了一件大事,带着我和爷爷,推着两轮平板车,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去到一个煤场买了一平板车的黑煤块回来。
空车去的路上,爸爸两次喊爷爷上车,他说:你是老人家了,上车我推。那个煤场真的很远,等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天都快黑了,爸爸妈妈还在路边买了两包饼干,这两包饼干,成了我们那天的晚餐。
妈妈似乎决意要自己一家人分开烧饭吃,她有些讨厌爷爷,而理由也很特别:爷爷总是霸占着厕所,妨碍了妈妈上厕所。我不理解,厕所和分开做饭吃有什么联系——后来听妈妈讲过,在我更小的时候,在我大叔叔没有疯掉以前,她和爸爸回家,是受过不少婶婶的气的。大叔叔疯以前,是村子里的首富,靠着做铁皮加工生意,发了家。彼时我们回去,大叔叔已经疯了好几年,我们住的漏雨的一层平顶屋,就是大叔叔计划建造三层大房子的“半成品”。
爸爸和妈妈忙活起来,主要是在大叔叔平顶房边上的老瓦房里,重新搭建灶台。
大人们的事,我参与不了,我只对这个全新的“家”、全新的环境感兴趣。
当地人讲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们说话的语速极快,像打机关枪。语言不通,我又没有认识的玩伴,所以只好跟五岁的小妹玩。通常的情况就是,起初俩人玩得挺开心,嘻嘻哈哈,最后就会变成小妹哭鼻子、我挨打收场,爸爸总是训斥我:你要让着妹妹!
不和小妹玩的时候,我就站在大叔叔留下的一层屋顶上看周围的世界。屋子前方,是一块农田,农田边上,住着开拖拉机的秃头男人一家;屋子左侧,是一排排的瓦房;屋子右侧,也是一排排的瓦房——跟外婆家不同,这里的屋子集中连片,大家屋前几乎都没有屋坪;村子也很大,房子特别多,村子里的小路都很窄很长。还有村外的田野里,每一块收割后的稻田里,都被人种上了一种被称之为“花草”的绿油油的植物,它们可以收割回来喂猪,还能切碎了贮存起来当饲料,开春后就被犁耙翻回到泥土里,肥田。外婆家的稻田,冬天里都是干瘪瘪的,空留一地黄稻茬。现在想起来,这跟屋子多、村子大有莫大的关系,地少人多,人们就要在仅有的土地上更加精打细算,才能把家里人和家畜们的嘴给填饱。
那年冬天,我依照记忆里的样子,学着二表哥的手艺,给自己造了一辆独轮车;等我开始熟悉爷爷家屋前屋后的环境以后,我就推着自己的独轮车,在村前的公路上、村里的巷陌间,开始了自己孤独的一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