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一、

楼上住了女人。她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开门，走进屋，踩着高跟鞋在屋子里转两圈，哒哒哒，每个房间巡视到，才把鞋脱了。安静了一会，小田躺在床上看着表，默数五分钟，时间到，随着指令下达，楼上卫生间传来倾泻而下的冲水声。这时候是十一点二十分，小田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早上五点半，天还黑着，楼上的女人起来上厕所、洗漱，半小时后，穿上高跟鞋，在房间里踱步。然后开门，哗，关门，啪。女人下楼了，高跟鞋的鞋跟敲击楼梯的声音由远及近，到达自己家门前，并没有停留，又渐行渐远。这时候是早上六点十五，如果拉开窗帘的话，房间里会侵入一抹亮色。

起初小田觉得厌烦。楼上的声音打乱了小田一成不变的作息规律，他晚上十一点睡觉，早上七点起床，搬进这所老旧小区的出租屋一年来雷打不动，自从楼上住了女人，一切都被破坏了。他曾满怀恶意地诅咒女人路上出车祸，那样就可以规避噪音的干扰，不久以后，又为自己的恶毒想法感到惭愧。

后来，他居然习惯了这声音，他还是每天十一点准时上床，倒在床上，他盯着手机，等着楼道里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早上一睁眼，不用看，肯定是五点二十，还有十分钟，楼上的女人开始洗漱。

声音消失后，小田想，楼上这个独居的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多大年纪？做什么的？为什么每天早出晚归？他胡乱给女人安了几个身份，让她在自己心里演出，有时候她是护士，有时候是超市导购员，有时候是妖娆的歌厅小姐，每一种身份都能在他心里激起一些不大不小的浪花。几天后，他突然想见见这个女人，倒不是好奇，纯粹想让自己的主角拥有一张脸，无论美丑。

那天晚上，马上十一点了，他关上灯，来到阳台，隔着玻璃往下看，楼下是一个花池，花池矮墙上卧着一只流浪猫，里面种着冬青和月季，冬青一如既往的茂盛，月季都被折了头——院里孩子多，一个比一个调皮——在昏黄的灯光下支愣着光秃秃的骨干。

花池前面就是甬道，一直通向小区门口——这是进入小区的必经之路——小区外面原本是一座集贸市场，因为环境问题，被勒令搬去城郊，留下一具空壳。有风的天气，集贸市场就成了风的口哨，风小，如泣如诉，风大，鬼哭狼嚎。恰巧今天有风，天气预报说三到四级，看马路上树叶晃动的幅度，小田觉得，风不止四级，集贸市场传来的声音倒不大，呜呜咽咽的。他猜有可能是声音受到了玻璃和墙壁的阻隔，想开窗感受一下，看到飘在半空的白色塑料袋，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小区只有两栋楼，分列花池两侧，小田看到另一栋楼有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像是黑夜里的眼睛，这个时间，大多数人已经入睡，况且，小区里的住户本就寥寥。这里原本是老城区，城市的中心地带，现在好像被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遗忘。

门卫室里面没有亮灯，保安在看电视，画面频繁切换，映得窗户一闪一闪。保安是个六十多的老头，头发掉光了，常年戴帽子，干瘦干瘦的，像一阵风就能被吹跑。小田时常疑惑，他怎么做得了保安，自从发现小区里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后，他明白了，这小区，贼不会惦记，邻里更闹不起纠纷。

二、

还差五分十一点，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小田热切的目光里，她没有开车，也没有骑车，步行，应该是在街对面下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她停在小区门口，和保安交涉，保安室灯亮了，老保安的光头探出窗口，一瞬，又缩了回去，再出来，头上多了帽子。

女人一袭浅色长裙，在夜里，被夜色和灯光渲染，混淆了颜色。风吹得裙子紧紧裹在腿上，看得出身材不错，不过，在这初秋的季节，又赶上刮风，想必有些冷，小田看到她抱紧了双臂，不停跺着脚，她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具体款式。

女人的头部被保安室打开的一扇窗遮挡，想必正在进行例行的进出登记。她跟保安离得很近，他突然嫉妒起这个老保安来。他有些急迫地想看到女人的脸，在他导演的内心戏里，女人作为主演多次现身，可是一直没有脸。

他马上就可以看到那张脸了。

这所老旧的小区，像是顽固的老学究，还在固守着进出登记的迂腐规矩，所幸小区住户不多，并没有给保安带来太繁重的工作量。这个老保安，大概是外地人，说着拗口的普通话，尤其喜欢对年轻女性进行事无巨细的盘问。小田见过很多次，老保安的目光在进出小区的年轻女子的胸脯上肆意游走。大概这是他一天工作中唯一的乐趣了。

原来小田也在做着一份枯燥的工作，他在工作中找到的乐趣是每天给女上司出一点难题，例如故意把发言稿拿错，或者在报表上输错一个数字。

上司偶尔会发火，冲着小田拍桌瞪眼，小田装作噤若寒蝉，其实全没在意，甚至还有一点得意。有一天，上司发完火后，双手捂着脸嘤嘤哭起来了，开始小田以为办公室里养了什么鸟，在丝丝缕缕地叫，后来才知道，是上司在哭。他手足无措，他的本意不过想得到更多关注，并不是要惹上司生气。

但这次，他好像真的伤了上司的心。他突然觉得有点心疼了。他看着她不停抖动的双肩，想过去抱抱她，他往前蹭了一步，心中有一团小火苗在随着步伐跳跃，热浪在他五脏六五铺陈开，随着血液流淌到全身每个毛孔。他被这奇怪的感觉吓到了，慌忙给自己泼了盆冷水：她可是我的顶头上司！

上司哭了一会，恢复了常态，正色说，你能力很强，为什么总犯这种无厘头的错误？

他可怜巴巴看着上司——她鼻尖上有一颗俏皮的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能说什么呢？说我喜欢你？他来公司第一天，同事都对这个新人视而不见，领导交给他一些杂七杂八的差事，他完成了一项，就心满意足地去找领导交差，领导看都不看他，随手甩过来下一个任务。他努力把工作做到最好，但没人在意，那些事情好像本来就是没人做的，做不做都可以的。他终于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正在气馁着，她后来的女上司——销售部的经理，突然出现在公共办公区，急迫地问有没人懂日语。没人回答，他怯生生举起了手。

然后，他就成了她的手下。女上司很漂亮，身材也好，喜欢穿裙子，配高跟鞋，在办公室里，她有时候会脱下鞋子，让脚藏在办公桌下面休息。别人看不到，却逃不过小田的眼睛。只要女上司一出现，他的视线就再也挪不开。

女上司给他分派任务总是柔声细语，他以为是对他这个新人特别优待，后来发现她一向如此，就不免有些失落。女上司对他和对别人并没有区别，她的眼睛总是盯着电脑，盯着文件，很少向他看一眼，他不得不搞一些小动作，好让上司注意到他。

他目睹了上司哭泣，她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那一刻他意识到，她和他一样，做着枯燥的工作，面对着无休无尽的麻烦。对她来说，他就是麻烦。工作时间外，她不过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孩儿，也需要被人疼爱。

三、

女人离开了保安室，小田看到了她的头，齐耳的短发，戴眼镜，半边脸藏在口罩里。他有点失望，他还是看不到她的长相，好在，他的主角总算有了半张脸。

女人走在甬道上，低头操作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好像在给什么人回信息。突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隔着窗户，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尖叫，他不确定尖叫来自楼下的女人，还是发自自己内心。这一刻，女人的遭遇好像和他息息相关。

女人蹲下身子，左脚从鞋里挣出来，她看了一下，鞋跟好像卡到了砖缝里。女人左脚踩在右脚上，摇晃着身子拔鞋，花了不小力气，鞋拔出来了，鞋跟还在砖缝里。出于惯性，她摔了个屁股蹲，她坐在地上，拿着坏掉的高跟鞋在地上拍打。之后她环视四周，确定没人，才站起身，把坏鞋套到脚上，脚尖点地，一瘸一拐走过来。

叮铃铃，她的电话响了。她看着屏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通了。好像怕影响到别人休息，她故意压低了声音。他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频频点着头。面对领导的批评，他也是这副样子。她就站在甬道上，一边打电话，一边用闲下来的一只手去揉搓月季花的叶子，揉碎一片，再换一片。风在两栋楼之间打了个旋儿，她在旋儿的中心，头发被风揪起，拂乱，她好像全然不觉，继续打着电话，身体的重心由右脚转向左脚。

挂了电话，她一手摘下眼镜，一手去揉眼睛。大概是沙子迷了眼，也许是哭了。小田不再确定那个来电是她的领导，是她男朋友也说不定。反正这次会话好像不太愉快，她看到女人戴上眼镜后，手在太阳穴位置停了很久。

女人上楼了，小田飞快返回卧室，躺在床上，手机显示，现在的时间是11点10分，比平时晚了十分钟。脚步声如期而至，也和平时不同，一脚轻，一脚重。开门，关门，一气呵成。这次没有哒哒哒，她没有穿着高跟鞋在各个房间视察，她直接脱了鞋。他等了十分钟，没有马桶冲水的声音，也没有洗漱的声音。他隐约听到床吱呀吱呀响。她直接上床了，在床上辗转反侧。

小田相信，能够让一个女人愁肠百结的只有爱情。女人大概被情所困，她男朋友也许有了新欢。他开始同情她。

小田也曾被情所困，不同的是，他是单相思。他爱上了自己的上司，自从她在他面前哭过后。她把自己的妆哭花了，把小田的心哭化了。

自那以后，小田不再故意犯错，他把每件事做得一丝不苟，做得臻于完美。只要能减轻上司肩上的担子，什么他都做，不管是分内的，还是分外的。

上司终于注意到他，她偶尔找他谈话，好像是鼓励，又像是旁敲侧击。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只说是想要进步。进步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小田得到了提升，做到了上司的位置，上司辞职了，还有一种说法是，被劝退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小田有点懵，他没想到他全情投入的付出换来的是上司的失业。随之而来的是悔恨，他后悔自己表现太积极，恨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上司到办公室来收拾个人用品，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她有些萎靡，鼻尖上的痣也变得黯淡无光。他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一下，终究没能开口。

他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步出办公室，最终消失在磨砂玻璃门的另一侧。他自责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逐渐加重的工作压力而淡忘了这件事，直到一次和另一个部门的同事喝酒，酒后失言，两人各自编排着公司老总的种种卑略行径，同事突然说，你还记得你以前的领导吗？就是因为不肯和李总做权色交易，被排挤走了。

他大为震惊，散局后，借着酒劲，打车到了李总位于郊外的别墅前。他下了车，看着夕阳下像一块黑幕一样的别墅，突然豪情万丈。他一边唱着“驱散乌云见太阳幸福的歌声传四方”，一边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奋力朝别墅扔去。他听到了哗啦啦玻璃破碎的声音，那声音沁人心脾。

四、

第二天，他照例在五点二十睁开眼睛，等了很久，楼上没有丝毫动静，他在焦虑不安中度过了半天，直到中午，他听到楼上马桶冲水声，才稍稍安心。

下午女人依旧没有出门。

小区里孩子们在楼下跑闹，老人聚成一堆在下象棋。初秋的阳光凉薄，淡然撒了一地。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天，女人只是偶尔上厕所，此外再无别的响动，小田越来越担心，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圈，转着转着，把自己的思绪转成了一团乱麻。

小田鼓了几次勇气，在夜幕即将降临时决定到楼上看看。如果她病了，他可以帮忙叫医生。他打开门，刚刚迈出一只脚，楼下传来腾腾腾的脚步声，是跑上来的。他慌忙把脚缩了回去，重新关好门。脚步声到了楼上，停下来，随后敲门声响起。他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会是谁呢？难道是她男朋友吗？他们终究重归于好了吗？吱呀——门开了。您的外卖！声音洪亮。谢谢！声音轻柔。

他松了口气，原来只是送外卖的。第三天早上，一直到八点，他再次听到楼上高跟鞋的声音。很快，门开了，女人脚步轻快下了楼，他又跑到阳台观望，不久那个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里，她穿着红色的裙子，像一团火一样，徒然对抗着初秋的稀薄的寒意。她步伐矫健，走向甬道尽头，在门卫室前稍作停留，和戴帽子的光头门卫说了几句什么，才飘然离去。可惜她还是带着口罩，他看不到她的脸。

他想，女人终于走出了悲伤，走上了既往的生活轨道。他为她感到开心，随后想到自己的处境，又黯然起来。

在砸了李总家的玻璃之后，他听到别墅里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这个声音箍住了他，使他原本打算逃窜的脚步踯躅不前。这个声音是如此熟悉。别墅的大门打开了，那颗俏皮的黑痣出现在眼前。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女上司重逢，他在尴尬的气氛中满怀期待。他应邀走进别墅，也许并没有受到邀请，他记不清了。

他假装观察着破碎的玻璃窗，时不时偷瞄上司一眼，上司穿着真丝睡衣，映得她的皮肤光洁如玉。她比原来胖了一点，却胖得恰到好处。他磨蹭着不肯走，屁股粘在了真皮沙发上，叙完别来之情，又展望起公司的未来。

其实那都不是他想说的，他想说的却说不出口。眼看天色渐晚，上司抬起手腕看看表，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李总快回来。他如遭五雷轰顶，懵懵懂懂走出别墅，最后又想起什么，回头说，玻璃我会赔你的。上司说，不用赔了，我不会跟李总说的。这话深深刺痛了他。

第二天他带着玻璃安装工再次踏进别墅。他事先请了假，说自己卫生间漏水，需要修缮。李总在电话里语气和蔼：处理好家务事再来上班，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李总总爱唱高调。想到李总在员工大会上慷慨陈词的样子，小田就觉得好笑，他总标榜自己视员工如家人，现在才知道此言非虚，女上司真的成了他的“家人”。

别墅里照例只有女上司一个人，得知他来，化了妆，换了一套少女风的短裙套装。工人师傅换着玻璃，他和女上司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话题不敢太深入，怕哪句话说错，触及了她的底线。

玻璃换好，支走工人师傅，他却赖着不走，喝了李总家武夷山的大红袍，牙买加的蓝山咖啡，甚至荷兰的白兰地。他喝得小心翼翼，每样浅尝辄止，女上司对他不冷淡，可也不太热络，好像在忌惮着什么。最后实在没有话题可聊了，他再没有坐下去的理由，就依依不舍地告别，边走边盘算着下次来找什么借口，在门口看到一株茶花，几近枯萎，有了主意，说：下次我找个花匠，给这棵花做做养护。上司没应允，也没推辞。

五、

小田一直等到凌晨，楼上的女人还没有回来，期间他多次走上阳台，每次都失望而归，楼下半个人影都没有。有一只流浪猫踩着轻盈的步子，悠哉悠哉路过，突然停在花池边缘，一条前腿缩在肚皮下，侧着头，耳朵转来转去，倏忽，一转身，箭一样射向花池，隐没在冬青丛中，片刻，从另一侧钻出来，嘴里叼着一只老鼠。他羡慕起流浪猫的生活来，衣食无忧，不受约束。

那天他失眠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安慰自己，她不过是一个陌生女人而已，两个人唯一的交集是她每次上下楼都要经过他门前，这甚至连交集都谈不上，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人牵肠挂肚。可他越是这样想，越是放不下。

他不知道几点睡着的，他是被楼下孩子们的吵闹声惊醒的，他看了看表，已经上午十点，他生怕错过了什么，把床头柜抬到床上，站上去，头还是够不到天花板，又从厨房搬出小板凳，摞在床头柜上。他提心吊胆爬上去，小心翼翼站直身子，一歪头，耳朵正好贴到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积尘蹭了他一脸，他顾不上这些，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大失所望，爬下来，瘫倒在床。

浑浑噩噩过了两天，他感到时光在放慢脚步，每一秒都在拉长，他终于捱不住，换好衣服，脸也没洗，一口气跑下楼，一群孩子在空地上围成了一个圈，讨论着什么，他顾不上听。

他来到门卫室，光头门卫守着电视看京剧，翘着二郎腿，悬在半空的一只脚随着鼓点微微打颤，嘴巴也跟着哼哼唧唧。他问：大爷，北楼三单602的住户人呢？门卫不耐烦地看他一眼，嘴里撇出三个字：不知道。随后又投入到京剧里。

他只好自己取过进出登记表，从头到尾翻看，但在备注一栏并没有找到北楼三单602。他只好再次问门卫：大爷，她是个年轻女人，搬过来没多久，那天晚上我看见她一个人在甬道上哭，这两天就突然失踪了，我是怕出什么事。他故意把事态说严重，好引起门卫的注意。

门卫总算把视线从京剧上移开，转投到他身上，慢悠悠说，她是你什么人？他语塞，想了一下，只好说，邻居，她住我楼上。门卫说，据我所知，北楼三单602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他急了，不可能！那天我还看见你和她搭讪，所有进出的年轻女性你都会搭讪，不可能不知道！门卫脸涨得通红，抬起胳膊要打他，他梗着脖子，毫不退缩。他被门卫推出门卫室，怏怏往回走。

那群孩子散开了，一个孩子脚下躺着一只猫，白色长毛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猫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身，终究力不从心。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叫道，谁干的？孩子们惊恐地看着他，没人说话。他走上前去，试图抱起受伤的猫，猫却不领情，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身子一滚，翻到了冬青丛里。他捂着伤口，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他一边骂着畜牲，一边疾步上了楼。

他还记得他送给过上司一只猫，波斯猫，雪白的，一只眼睛是黄色，另一只眼睛是蓝色。猫是在茶花起死回生后他进入别墅的另一个理由。他曾为这个理由赞叹自己的足智多谋。猫在他和上司之间搭了一座桥梁，借助这座桥梁，他得以屡次以送猫粮为由进入这座别墅。上司对他的态度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她看他的眼神里有了温度。

那天他们经过一番畅谈后，一瓶白兰地见了低，她的面色酡红，转着手里酒杯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他看着她，看得醉了。她抬起头，四目相接，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暧昧的沉默。他忍不住扑过去抱住她，她没有反抗。他亲了她，在他试图脱掉她的上衣时，被她制止了。她推开她，红着脸整理衣服，她说，你喝多了。他说，我喜欢你很久了。她说，老李快回来了，你走吧。

六、

他病了，在楼上女人不知去向一个星期后。开始他感觉浑身乏力，脑袋晕晕沉沉的，一试体温，39.5℃，忙找出感冒灵喝下去，蒙着头睡了一觉，他梦到楼上的女人回来了，醒来出了一身汗，他怕不是梦，挣扎着起身，出门，上楼，义无反顾地敲门。他不知道见了女人该说些什么，反正他就是要见见她，看看她长什么样子。他抛下一切顾虑，就为了茫茫人海里能够彼此为邻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缘分。

他和女上司的缘分终止于李总的和他的一次会面。李总把他叫到办公室，他预感到什么，惴惴不安敲响了李总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氛围有一点肃杀。李总面无表情打开手机屏幕给他看，他看到自己一次次进入别墅的场景，最后镜头定格在他和上司抱在一起接吻的画面上。他面红耳赤，第二天就提出了辞职，审批很顺利，下午他就离开了公司。

他找了一家小酒馆，喝了很多酒，喝得天昏地暗。他一路踉跄，不知不觉就到了熟悉的别墅门前，别墅在午后的阳光下庄严肃穆，他抄起一块砖头，朝别墅窗户投去，哗啦啦，玻璃碎了，可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声音。他在门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那个期盼中的身影，却等来了警车。在拘留所里，他心绪难宁，一会儿担心上司的处境，一会儿又对她心生怨恨。她可能已经凭借自己声泪俱下的哀求赢得了李总的谅解，也有可能被扫地出门，如果是后者，她为什么不来看他一眼呢？他就这样在左右摇摆中度过了拘留所里的七个日夜，从拘留所出来，他又把自己幽禁在家里，一个月几乎没有出门。

他在这所远离喧嚣的破败小区里怡然自得，他暂时不去想接下来的生计问题。本来回老家是最好的选择——他的老家在河北，一个叫做石家疃的小村庄，虽然和省会城市一字之差，却有天渊之别。他是背负着全村人的期望出来的，他不能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

他窝在出租房里，计划写一部小说，有了构思，却迟迟没有动笔。蓝本是这样的，两个背井离乡到繁华都市打拼的小人物，因为住上下楼有了交集，他们惺惺相惜，彼此鼓励，终于日久生情，走到了一起。

七、

他敲了很久的门，始终没人应，他死了心，蹒跚下楼。

病魔折磨了他一个星期，总算依依不舍地离他而去。有时候他独自站在阳台上，胳膊支着窗台，眼睛盯着甬道发呆。楼下嬉戏的孩子和下棋的老人依然如故。秋天的气息逐渐沉重，压得树叶飘零。可是这些都在他的视野之外。

有一天，一只猫突然窜到窗台上，犹如在他与世隔绝的，平静的世界里投进了一颗石子，让他思绪纷乱。

那只猫长着长长的白毛，毛上粘着结痂的黑色血斑，它断了一条后腿，只用三条腿支撑着身体。他和它对视了两秒钟。

在这两短暂的两秒钟里，他惊奇地发现，那只猫一只眼睛是黄色的，另一只眼睛是蓝色的。他忙打开窗，想让猫进来，但是猫受到惊吓，身子一弓，一弹，跃下了窗台。他探出头去，那只猫已经不知所踪。他开始怀疑这是自己的幻觉，一只瘸腿的猫怎么可能跳得到五楼的阳台？由此及彼，他想，楼上行踪不定的女人也有可能来自他的幻觉，是他把自己置身到了小说的情境里。

他灵感乍现，迫不及待打开电脑，敲下他小说的第一句话：楼上住了女人。

这时候，他听到楼道里传了脚步声，哒哒哒，是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他一跃而起，心脏止不住扑通扑通狂跳，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打个招呼，脚步声在他门前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