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妖论道
壹．
蜀中平安城的后山是一片禁区。
传闻千百年前，有一群妖怪随天雷降世于此，占山为巢，百年未离。
谈云出身言门，算是除妖门派子弟，却并不正统。
言门除妖，讲究存在即为合理，教导门下弟子，降妖要以感知化知为主，打击消灭为辅。
所以，当谈云下山历练途径平安城，听闻这传说时，当即就决断要上山瞧上一瞧。毕竟就算门派理念算不上主流，这除妖降魔的责任总还是要负起来的。
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谈云上了后山。
后山郁郁葱葱，丝毫没有被妖气侵蚀的痕迹。世间妖怪大多喜食血肉，所以妖怪居住之所难免充斥着血腥之气。然这后山却鸟语花香，丝毫不见半分妖怪居住过的痕迹。
正当谈云疑惑传言真假之时，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辩论之声。循着声音找过去，却着实让谈云惊了一惊。
与想象极端不符，明显能看出妖族痕迹的一山群妖，不修习法术锻体渡劫，反而摆了一方石桌分坐两旁，桌上放着翡翠玉酒盅，两派妖怪竟是在群情激昂的……论道？
谈云觉得有趣，一时也忘了此来目的是为降妖，竟躲在树后津津有味的听起来。
妖怪A：“人生在世，当以快活为主。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米一饭喂饱自己便能活，又何必整天想着追求高境？累出自己一身毛病？”
妖怪B不服气道：“你这话说来轻巧。一米一饭也能活，若不动手耕地，哪来稻谷结米？快活过了头，却是可能乐极生悲罢。”
妖怪C：“B兄这可就有些断章取义之嫌了。A兄的意思是不必过于追求财富积累，与其整天累死累活的言商赚钱，就算得了再多的银两，没有时间去享受人生真正的乐趣，那又有什么意义？”
妖怪D：“要我说还是B兄说得对，这世间除了白米饭，还有烧鸭烧鹅佛跳墙，若是没钱，怎么能享受到这些人间美味？又如何算得上是快活呢？”
……
谈云越听越觉有趣，他无意识的碾着手前细小的花叶，压低声音辩驳道：“都对，也都不对，人生在世确实当以快活为主，只不过有人的快活是粗茶淡饭神仙逍遥，有人的快活是奔走东西享尽珍馐。怕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嘿，你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谈云一跳，下意识就要回身使个法术，然而在看到声音的来源时硬生生忍了下来。
说话的也是个妖，是个女妖。
这女妖蹲在他身后，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颇为无辜的盯着他。
谈云转过身细细打量这女妖，表面上看不出她是什么品种，却着实长的明眸皓齿、盼若琉璃。再看她笑起来，右脸脸颊竟还有一处浅浅的梨涡，尽显可爱之色。
谈云听到自己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一时竟没有接话。
那女妖笑的极甜：“你怎么啦？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啊。这树妖跟石妖天天就这个问题在这里论道，都论道好几百年了也不腻。自己没下去人间经历过，又怎么论的出人间事呢。”
谈云这回反应过来，听那女妖的话奇道：“此话怎讲？”
女妖目光明亮，像极了不允世事的孩童：“就是……学学我，没去过人间，就不要说话！”
怎么说呢，谈云觉得，这妖族往上走一万辈，一定都有狐精的血统。
不然他怎么觉得自己被诱惑了呢？
贰．
女妖名叫叶芽，是一片叶子化妖。世间树叶何止成百上千万，也不过就化了这一片而已。
叶芽自化形起没离开过山，此时跟山里大多数的妖怪一样，天真烂漫，热烈赤诚。即使面对不明来路的谈云，也毫无防备之心。
“嘿，听这群小妖论道有何意思，不如去我家坐坐？早上刚做好的绿叶糕，我还没给人尝过呢。”
叶芽热情的拍了拍谈云的肩膀，如此爽朗直接，倒是让谈云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也不怕我是坏人，就这么让我去你家？”
叶芽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笑的坦诚：“曾经有别山的妖怪来我们这里做客，告诉我们世间除妖门派，唯独言门从不滥杀，反而常感化恶妖回归天道，救其性命。如此，大家说定，若有缘遇到言门中人，当好生招待，替众妖谢其恩惠。”
谈云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佩剑，那是言门门派佩剑，门下弟子皆有一把。剑柄处以掌门之力刻以“言”字，以证弟子之名。
叶芽见他发愣，突的弯下腰靠近他，眼睛弯成一道月牙，笑眯眯道：“所以我来请你做客呀！他们整天论道，都好久没人陪我玩了！”
谈云刚刚泛起的一丝感动顷刻烟消云散，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心里却丝毫没有想拒绝的意思。他装模作样道：“唉，这除妖人被妖怪相邀，也算前无古人的福泽了，我且随你去吧。”
叶芽干脆俯身拉起谈云的手，兴高采烈的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倒是谈云，盯着两人紧握的双手。
少女手掌白皙娇嫩，跟谈云相比足足小了一圈有余。
翠绿宽广的纱质衣袖将少女纤细的手腕遮挡的若隐若现，倒另添一种朦朦胧胧的诱惑之感。
谈云默默地收回视线，嘴角带上了轻轻的笑意。
叁．
绿叶糕出乎预料的好吃，望着少女托着腮充满期盼的目光，谈云给出了毫不吝啬的赞美评价。
之后的事情显得极其顺理成章。
叶芽见自己的绿叶糕得了称赞，高兴的便要邀请谈云在这里多住几日。
谈云则好像完全忘记了君子礼义法，也不提醒叶芽“男女授受不亲”，就这么心安理得的在这里住下。
叶芽喜爱研究各种糕点，常常会做一些色香俱全的新品给谈云品尝。
谈云每次都给足了叶芽满足感，吃的兴致勃勃，偶尔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议，倒是总能给叶芽带来新的灵感。
他们也会在闲暇时讨论讨论术法修行，叶芽虽不爱打斗，到底是修习了千年的大妖。
洪流历史中用时间得出的经验，给谈云的修行以极大起发，短短几日谈云竟隐隐觉得窥到了另一片天，对叶芽则更为惊艳叹服。
白日里时光过的悠然舒适，暖日高照，谈云突然兴起，找来纸笔研开水墨，一挥一毫之间女子曼妙的倩影跃然纸上。
叶芽好奇探头，见那画上女子竟是自己。
顾盼生辉，灵巧逼人，当即便欢喜的不得了。
她毫不客气的从谈云手里卷走画纸，转头便挂进了自己的闺房。
而夜晚无疑又是最浪漫的时候，朗月高照，温柔的月光洒在小院。叶芽准备好下酒菜，斟满一壶清酒，备两翠玉小盅，叫谈云与她对月喝酒，聊饮天地。
叶芽饮酒豪迈，不似人间女子微沾嘴唇便放下，非得一口将酒杯见了底才罢休。
谈云陪着她，不一会儿便喝的脸颊泛红。
喝到兴处，叶芽转头看向谈云，手指着远处深山，说道：“我们这山妖，受雷劫应召而聚。占地为巢，千百年未曾出山，你可知是为何？”
谈云跟她对望，摇摇头，轻声道：“不知。”
“你怎么那么笨呀。”叶芽脸颊通红，笑的见牙不见眼，“当然是因为人类怕我们啦。”
谈云怎么也没想到理由如此直白，忍不住失笑道：“你们倒是心善。”
叶芽未见丝毫埋怨，依旧那么纯真善良：“你若是活上几百几千年，也就更愿意做个好人啦。”
谈云想了想自己短短二十几年的生涯，跟师父修习术法，与师兄弟偷懒玩乐，少有的几次入世也未尝给乞丐一二碎银，如果感化妖怪勉强算得上一件好事，那他或许也算得上一个好人。
他转而又想，但若要跟这山妖比起来，因为人类怕他们，便自愿囚禁于山林千年，这份大义大爱，却是差的远了。
谈云望着叶芽的目光更为温柔，月色微醺，风携裹着呓语，让心软的一塌糊涂。
“降妖除魔也好，固守山林也罢。就像那日树妖跟石妖论道的一样，不过都是随心意动，个人追求罢。”
叶芽听到这，干脆面像谈云而坐，手搭在桌上，兴致勃勃的问，仿佛意有所指：“那你追求什么呢？”
谈云便将手覆到叶芽手上，像透过玻璃球般呈像于叶芽眼底。
“我所追求，不过像你我二人这样，茶米油盐，饮酒论道，虽略显平淡却不失乐趣，便是如此，就是过一世又有何妨？”
叶芽似乎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害羞，她手指微微缩紧，开口：“你……”
变故陡生，远处天空突现雷声轰鸣，紫色闪电包裹着不详之意萦绕在平安城半空。
磅礴巨大的邪恶妖气迎面而来，谈云与叶芽脸色瞬变，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肃穆之意。
恶妖，现世。
肆．
人有好坏，妖分善恶。
平安城平安了几千年，终于是轮到灾祸临世。
恶妖之所以被称作恶妖，便是因杀孽怨气过重，不为天道所容。因此恶妖现身的地方，必然妖气暴乱，血流成河。
平安后山的众妖们难得放弃那论不腻的人道，神色严肃的聚集在一起，望着已经变成地狱的平安城。
树妖：“要不要去救？”
花妖：“不救了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妖插手人间事不会有好下场的。”
石妖：“你这话说的不对。这本就是我们妖族带来的灾祸，理当由我们妖族来承担才是。”
蝴蝶妖：“说的容易，你救得了吗？打得过吗？”
虎妖：“我们一起上的话，应该还是差不多的。”
……
叶芽带着谈云姗姗来迟。
后山年纪最长的古木老爷指着谈云奇道：“咦，这不是那天在那边偷听我们论道的小儿吗，他怎么还没下山？”
倒是谈云听到这话心中一凛，见其他人都没有对他表示惊讶，便知原来众妖早知他的存在，只是没有揭穿他而已。
叶芽悄悄在背后碰了他一下，谈云下意识的转头，看到叶芽安抚的眼神：不要担心。
谈云心下稍安，对着叶芽轻轻一笑，转身恭恭敬敬对着众妖行了个礼：“恕晚辈冒犯，晚辈无什恶意，只是贪恋这山上风景，便多留了几日。如今恶妖当道，平安城霍乱，凭晚辈一人之力恐难降妖，晚辈斗胆，请各位前辈出手一助，待灾祸过去，届时，晚辈自当像各位前辈亲自请罪。”
众妖们听了这席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爆发一阵大笑。
谈云不明就里。
“无事无事，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况且还有芽儿看着你，这有什么好请罪的。”
“就是就是，把这里当自己家，不必客气。”
“芽儿长这么大，难得遇到一个动心的男人。她也是该出嫁的年龄了。”
“这降妖除魔的事就交给我们吧，你俩好好玩，不必在意不必在意。”
眼见这些人越说越离谱，叶芽赶忙急匆匆的打断。佯做嗔怒的看着他们，眼角余光却是一直注意着谈云的反应。
谈云自是感受到了那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目光，略起逗弄之心，谈云故意没有回头看她。只是伸手握住叶芽的手，掌心传来的温暖透着坚定的力量。
“前辈们放心，待此次事毕，晚辈自备好彩礼上山提亲，不论人妖，晚辈都定要风风光光的将芽儿娶回去。”
众妖们看看谈云坦率坚定的目光，又看看叶芽藏不住的欢心笑意，满意的点点头。
他们大多是修行千年的大妖，又一同住在这后山许久，彼此之间早已是家人般的存在。
没有什么，比家人的幸福更重要。
树妖首先开口：“那还等什么，先去把那恶妖除了，不然等他将满城人屠尽，收拾烂摊子的又变成我们了。”
草妖在旁边煽风点火：“百废待兴后帮他们发展气运的不还是我们，你们谁想去打坐三百年？”
众妖吓得一哆嗦，当下也不废话，提起自己的本命武器就要往山下跑。
得了天道的好处就要以同等的功德还回来，他们得了这后山栖居，还给天道的，便是为这平安城积攒气运。
好不容易这么多年了，他们不用在轮番打坐聚集天地灵气给平安城。这要是一朝废城，便是一下子打回原点。
想想那没法论道的无趣打坐生涯，后山众妖突然被激发起了无穷的斗志。
谈云虽不懂他们群妖激昂的原因，到底没忘记自己作为除妖门派弟子的责任，对叶芽轻声叮嘱了一句“小心”，拉着她也向着山下飞去。
伍．
这次恶妖临世，平安城伤亡惨重。
众多城内百姓被恶妖生食骨肉，更有人被抽取魂魄。永世无法超生。
后山众妖虽不常打架，但到底是有千年修为在身。
更何况他们没有什一打一的道义束缚，众妖群起攻之，便是魔祖再世也要掂量个一二。
这一战胜的没什么悬念，甚至谈云都没用出手。
虽然他的道行也不太适合出手添乱。
这是平安城百姓第一次见到妖怪，即使他们祖祖辈辈口口相传了许久后山群妖，却也因从未有人见过，而渐渐沦为传说。
这次恶妖屠城使他们身心受创，即使最后被后山群妖所救，却也始终怕他们哪天暴露出本性，变得跟恶妖一样。
人是很狡猾的生物，后山群妖生性单纯，灭完恶妖后也未停留解释，转身便回了山上。
待妖族离开，平安城幸存百姓群聚商议，最终城里派出几个胆大的男人，骑着城里脚程最快的马，快马加鞭的向蜀中最大的除妖门派前去求救。
这一番行为百姓默契的没有声张，悄无声息的连谈云都没有注意到。
此时谈云已经跟着众妖回了后山，叶芽羞于众妖对她的调侃，一回去就拉着谈云回了自己的小院。
院里桌上还摆着那晚没喝完的酒杯，就仿佛那晚未完的表白一样。
谈云坐在石凳上以手支头，目光温柔的望着叶芽收拾杯盘。
“芽儿，我今天说的是真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声音如春风般柔和，仿佛带了丝丝迷魂香，摄住叶芽的心神，让她忍不住嘴角上扬，幸福之感溢于言表。
她说：
“好。”
陆．
人生若是事事如自己所想般顺遂，那便不是人生了。
而人的以怨报德，又何尝少见呢？
直到蜀中最大的除妖门派道侠门杀上后山，后山群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除妖门派之所以除妖，便是有克制妖法的奇术。众妖虽极力抵抗，到底没舍得下杀手伤害人类。
这些他们看着千百年慢慢长起来的人类，因着他们这份不合时宜的天真善心，将平安后山变成了血流成河的炼狱模样。
谈云将叶芽藏在屋内衣柜中，孤身一人挡住了前来搜查的道侠门弟子。
“你是言门子弟，为何竟藏匿妖物？难道你们言门早已与妖魔同流合污？”
谈云一脸漠然，身影却纹丝未动。
“我说过，我只是看这山浓郁葱翠，便在这借住一段时日。未曾听过你说的什么妖魔。”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道侠门领头的弟子，语气换上嘲讽：“倒是前段时日恶妖横行，平安城差点被满城屠尽，你们那个时候又在哪里？”
道侠门领头者被讽刺的满脸通红，还未开口，已经有脾气急的低阶弟子出口道：“这地本就不归我道侠门所管，今接到百姓求助，掌门特意遣我等前来除妖，已经极尽道义，何时还需你这歪门邪道来评判？简直岂有此理！”
谈云懒得多言，他干脆从背上抽出长剑，从前梗于妖族面前的利器，终于指向了和他一样的人类。
此时此刻，这个除妖界出了名的动口不动手门派弟子，目光有如刀剑般化为实质，周身气场呼啸，每一寸风都成了他的武器。
冷漠，又可怕。
他说：“我言门，师父平日虽教导以德服人，不可轻易交战引血，却也不是任人搓揉的软果子。我说不可再前，你们便不可再前一步，不然……”
谈云冷冷一抬眸：“后果，大可试试。”
这一刻，天地人神似乎都不在谈云眼中，面对不知如何的未来，藏在身后衣柜里的叶芽，成了谈云心中唯一的念想。
柒．
道侠门弟子走了，即使他们知道，谈云打不赢他们这么多人。但他们还是怕了，不论如何，除妖任务已完成，剩下的，也就不归他们管了。
叶芽被谈云从衣柜中扶出来时整个还是呆滞的状态，谈云看着她那双灵动的眼眸失了往日神采，仿佛两只黑洞再盛不进任何颜色。
谈云心里很难受。
他还记得第一次入山时，满山清甜的草木香气，他还疑惑妖族聚居地竟然没有血腥气味。
然而现在整座山充满着血的铁锈气，只是这气味，却是来自山上的众妖们。
谈云设身处地的想，如果今天满山死去的是他师门的师兄弟，只怕他早已无法承受而发疯了。
叶芽哭了，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的留着眼泪。
泪水充盈叶芽的双眸，却好似雨滴入沙漠转瞬便失去润泽。
叶芽的眼睛是干的，再多的水也无法使她恢复灵动。
谈云拉她入怀，吻去她的泪水，一遍遍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轻柔又颤抖：
“我带你回言门好不好，那里远离尘世、鸟语花香，经常也会有小妖过来串门。我想带你见见我的师父跟师兄弟们，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不知哪句话刺激到她，叶芽好似找回了一丝知觉，搭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
谈云听到她说：“好。”
夜色已深，月光依然是温柔的模样，只是映在叶芽脸上，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轻轻哄着叶芽睡去，谈云小心翼翼的抚摸叶芽的脸庞。
泪痕尚在，更显垂怜。
一阵困意突如其来，谈云反应极快想要抵挡。
迷迷糊糊之间，谈云看到叶芽站在他面前，面沉如水，是他没见过的痛苦，又有着他想不到的坚毅。
“不要……”谈云这么想着，到底修为不足，沉沉睡去。
捌．
叶芽一妖一剑走上道侠门，大妖以千年修行为引所爆发的力量是无穷尽的，她一路走，一路打倒那些来阻拦她的道侠门弟子。
没有人知道这个大妖经历了怎样的悲恸，人们只是觉得：你看，妖族果然都是坏的。
叶芽从前门走到正殿，几乎每走一步都在燃烧生命。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浑身浴血，一身绿衣染红大片。
她站在大殿门前，筋疲力尽却依旧腰脊挺直，毫无畏惧的与掌门长老对视。
整个道侠门进入一级戒备，所有人都等着这个大妖露出破绽好将她一击拿下。
然而道侠门掌门惊讶的发现，这个女妖望向他们的眼神没有仇恨，有的只是深深的痛苦跟不解。
他们听到她说：
“我们这一辈子，兢兢业业修习，渡雷劫引气运，不曾出山更不曾伤人分毫。”
“平安城的气运是我们这千百年来每日每夜轮番打坐给他们积攒而来。”
“恶妖出世是我们冲锋陷阵将他斩于剑下，救全城百姓于水火。”
“树妖跟石妖只是喜欢学人类论一些没什么道理的道。”
“虎妖跟兔妖在山上也可以和睦相处把酒言欢。”
“我们自认自己不同人类，怕吓到他们便选择将自己囚于后山。我们不求财不求权，只求一方净土让我们安稳活着。等哪天大道收归我们，便随大道而走，这世上不会存留我们一丝一毫的痕迹。”
叶芽的语气悲痛复杂，带着不甘、带着疑惑、带着愤怒、带着痛苦，她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只是想不通为何。
他们一生没做过坏事，却落不得一个好下场。只因他们不同于人，便非要被赶尽杀绝不可？
她终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有弟子见她此时虚弱，趁机将长剑刺入她的胸口。
弥留之际，叶芽见漫天血色凝聚成物，里面是千年来众妖煮酒论道的简单快乐。
最后好像有人类混入？
哦，谈云……希望他以后能找个人类姑娘，煮酒论道、吟诗作画。便再也不会有这样无名的血灾。
他们还会有个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像父亲还是母亲。
可惜了……如果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叶芽闭上了眼，人们惊奇的发现，这女妖死时，竟是笑的。
党同伐异，消除异己。
即使再过几千年，也依旧不会消失于人类之中。
只因有人心中有愧，到底生来怯懦。
可惜这小叶妖，背负着满身的血海深仇，却到死也没舍得杀一个凡人。
玖．
谈云醒来时已经不见叶芽踪迹。
他心中清楚，他终究还是失去她了。
谈云没有离开。他走遍后山，将能找到的众妖的尸身借用土埋了。
人妖殊途，他不知道妖们死后会去哪里，但想到他们那么喜欢跟人一样煮酒论道，便干脆按照人的样式将他们埋葬。之后再煮上一壶烈酒，祭奠这些逝去的灵魂。
谈云在叶芽的小院住了三年，不见来人，不传讯息。
三年之后，谈云将小院锁上，走出了后山。
他路过平安城门口，见城内百姓已经脱离恐惧，平安城又恢复了一片繁华昌盛。
谈云只是看了一眼，便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
之后，他游遍山水。不入城门，只留山野。
遇妖便履行门派教导，感化为主，灭杀为辅。
遇人便转身绕开。
再后来，他在某一座山的破庙里遇到一个快被饿死的男孩，似乎是想到了过去的自己，他将这个男孩收做徒弟，之后带着他一起在世间斩妖除魔。
徒弟随师父走遍山川，所遇妖怪千千万万，不听训话被斩杀者也有千千万万。
然而无论如何，遇到妖怪总是要先上前论道一番。
这一天他们走进一片山林，发现竟是一个群妖的聚居地。
这群妖怪奇怪的很，不练术法不闻血腥，反而像人一样摆酒在前分坐两派，看行为激动非常，师父反常的没有上前，只是站在树后怔愣的看着他们。
徒弟虽不知为何，却敢说，那一刻，他师父看的不是这山群妖，而是透过这群妖怪，看到了另一处他不曾见过师父也不曾提过的世界。
这一次，师父没有去感化他们，更没有去斩杀他们，他只是万千思绪回笼后，不曾留恋般的转过身，跟徒弟说：“走吧。”
徒弟跟着师父，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师父，这群妖不用除吗？”
师父面色平静，只是说：“不必，他们只是喜欢论道而已。”
师徒二人走出山林，不知前路也未有目的的向着下一个前方走着。
而他们身后，山林高高伫立，仿佛亘古以来便不曾变化。
这座山，叫忘川山。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