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长命女
(一)
四十年代,她出生在后所镇杨家坟村。据说,后所的名字来源于古代皇帝命名的哨所。她的母亲在生她之前,已经生过好几个女儿,但都没带活,直到生下她。不知怎地,在那个婴儿成活率极低的年代,她活了下来。
她是父母第一个带活的女儿,因此父母对她极其宠爱。她三四岁了父母还会背着她到田地里干农活。这在当时的社会看来,显得异常奇怪。他们家境并不富裕,她有哥哥,父母却把大量的爱分给了她,只因她是第一个带活的女儿。
村里老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她的父母却因为她是第一个活下来的女儿,便送她到学堂读书。后来他的父母又生了两个女儿,却都没得到这样的待遇。
她们家门口左边是砖砌的猪圈房,每个圈里养着不同大小的猪。猪圈周围的房屋前后种满了果树。虽不是富裕人家,但也不算太贫穷,门口有个不太宽敞的院落,院落里有个木柴做的门,打开门走出去就是成片的菜地,左邻右舍各有一块。
菜地上来有一个窑洞,不知有多少年了,窑洞旁边有三四棵桃树,每到桃花盛开,她都会出去看看。每到桃子成熟,她也会出去采摘。但是,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采摘桃子必须父母同意,通常是有客来,才摘桃子,即使父母对她疼爱有加,但因为偷偷摘桃,她却没少挨打。
十三岁那一年,她和村里的小伙伴去山上打柴。那天天气极热,同行的人只有一个小姑娘带了水,大家口渴难耐,都去找那个女孩要水喝。其他人要,那女孩都不给,只有她要水的时候她给了。
“小雨,你的水给我喝喝,我太渴了。”她说。
“好,给你喝,但要留一点给我。”小雨说。
她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便把水还给了小雨。水被日光晒过,已是温热水。她喝下去,顿觉难受。也许是她身子虚弱,也许是传说中阴阳水的缘故。回去的路上,她就晕倒了,把同行的人吓得不轻。赶紧跑回村里叫人。
她被村里大人背回去,从此就病了下去,日日夜夜地昏睡,头发开始掉落。家里请了医生,看过后都说是中暑,叫静养就好。本来家境也不富裕,她父母认为只是中暑,也不是大病,就静养着。
家里人便轮流守候她,有一日,她二妹守着,叫她喝汤药,突然发现没动静,摸摸鼻息,竟已停止呼吸。她二妹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家里人都赶来了,一屋子人呼天抢地,但都无济于事。
她似乎是做了个梦。梦里,她迷失道路,好像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山村,突然有许多人赶着一辆马车过来,那马车上的人都招呼她。
“小姑娘,快上来。快上来,我们带你走。”一马车的人都这么叫她。
她迷茫着,却被很多只手拉上了马车。她心中也欢喜起来,跟着那许多的人坐着马车朝前奔去。
马车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村口,一条笔直的大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青衣蓝衫的人,她细看,竟是她去世的祖父。她这才害怕起来,觉得自己是死了。
“你们要带这个女娃娃去哪里?一个小孩子,你们忍心带去哪里?”她祖父厉声喝道。
那些人却并不答话,拼命打马,希望马车能跑得再快点。说时迟那时快,她祖父突然拉住马车上的铁链,拼命挣扎,那马车铁链竟被她祖父挣断。他一把拉住她,把她抱下马车,那马车和那一车人,自顾自的一直往前去了。
祖父把她送到一个路口,对她说:“小竹,赶紧回去吧!这个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她还没反应过来,祖父就拼命推了她一把。她感觉摔了一跤。她睁开眼,分明还睡在屋里。抬眼看去,父母、哥哥、妹妹以及周围邻居都在她床前,她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头发完全掉光了,堂屋的中间放着一个木匣子,一屋子人,黑压压一片,爹娘哭哭啼啼。她醒来,反而把一屋子人吓得惊叫连连。醒来才知,她已死去三日。
按照当地习俗,如果早年夭折,要给娃娃换新衣,装入木匣。她讲了她的梦,父母镇静下来。在场的老人说:“亏你祖父,你已死过一次。还好,你家三代主公供得高,自有人救你。那水也不是你能喝的,晒过的水,已是阴阳水,你体弱,哪里经受得起!”
这件事,村里人人称奇。大家都说:“竹君是长命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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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在她十八岁那年,远房一个表舅受人所托来说亲,将她说给一个工人。照片给她看过,男人是单眼皮,穿翻皮鞋,中规中矩的样子,还有点好看,个头没她高,她心里也不讨厌。父母说:“这个年纪该嫁人了,合适的,就嫁了。”她点头同意,她知道,周围的女子,都是通过说媒嫁出去的。
十八岁,她去到他的家,成了女主人。他有六个兄弟,一个妹妹,双亲健在,他排行老三。嫁过来她才知道这些。有的妯娌在背后讨论:“哟,这个新娘才十八岁呢!我们嫁过来时都比她大。看这眉眼怪俊的,就是不知人怎样?”
这些话,她都听进耳朵里去了,却没吭声。她知道,这些人并不是省油的灯。十八岁,她开始承担起一个家庭女主人的责任。
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这孩子从小便聪明伶俐,很招人喜欢。却招到妯娌的嫉妒,经常恶言中伤她和孩子。她倒也不争,带着孩子和她的男人和和气气地过日子。
女儿三岁那年,他们用积攒的一点钱开始盖新房子。大冬天,她带着女儿志芳去地里挖胡萝卜来做菜,跟砌墙的师傅一起背砖瓦,提水泥,还得做饭。如此辛苦,房子盖到一半,却被她五弟强行占了去,她的公婆竟也帮着她五弟。
她哭,她恨,她恼,她和他吵架,但都无济于事。总之,盖到一半的新房没有了。她捶他,他并不还手,只红着眼跟她说:“父母之所以帮五弟,是因为他能力最弱,媳妇都没能力娶。老人家哪里会管对错?又怎会懂我的艰难!”那时候,工人,在别人眼里跟农民有很大区别。他也很无奈。
她日日哭,夜夜哭,他也没话再安慰她。他们的感情向来如此。其实是内敛含蓄,不懂表达。
新房子没了,他们依旧住在旧屋里。但慢慢的,他们也从悲痛中走过来,和气的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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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调到离家很远的工厂上班,是一家国营硫磺矿厂。他在那里一共工作了十五年,他和竹君共养育了三个孩子,老二仍是女儿,最小的是个儿子。
生小儿子的那年,不知是不是早年经历过生死劫难的原因,竹君身体大不如从前,渐渐的竟连孩子也不太会带。有一日放田水,晕死在田埂上,那日山上并没有人,恰巧他五弟经过,只觉有人昏睡在那里,过去一看,吓得不轻。惊呼:“三嫂。”背起她就往家跑。幸亏跑得即时,竹君才被救回。竹君虽对当年五弟强占新房有恨,从这件事后,恨意却慢慢减少。至少,他五弟也算救过她一命。
后来他带她去很多医院看过病,却都没看出什么眉目来。她也没再晕死过,家人也尽量不让她上山。
一日,她感觉好了很多,去山上扯猪草。她背着一篮猪草刚到家门口,阿礼迎上来。对她说:“媳妇,爹娘请来一个师傅,说是可以治你的病。”
说完,接过她背上的篮子。拉着她就往屋里走,家里有一根顶梁柱,那个人和阿礼把她五花大绑绑在顶梁柱上,周围烧满香,口里念念有词。
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捆绑她的绳子,脸白如纸,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公婆赶来,请来的人说:“怕是邪神,要打,要泼水。”于是,公婆和阿礼都帮忙抓住她,她被打得遍体鳞伤,头晕的症状却不见好转。
那日以后,她整天哭哭笑笑,又唱又跳,村里有些人看不好的病,找她看,她似乎能看好,还懂念符咒。没读过《红楼梦》的她,竟能完整说出林黛玉葬花的故事;也会讲一些书里没有的,毛主席带领红军过草地的悲惨经历;从来不知英语为何物的她甚至还会说英语。
村里人开始叫她疯子。她就在有一个雪天的夜里光着脚跑出去,站在村后的茶山顶上,唱着《次仁拉索》,声音悲戚无比。第二天,村里人都说:“昨晚听到的歌声忍不住心中悲痛。”
家里人哭喊着找到她,带她回家,村里人从此传开,说:“竹君是邪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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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二十年后。她的儿女都已经成了家,她又有了孙女,外孙女,孙子,外孙子。大女儿家三个孩子都读了大学,二外孙女读大二那年,阿礼得了癌症,脾气变得很差,常常对着她发脾气。
她陪他到省级最好的医院看病,医生说:“已是癌症晚期,别白费力气。”可是她不信命。这些年,她吃过很多苦,想着:“总不会苦一辈子,熬过就好了。”
她瞒着他的病情,跟他讲:“是肺上的病。过不了多久,能好!”
阿礼自己却明白自己命不久矣。他无比平静的说:“竹君,这些年,委屈你了。我后悔当年听信别人的话,请来那个人绑了你,又打了你。我骨子里也迷信着,总以为那样你就会好。我怕那年你会离我而去,总怕到我老的时候,你坟上草都长几发了。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要先你一步了。我们的子孙将由你来照看。”说完,眼里流出浊泪来。
她宽慰他:“不要老说这些消极的话,你又不是得了什么重病,好好养着,慢慢就好了,我们还要去北京看看呢。都跨世纪了,这日子啊,比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好太多了,你要等着享福啊!”说完,她别过头去擦眼泪。
这一生,他们都是这样,一面好一面难。
因为头疼病,早年,她被送进过精神病院,病了就送进去,好了又接回来,反反复复多次。他在硫磺矿厂上班,接触的都是化学物品,五十五岁就申请退休回来,却还是为他埋下了癌症的种子。
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老说骨头疼,有时候又说,老看到一屋子人都在下棋。
儿女们相互抹泪,但又不敢当着他的面哭。除去大女儿家生的两个外孙女在外地读大学外,孙子、孙女都承欢膝下。儿女们也守着他,他想吃什么都满足他。他总说:“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就是放不下。”
那日,阳光明媚,竹君扶他坐在椅子上,椅子弄得很舒适,他在太阳下冷得发抖。竹君握着他的手,说:“阿礼,你不是老说我是长命女嘛!今天我倒给你背背看。”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你读书不多,怎么会背这种文绉绉的东西?”阿礼虚弱的问。苍白的脸挂着无力的笑容,眼里又有浊泪。
“我问菀菀的。去年暑假回来我问她,她教我的。”她眼带泪花的说。
“难为你了,竹君。以后,你要留着你的命,照看我们的子孙。”他剧烈的咳嗽,身体颤抖起来。
他说:“扶我进去,我想睡觉了。”
那夜,儿女守着他。凌晨两点半左右,他说:“你们都去睡一下,不要都守着我,这段时间都守累了,去睡睡吧。”
大女儿留下来守着,他太虚弱,也再也说不了话,他就静静躺着。凌晨三点多,他突然大声叫大姑爷的名字,全家人都忙着爬起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口齿不清,他叫烧纸,大女儿听不清,问:“爸爸,你是不是要喝水?”他闭上眼睛,指了指钱纸。儿女会意,别过头去抹泪,把他扶上桌,两只脚下放置好碗,开始烧纸。他最后看了一眼屋里,儿女都在,孙子、孙女没出远门读书的都在他身边。他笑了,笑着笑着断了气。最后说了一句:“长命女……”
凌晨四点,竹君和小儿子抱着他慢慢变冷的躯体,开始嚎啕大哭,儿女都哭。竹君喃喃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浊泪模糊了视线。从此以后,她这个长命女要留着命看着他和她的子孙们成长,虽然她不知自己还有多少年。
(全文完)
女菀小注:本文根据个人家族史改编,简书首发,完全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