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只想请你做尼姑
(一)一车酒,到付
战火纷飞,酒馆的生意急剧下降。
飘香酒馆已经倒闭了,剩下的库存,急需处理。
老板娘贴了告示。
半个月过去了,没有人过来问,甚至连要驻足读告示的意思都没有。
逃生的人,脚步很急。
没有人打算醉生梦死,整个城里的人都在力图保持清醒,防止自己变成被屠城的刀下亡魂。
直到这冬天的初雪铺满大街的时候,从城北走来了一个落魄的中年汉子,他浑身打着数不清的补丁,一直补到了斗笠上,除了有一身隐约可见的肌肉之外,整个人看起来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他之所以落魄,倒不是因为穿着打扮让人看不起,毕竟在当时,丐帮弟子们也有一定的江湖地位。主要还在于他那副羞于见人的站姿,他低着头,可能他自己觉得很酷,但老板娘早就翻好了白眼等着他抬头,但他的斗笠一直压得很低,让老板娘的白眼只能作废。
他低着头,老板娘就只好弯着腰,侧着脑袋,斜着眼睛去瞧他,但他的斗笠不止会压着大部分的脸,还会跟着他的脖子打转。让老板娘一直也无法看清,她跟着他的斗笠转了半天,累得她气喘吁吁,累得她叉着腰,只能垂着肩膀,吊着脖子,暂时瞅着他那双破了三个大洞的布鞋。
那双布鞋里面的脚趾头还很不老实,似乎在向老板娘“招手”。
老板娘有些生气,正准备从屁股后祭出扫帚,假装扫地,将他哄走了事。
他继续低着头,一直低着,但是从那面破斗笠下突然飘出来的话,却活生生叫老板娘喜了一大跳。
“一车酒,到付。”他从容道。
他出手很大方:他要了一车酒。
但是他出完手之后就不想动手。
需要老板娘亲自送货。
当然,他并没有指定必须要老板娘送货。
只是他背着双手悠然而去时,丢下的背影所展现的意思是一样的,站在原地的老板娘只能瞪大了眼睛,一只手在空中抓了抓,似乎在招呼店里的力士,然而又马上回过神来,双手抱紧了头,蹲坐了下去。
只因为现今的飘香酒馆只剩下老板娘一个人了。
她一扭腰,匆匆扑进了那破烂的酒馆里。
(二)母老虎
曾经,飘香酒馆至少有八个伙计。
想见老板娘?
对不起,咱不吹牛,咱个个身强力壮,而且精明能干。
不管您是要付款,还是送货,童叟无欺,包您满意。
哪怕您想跟我拼酒,我也可以先放下手里的活跟你喝到天亮。
如果您还不死心。
对我们的酒产生了意见,要摔碗砸杯子。
那好,我们还可以给您露两手真功夫。
假如,您客客气气地说:“我只想见一见你们家的老板娘,行个方便!”
那也对不起。
我们家的老板会郑重地告诉您:“这里没有老板娘,这里只有老板。”
如果您没听懂,还要问个究竟。
那么我们家老板会指一指后院的屋子,然后客气地告诉您:“请您尊重一个读书人,这个酒馆与我无关,我不卖任何东西。”
如果您还要去隔壁的面馆坐下来,吸着面却竖着耳朵打听飘香酒馆为什么这么气人。
那么你多半会得到这样的窃窃私语:“飘香酒馆的老板娘是一只母老虎,大家小心点呐!”
(三)豆腐西施
大约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飘香酒馆后院的阁楼里,传来了激烈的吵闹声,摔碗砸杯子声,还有一个喊着要上吊的声。
当那些声音渐渐熄灭,在嘹亮的狗叫声中,也在无边的静夜里,如厕的小花姑娘看到酒馆的老板从二楼的窗子,吊了根绳子。
顺着绳子,下了地,小花提着一角裙摆,一路小跑,壮着胆子,上前去询问情况,老板亲口对她说:“我去上京赶考,别挡道。”
小花姑娘当然不敢挡道,她的确也不是来挡道的,只是在实践一个成语:道听途说。
小花姑娘得了这个秘闻之后,也不回厕所继续蹲着,直接就上楼坐下来搞起了创作。
她当夜就以飘香酒馆为原型创作了一部短篇小说,写完之后,一字不改,任凭风吹雨打。
但她虽然有文学家所缺乏的亲自实践的精情,却少了艺术家所该有的欲说还休的情怀,她写的东西有一半像是在写小报告,说的有名有姓,有一半却是在尽情地胡扯,把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描绘的活灵活现。
这两者加起来,就变成了一篇关于飘香酒馆老板和老板娘“不得不说的故事”的低俗读物。
它的情节大致是:老板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叫如花的妓女,因此染了花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老板娘扫地出门,文化人面子薄,所以只好找个借口离开。不然他为什么要离开?明明他才是老板呀。那些读者看了才女的小说,也觉得甚是有理,因为读者虽然有眼睛,但他们看不到在那个无边静夜里的真实情况,当然也没有小花姑娘那么勇猛,敢于面对一个半夜里从自家窗户垂直下降的房主,他们只能读着小花的故事之后,然后转述给那些目不识丁的人听,在转述的过程也就有了自主创作的权力,然后就被越传越邪乎,重点在于花柳二字,因为这两个字虽然可怕,但是人们都爱听,把飘香酒馆的老板娘传成了一个豆腐西施,接着就隐隐的暗示,她的下体也是一滩豆腐渣,绝对不可以靠近的呐!
于大众合力之下,开始,飘香酒馆走了一个酒保,接着走了一个力士,再接着走了一个会计,再接着走了五个小二哥,因此,飘香酒馆的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店面里,当然也没有人伺候在城里横行无忌的军大爷们,桌子上布满了战火留下的烟尘,破壁上挂满了雪白的蜘蛛网,网里爬着拳头大下的蜘蛛,地上除了血与尘,还多了许多碎掉的酒坛子,那被打破的门,在冷风中吱呀作响。
实在怪吓人的。
在后院住着的老板,吃着比铁还硬的炊饼,每天瑟瑟发抖,又不敢出门去捍卫自己的主权,生怕被抓去做了军妓。
她也是一个害怕屠城的小女子而已。
然而,那些士兵虽然知道飘香酒馆的老板娘美艳至极,但也听说了那个不得不说的故事,因此,就没有人敢上后院的阁楼去,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染一身病。
他们在店里吃霸王酒的时候,一直都很大声,生怕老板娘突然走出来陪酒。
这也是一地酒坛子的原因,明明还没醉,甚至还没开喝,就得先摔一坛子。
后来,他们总算把店里的酒喝光了。
再后来,这个飘香酒馆二十米范围内就变成了一块禁地,不需要任何人值守,也无人敢进。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如果小花姑娘还没坐着牛车逃出城去的话,她若看到这情形,一定会自豪不已。
(四)寂寞
直到三天前,那些炊饼被老板娘全部啃光,前面的酒馆也静到她能听到老鼠啃木头的声音的晚上,她才第一次大着胆子下了阁楼。
当然这个时候,附近已经没有什么七嘴八舌的声音了,那些老鼠也不能说人话,自然她也就没有听到那个被魔化的八卦。
一个人活着连八卦都听不到,那种寂寞可想而知,她当然就开始怀念起那个虽然可恨但是至少还能一起拌嘴的丈夫。
但老板远离了这个店,虽然去了人堆,而且,他到了京城之后,也变了样,他跟任何人聊天都不会说起自己开过酒馆这档子事,自然也就不用担心唠着唠着说起自己的“老板娘”,也省了跟别人绕弯子的苦,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句句在理,不再让人生气。
因而,这里就才真的只剩下老板娘。
(五)一把刀
接到单子的老板娘起了个大早,在蒙蒙的晨雾中,心情很好。
出了这车货,就有了银子,就有了去京城找相公的车马费。
三个月的时间,可以让人忘记坏的,想起好的。
老板娘也似乎变得温柔了许多。
她也在改变。
是人都会改变。
比如,她以前从来不干体力活,而现在。
老板娘在雪地里驱赶着一头毛驴,艰难地在上坡。
她的脸红起来,就像桃花始盛开。
她的汗珠滴落下来,敲打着坚硬的大地,就像眼泪使人心软一般,将脚下的薄雪融成一朵一朵白色玫瑰。
只是这个坡实在太陡,免不得脚底有点打滑。
她现在的样子,实在有点尴尬,有点被动。
不再是从前那个深居简出的老板娘。
如果有个好心的男人路过她的驴车,不管有怎样的私事需要处理,都应该帮帮忙,出出力。
毕竟,在城里能见到这个漂亮的老板娘已经是一件稀罕事,何况,在这个荒野。
确实有一个路人。
他已经跟了一路。
是一个和尚。
他从背后亮出一把菜刀。
和尚应该不带菜刀,所以老板娘有点慌。
她越慌,就越站不稳。
她只好皱着眉,回头,用可怜的神情盯着和尚。
和尚眼睛眨都没眨,他只是对老板娘说了一句话:“酒,我要了!”
老板娘一个哆嗦也没打,只是脸忽然红的更厉害了。
在沉吟了一抹春光之后,她又调转头看着这一个五官端正,思想前卫,光头发亮的和尚。
“和尚,哪个庙的啊?”
“和尚庙!”
老板娘不再多言,毕竟和尚可能吃素,但那把菜刀应该不吃素。
(六)两个人
两个人,一车酒,一把菜刀。
“和尚你帮帮我,我扶不住了”老板娘这句话是想开溜的意思。
她在心底原谅了准备打劫的和尚,毕竟这是一个乱世,她做好了加快脚步,逃亡的准备。
她也相信,打劫的和尚应该不会那么快手起刀落,他还需要做做思想斗争,厘清佛祖与屠刀之间的瓜葛。
“让那头蠢驴使点劲”和尚没上当,他的菜刀在闪。
“和尚你是不是想吃我豆腐啊”老板娘没有发怵,因为她觉得和尚只要酒,自己呢,又会说俏皮话,周旋一番,可能还有一点点救。
“我怎么吃你豆腐?”
“如果我鞋底一打滑,一定要掉到你怀里的啊!”
“你怎么不掉到山沟里去!”和尚依然保持着没好气的态度,然而他说完就有点后悔,他的确有点担心她掉进万丈深渊,如果她真的掉下去,他一点好处都捞不着,但是他也不想帮忙,因为,他很怕上女人的当。
“女人是老虎。”他的师傅曾经这样开示他,叮嘱他。
“尼姑呢?”和尚反问过师傅。
“尼姑是众生”师傅回答他。
(七)冷
风更大,太阳已西沉,天色渐暗,山巅处有一盏忽明忽灭的灯火隐隐闪着,好像是亘古以来,就已经点燃的佛灯,但是在这暮霭沉沉的天色之下,又显得深邃而可怕,在老板娘看来,那盏灯火只似一鬼怪的独眼,在注视着山下的一切,老板娘隔着酒坛,仰头望去,只觉寒冷彻骨,似乎被人看穿了一切。
孤独,寂寞,冷。
闭上了眼睛,逃避着山里的风,逃避着山里的寒,她只觉得后面的和尚是一团温暖,她突然想,还好你在打劫我,她突然怕,要是你不继续打劫我,我还有点舍不得你,因为这条路实在太难,这条路实在太险,这条路实在太可怕。
夜色悄悄来临,月亮不知在何时,突然从云层里窜出,雪地里,月光印照着他们的身影。
两个人,一车酒,一把菜刀。
继续前行。
“和尚,我怕”
“你怕什么,我只要酒!”
“我就怕”
“谁让你怕的,不许怕!”和尚急了。
终于,山顶有一盏灯,而且越来越近。
“和尚,到了吗?”
是一座庙。
“到了,等我一下”和尚的手伸进衣裳里,似乎在摸什么。
老板娘有点怕,她开始后退,一步一步,又一步。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想跑。
“你不要你的酒钱了吗”和尚有眼睛。
“你这个疯和尚!你不是.....”
她突然长大了嘴巴,因为她看见了那双破了三个洞的布鞋。
就在和尚脚上。
“那不就是你要你的酒吗?”老板娘哭笑不得。
“那只是一个烂借口,其实我想请你做尼姑,师傅说,普度众生,你就是众生”和尚摸了半天,一个铜板都没有摸出来。
原来,只要老板娘说不要酒钱,他就要否定自己在打劫。
和尚继续闪着他的菜刀。
但也还只是闪着。
“秃驴!你想得美!老娘我就从来没见过你这般蠢驴,来来来,来砍老娘,来呀!”老板娘叉着腰,伸长了脖子。
她已经不怕了,她现在知道他的菜刀也只是一个幌子,所以她的嘴就是一把刀子。
“小秃驴,你还拿刀吓唬我,本事的你!”老板娘揪着和尚的耳朵。
老板娘经常骂自己的老公,但是骂别人,还是第一次,但是,她发现骂别人也很爽。
和尚的心都要被老板娘伤透了,他低着头。
他只能一直低着头,菜刀也已经脱手,掉在了脚边。
他的耳朵已经变了形。
这个和尚不仅有点蠢,还有点老实。
老板娘笑了。
风更大了。
她笑得很大声,她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和尚还是低着头。
她笑得直不起腰,蹲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
和尚才发现,她已经在哭了。
“和尚,这个庙,我住了!”从她的手臂底下传来几个字。
斩钉截铁的几个字。
她想起了她那个不中用的相公,想起了这么多年来明明在他身边却还是要在清冷的床上气鼓鼓地守着活寡的苦日子。
就算找到了他又有什么意思。
他是个天阉之人,而且连酒都不喝,一点男儿本色都没有,一天到晚只知道吟诗作对,却从不知风花雪月。
他能写文章,还能出口成脏,骂起架来从不示弱,没有哪一次能在他手底来个大获全胜。
只要一吵架,家里的锅盆瓢碗就要遭殃,只要一吵架,老板娘的温柔就烟消云散。
老板娘的风情与温柔,已经白白浪费了一大截在那个破酒馆里。
(八)和尚念经
可是眼前这个和尚,不止脾气好,还蠢的可爱。
是一个有原则的和尚,是一个正经的,肌肉发达的和尚。
是一个标准的和尚。
只要使一点小小的手段,调教调教,他的头发就一定会长出来,舍不得剃掉的。
她还在心底保证,只要这个和尚乖乖地顺从她的改造,他以后一定会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这才是她想要迎接的一条关于人生的新的路,一条通天大道。
佛祖保佑!
她要用她的美,来度化一个春天的到来,就在这座庙前。
她缓缓地站起来,张开双臂,闭着眼,等着一个被满足的和尚的欢呼。
但是,没有欢呼。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面前站了两个和尚。
一个熟悉,一个陌生。
一个慈眉善目,一个老实巴交。
一个胡子老长的老和尚,一个破了三个大洞的小和尚。
“但是你要保证只能一起念经拜佛哦”这两个和尚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合十,异口同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