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 (23)制裁者
那晚我们没敢出去,我也没回家。虽然我惦记家里,但是回家只会把街里的非善类引入家中,所以我们在上官飞家的耳房躺了一夜。
我隐隐觉得天眼是个有用的东西,所以刻意练习,虽然我不知道它到底带给我的是福是祸,但是白天的时候,我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流动,有一种遗世的孤寂之感,然而在这孤独之中,却自有莫大的欣慰,有一种崇高的独立不羁,逍遥自在。那夜蚊子把我们叮的七零八落,到后半夜风就停了,再没了婴儿的哭声。
我总感觉有些地方蹊跷,但是没有任何头绪,也许是错觉吧,我的神经遭受折磨后,就容易产生错觉。
天一亮,我兴奋的出了院子,却没看到太阳。天又变得阴沉沉的,我看到天际有些地方呈赤色,却并非霞光。这样的坏天气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事都做不成的失败者。若是阳光明媚,我宁愿在多年前的那场义和团大战里英勇的死去。
在水缸里洗脸的时候,上官飞又冲我挤眉弄眼:
“嗨,咱们……”他大拇指朝街里戳,“再去看看?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你说是不是。”
“去哪里?”老三问。
我不满的说道:“戏台那里?”但是好奇终究驱使我也同意去了。
走出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没什么好忌惮的了,因为白天从不会闹鬼。我依然不必回家,因为我和母亲立过约定,她绝不过问我的行动。这件事说来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我现在不想谈。
新戏台一如往常,大红桌椅,唱戏道具,没什么诡异之处。可在旧戏台处,我们发觉了奇怪的迹象:
旧戏台跟前不是有两棵大龙须柳吗,而现在其中一棵,也就是离唱戏那边较近的一棵,叶子竟都落尽了,洒在地上成了黑色。原先,两棵大树立在这里,如魁梧的金刚一般,现在一棵却丧尽生机,枝条枯萎,树干朽烂。两树对比,正如盛年财主和膏肓穷鬼,保持着距离。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游神一来,树就要死去吗。我最见不得这种凋零迹象,如果老天安排树发绿,就让它一直绿好了,何必要有枯荣之分;那些单纯的人,你一直让他们快乐好了,何苦让他们总是伤心。
“我知道了,”上官飞真是越来越敢想,“游神一直住在树里头,现在游神走了,树就垮了!是不是?”
别瞎扯了伙计!我心里想,游神住在树干里?那究竟是所有的游神都住在树里面,还是所有的树里面都有游神,莫若说游神就是树!
“那……那棵树里是不是也藏着游神?”老三指着那棵枝繁叶茂的龙须柳说。
“我们怎么能判别一棵树里面有没有神呢......咦,对面的县衙那里,围了那么多人是怎么回事?”
说来好笑,两个戏台还有县衙的位置,就跟四合院似的,这三家占据了东西北三面,南面是拥挤的民居,外围是封锁的山脉。
我们挤进人群,见县衙门口蹲着一人,低头抱膝,像在等大门打开。因为大门是紧闭的——不,大门被铁链给锁了。
人群里早已形成几个旋涡中心,我随便凑近一个去了解原委。
一个大妈说:“这不人家的儿子找上门来了吗,”她立刻用手遮住嘴,压低了声音向周围人道,“别看这孩子脑子不灵光,我跟你说......这种人才吓人了,打架不要命!”
另一个大妈也遮了嘴说起话来。她们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像飞虫一样,有筛选能力,筛选在场的人去叮咬,譬如哪些能听到她的议论,哪些人一个字也听不见。她们把话语控制的进退合宜:
“他老子被扣了两天了......这不,人家儿子来出头了!啧啧,真是了不得,除了二丑家的小子我还没见过这么做的稀的人!”
“他老子不是出去找巡抚告状了吗......怎么,被扣下来了?”
“那可不!”第一个大妈眉头紧皱,一惊一乍的说,“太爷占了他家的地!虽说现在光是种地养活不了人,可是也不能不让人种吧。还把他家里给抄了,他爹就要去告状,结果出去就没影了,瞧!人家儿子就把县衙大门锁了,等着要人哩!”
“乱世出英雄呀!”众人悄悄感叹,“别看他爹某某平时寡言少语,挺蔫的,想不到这爷俩都这么硬气!啧啧......”
这时,我明白怎么回事了。可是说到他是某某的儿子,我想了想——坐在这里的这个人应该是我的一个故人。
他是我小时候学堂的一个同学。诸君还记得吗,我们用“死亡游戏”救活老三。“死亡游戏”就是这个歪家伙给传进学堂里的,后来,他就被开除了。
有些年头没见到他了,不知道在干什么。
“大牙?”我小心的叫了他一声。
他抬起头,很快认出了我,冲我龇牙一笑,上齿切着下嘴唇。最显眼的,是他腰间还盘了一圈明晃晃的铁链,我心笃定了:没错,就是他!
他叫大牙是因为他的牙比别人大得多,每当张嘴一笑,粉红的牙床就暴露出来;我常异想天开,比如谁要是掀开大牙的脸,就会发现,里面没有什么脸骨、眉骨和头盖骨,里面整个都是牙床!而且他的表情也怪异,他嘴虽然咧着,但是眼睛一眯,不放出一点光芒,令人难猜其意。这一笑,就算是最亲近的人都会感到一种距离感。
这时,他把手指挡到嘴跟前,冲我轻轻的“嘘”了一下,然后依然眯着眼,露着牙床,笑而不语。
他一直被当成怪人。小时候就有很多人都说他不正常,因为他总是独自躲在树丛里,窥视别人玩耍,然后在树叶的间隙中,露出一排让人发寒的牙;他腰里常栓一根铁链,从没见他取下来过,不知做什么用处。
那时候,孩子们之中有一个卑鄙的家伙。唉,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很感慨——因为我一直以为,人要是卑鄙,那都是长大以后才变得卑鄙的;可是那个孩子改变了我的看法,他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真有点君子风容,常自己把听来的相声桥段自己讲给自己听,可是根本没人在意他。这个人悄悄把自己的指甲留长,在石头上磨的尖尖的。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为了和别人打架的时候,把对方的脸抓花。这狗娘养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卑鄙。他曾把一个同学的脸抓的面目全非,那是一个脾气好的要命的孩子,他就把人家的脸抓的差点毁了。好在苍天有眼——没多久,这个杂种就莫名其妙的被人用麻袋套住头,踹烂了裤裆里的一颗蛋。当他被发现的时候,地上流了一滩蛋黄,他还缩在麻袋里抽搐呢,因为他出不来!为什么出不来——谁都想不到:麻袋外面还用一根铁链结结实实的捆了几百圈!
最后,那个家伙变成了个娘炮,他吓的都不敢指认是谁对他下的狠手。从此以后,所有人就爱围着叫他公公,他气的直哆嗦,汗珠像蜡一样流满额头!没有人可怜他,因为这就是卑鄙小人该有的报应;唯一遗憾的是什么呢,是遭受这种报应的人太少了。我觉得趁着洋务运动兴起,每年都应该造出这么几千万根铁链来,把天下所有的卑鄙小人,伪君子,都他妈的捆起来,然后所有的衙门都解散了,衙役们每天什么也不干,就专门踹烂这些人的蛋。
我心里很清楚那件事是谁做的——大牙的腰里没有空很久,很快又缠上了另一根铁链。
不过那件事也让我懂得一个道理,就是永远不要以貌取人。你绝不能因为一个人长得像君子,就真把他当成君子;也不能因为一个人牙大眼小,就说他是个没有正义心的人。
我甚至觉得大牙是个制裁者——他不属于我们之流,他负命而生,为的是执行制裁;他长相邪恶,遭人嫌弃,但正是通过这一点,他可以判断出哪些是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他每天躲在角落里,看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最终决定对谁制裁。我好像听我父亲说过,在山谷外很远的地方,也有过那样一个人,他住在悬崖边,每天守望着麦田里玩耍的孩子们,哪个孩子要是靠近了悬崖,他就一把抓住!而大牙不同,他审视着别人,如果有哪个孩子敢做什么卑鄙之事,他就要做出制裁!
后来,他给学堂传入“死亡游戏”,让人在另一个世界神游一遭,体验死亡,我想他大概是想让孩子们经历一次死亡,然后真正懂得去珍惜生命。
其实制裁者这个名号,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残酷的现实就是:不久大牙因为传入死亡游戏,被开除了。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制裁者了。所以诸君可以举目四望,没有了制裁者以后,我们这一代,有多少人留着那两颗卑鄙的蛋大摇大摆, 装作正派人士,用甜言蜜语哄骗着我们的姑娘们。
好在风云终将再起,今日制裁者重现,带着他的铁链,在默默等待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