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情结(4)生命到了这个节点(二)
接到一个电话,北京打来的。“爹,行不行?”打电话的人不是我闺女,她姓赵不姓李,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型录编辑。
却也是我闺女。出生12天的那个夜晚,有人襁褓着她逃到了我在的深山老林。我就给她喂奶。养下。
今年五一带着女婿,回来看望我,一缕阳光,半壶老酒。
自从我成了空巢老人,闺女念念在心,她知道我笨手笨脚,土头土脑,担心我做不了吃不了,又担心黑色小褂不易染脏就一直不洗。她挂念我骑车上学校遇上风雨天,又惦记我田里地里一身汗。因为我生存能力差,闺女一直问:
“爹,行不行?”
“行,行,我行得很。都放心,都放心。只要你们在外边行,就都行。”
说行,是假的,其实,一时也不行。只不过儿女在外边有工作,不能让他们太担心,不能像彩祥爷爷那样抱着电话不放手“海未,海未,有话说,有话说。”正乘火车往回赶的孙孙说:“爷爷,回去再说吧,”爷爷急急地说:“不行不行,回来就断气了,咽了气就不能说了。”毛骨森森的。深更大半夜,八方儿女赶回来,等到凌晨4点钟,死了又复活,这一活,又是四五年,我说:“你可把孩子们吓坏了”,他就笑。
人老了,肯定有难题。要真行,儿女们在外边就不用惦记了。
那天下暴雨,夹杂着鸡蛋大的冰雹。把水道堵了个严严实实,院里积满了水,又漫到屋里,弄得满屋狼藉。杏熟了,没舍得吃,给孙孙打电话说好了,留着星期天回来吃杏子。没想到一场冰雹打得一个不剩,树上也没了,地下也没有。你说,家里没一个人,行吗?
最头疼的是土地。原来户口都在家,五口人,分的地很不少,堰头上都栽了花椒树,头几年风调雨顺好年头,一年要收1000斤。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原本计划给两个儿子成家后,把地分下去,不曾想都娶了外边的媳妇,骑不了驴,上不了坡,拿得了笔杆,却抗不了锄头。没人接班了。不但不接班,还把母亲叫了去,当保姆,忙家务。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一走,再不能上地踩脚踪儿。
地邻们纷纷传信儿,南压活的黄蒿盖住地了,窑凹玉米地里的牵牛花连成片了,毛的沟椒树下的杏银菜都长到膝盖那么高了……
老伴屁股扎了针在大城市坐不住了,电话一个不了又一个,“你就不能起个早,加个班去红薯地里薅薅草?她小姨打来电话说不露地皮了。”
“昨天晚上,我才戴着头灯锄完谷,回来已是12点,早晨还能再起五京去薅草?一个60老汉有了多大劲了!”
“不用找理由,不在家我也知道你玩手机!”
知我者老妻也,虽然不识半个字,虽然不了解我这两个月码了30000字,也知道我手指头在手机上半夜半夜不闲着。人呀,爱好太多也不对,既想bpmf教好学,又想三更半夜码文字,还不想丢掉山上三分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尚不知二者不可兼得。样样都想干,那样也不成。到老还是个受气包,儿女怎能不惦念?
一到双休日,趁空好好干一天,挥舞着锄头像耍拳,山地路远,中午不回家,一天在地里得吃两顿饭。喝半桶水,少了汤水就上火,不是牙疼就是屁股痒。到傍晚,日头落西山,离山一杆子高时,看看时间,七点半,收工。
回到家,往常都有现成饭,洗手吃饭看电视。上一个星期天,从地里回到家,也不想洗,也不想做饭。浑身泥土也不能上床,瘫软到院里就躺倒睡住了。半夜醒来迷迷糊糊还是不想做,再睡。天明起来烧半锅水,洗个澡。做饭吃饭,干了大半盆。问,什么叫饥一顿饱一顿?答:这就叫饥一顿饱一顿。
这叫苦连天的,别人听了会说:“不能停了吗?”
答:不能。这是一种文化现象。没听说谁能改变得了文化。当年五玉老舅七十多岁,拄着拐杖上4000米高的南岈豁种地,我还不能理解。如今宝堂爷爷在地里干活摔得不能动了,才把地彻底摞荒,无论远地近地,好地赖地,还是送好粪的地。我已经能理解了。
原来,
种地人活着,只要能动,就一刻不能停着。能干重活干重活,不能干重活干轻活。等老了不能动了,无论多好的土地,多近的土地,一律忍疼割爱。
近几年腿发麻,医生说,坐骨神经有毛病。这两个月玩手机写文章,后心困,胳膊麻,莫非是颈椎要捣乱?都说“轻点,轻点,多活两天。”我想,趁眼不花耳不聋,抓紧点。万一那天眼不行了,便不能码字。身体不行了便不能种地。马上就60了,60退休,意味着人生的最后阶段。意味着死亡即将来临。在生命仅有的一小段时间里,想干什么,抓紧点。说不定那天一闭眼,黑嘟噜,什么也没了。
后记
沐沐周:越是走近生命的终点,仿佛越是回归生命的起点,赤子之心,浑然天成。繁华落尽见真淳。非常感动。加油!
李彦国: 你怎么出口就是名言?别人看看你的评论,还以为我写得真好呢。你怎么总是把我看透?就说这个“真淳”吧,我怕失真,连人名都是真的。又怕写得过于真实,本地人笑话,我就想起了你教我“添油加醋”,把真实的‘’榜堂爷爷‘’改成了“宝堂爷爷”真实的“五玉老舅”改成了文中的“六玉老舅”,既不是纯真的,避免有人对号入座,又和原名特点保持一致。因为我的想象力不行,乱想一气写出的东西肯定还不如原汁原味的容易让人接受,所以连名字称呼也想实录下来,尽量做到,口语怎么说,我就怎么写。
孟小满:种地,教书,写文章,样样在行熬夜,病痛,年老,不影响热爱生活的心佩服。但个人还是想说,身体重要,适量而行。
李彦国:你已经好几次提示我注意身体了。我像老母猪拱菜窖,认准死理就不顾一切地奋力而为,你读透我是个什么人了。由于能力不行,每篇写出来都得熬到后半夜,有的是整整一夜。当食堂人员做早饭时我也做自己的早饭。床就成了摆设。你了解我胜于儿女,说句笑话,日后我若死掉。你给我写个悼念的文章吧。
傅青岩:我还是愿意做老师的小学生的,也许文字不是一流的,但绝对是生活的智者,听您道土地里的故事有趣又有哲理!
李彦国:当你提到土地的故事有哲理这个问题,又引起了我的进一步思考,一直无法回复。因为这里土少石头多,土地贫瘠。种一年地不够一年吃,需要从别的地方挣俩钱才能生存下来。因为种地,把自己搞穷了,返过来,因为穷,因此种地。说不清。身在其中,天天体验,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