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身世)
我还是一个婴儿,我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乳汁,我爹的眼泪先吧嗒吧嗒滴到我的脸上,嘴上。我嗷嗷待哺,蠕动着小嘴把眼泪咽下,又苦又涩的味道让我哇哇大哭。二婶儿从我爹怀里把我接过去,惋惜的说:“这么精神的大胖小子可惜命不好,一出生没了妈,一家子没个女人这娃咋带大呢?”
我爷吧嗒着抽了几口旱烟说:“有啥吃啥呗,没娘的娃还想咋样?我和他爹嚼米糊糊也把他养大。”
我爷说话不算话,我三岁那年他去村窑里搬砖,砖塌了,爷压在最底下,送回家的时候身上没一片好肉。
二叔三叔大姑小姑都来了,围着我爷嚎啕大哭,哭完了围着村长要赔偿,我爹抽着我爷留下的旱烟在阴暗的堂屋里叹气。我爷脸上的血都没干,一只手耷拉在门板旁,像在给我招手。
没人注意只有门槛高的我,我抓住爷的手,小声叫他:“爷,别睡了,黑晌饭还没吃呢。”
我爹拎起我的后脖颈子把我扔出门外,骂道:“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丧门星!吃死你妈,又吃死你爷,哪天把你老子也吃死你就安心了!”
我很委屈,我吃啥了?我每天都吃不饱,爷以前从砖窑回来会给我带个烤地瓜啥的,我稀罕得舍不得一个人吃,每次都把最好吃的焦皮撕下来塞到爷嘴里。我爷吧唧着没了牙漏风的嘴说:“爷吃过了,我娃吃!”
我再掰一块递到我爹嘴边,我爹厌恶的把我推开:“滚一边去,看见你就烦!”我一头躲在我爷怀里,大口大口的吃地瓜。我爹烦我,我知道,我不在乎。只要有我爷我啥都不怕。
我爹把我摔疼了,我爷一直躺着,不起来护我,我蹲在老槐树下看我爹抽烟,夜越来越凉,凉的像我爷支楞着的带血的手。
晚秋的夜里我在大槐树下睡着了,早上我大姑用胳膊肘架着我,扯掉我破烂的外套,把扎着麻绳的袍子给我套上,掐了我一把,说:“哭,能哭多大声就哭多大声,你爷疼你,你好好给他摔孝罐子!”
我真哭了,大姑有我爹俩那么胖,她掐得我疼了好几天,可这些都没有看着他们把我爷钉在木头匣子里埋到土里时我心里的疼厉害。
他们把我爷放到坑里一锨锨往上面铲土,眼看木头盒子都被土遮完了,我趁大人不注意跳到坑里,我要把我爷救上来。
“完了完了,闯祸了,小娃娃跳进祖坟里,克本家呀!”村子里的神汉大声说。
我爹,我叔都急了,七手八脚想把我拽出来,我死死扳着木头盒子,指甲一根根扣断,就是不撒手。
“不能见阳气,童子阳气旺,血滴祖坟,大凶呀!”神汉继续喊叫。
我二叔一巴掌把我扇晕,晕倒前我看见我爹和我二叔急了,嚷嚷着:“你再打我娃一下试试?”
我想我肯定是看错了,我爹那么烦我,他恨不得我被人打死呢。
等我醒来,我叔我姑都走了,我爹把我吊起来用粗麻绳抽打。我认得,就是那麻绳绑着装我爷的木头匣子抬到山里的。
“你个丧门星,害得你爷死了都不能安生,你死就死,把童子尿尿在祖坟里,你爷睡着能安生?”
我想起来了,我晕过去前一泡尿没憋住,全尿裤子里了。我挨着打嘿嘿笑了,我爹吓得楞在一边,站在大门口偷看的二婶喊道:“我说就是个丧门星你还不信,挨打不哭倒笑了。克父克母的妖孽,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你家门一步!”
二婶子甩上门跑了,好似屁股后面有狗撵着。我还在笑,我看见我爷了,他说:“大孙子,你又给爷洗热水澡了,童子尿好,童子尿炖鸡蛋治病哩!”
我没吃过童子尿炖鸡蛋,可我吃过鸡蛋。每年过年二叔三叔大姑小姑会请我爷去吃年饭,他们不让带着我。每次我爷都藏点吃食回来,有肥肉,有糖果,拿回来最多的是煮鸡蛋。
我爷抽着旱烟看我被鸡蛋噎得翻白眼,他把他的粗瓷缸子给我,我大口喝着水,我爷说:“可怜的娃,一个鸡蛋就饥荒成这样,是你爷没本事,等开春爷去砖窑搬砖,给我娃天天买鸡蛋吃。”
想到砖窑,我又哭了,吼着吼着哭,要不是我嘴馋,我爷就不用去搬砖,要不是我嘴馋,我爷肯定还在院里抽旱烟。
三岁的我突然明白,我爷死了,再也没人护着我了。后来,我长大了,我闻不了鸡蛋味,一闻到鸡蛋,我爷被黄土埋掉的画面就会出现,我一米八的大老爷们吐得昏天黑地。
爷走了,爹也走了。他手把手教我学会烧锅,熬粥。把家里的大水缸装满水,他说:“娃,你爷没了,咱俩还得活着,爹去镇上砌砖墙,等缸里的水没了爹就回来。有事也别去找你叔,他们忌讳你。隔壁七大爷说会照看你,家里没水了找你七大爷说一声。”
我喝着白粥看我爹背着铺盖卷走远。我每天用一点点水,我不想我爹回来。他走了没人打我,我假装我爷还在,他抽着旱烟在院子里看我煮粥,打水,就我俩。
一缸水不经用,省着省着还是见底了。我还没有水缸高,站在小板凳上够不到缸底。我往下探身,一脚踩空,倒栽葱插到水缸里。
缸底浅浅的一点水也能把我的脑袋全埋住。我呼吸不上,一喘气带着泥糊糊的水底子往我鼻子里钻。我挣扎了几下不动了,我还没死,可我想死,想让人把我埋在我爷身边。
老天不让我如愿,七大爷拎着我的脚后跟把我提溜出来,他说:“我睡晌午觉,听见你爷喊我,大白天的出了一身白毛汗。心想一个没了的人大白天喊我干啥,跑来一看你小子快被淹死了。可怜的娃,你爷看着你呢,好好活着。”
我推开七大爷撒丫子跑到我爷坟上,趴在坟头骂我爷:“爷,你咋不来看我,你去找七大爷说话不来看我,你是个坏怂!”
七大爷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回家,他说:“娃,你爷想你呢,你小人儿阳气旺,他不敢靠近。你爷拖我看着你,你好好活着,长大了娶了媳妇生了娃你爷走得才踏实。”
七大爷找人去镇上把我爹叫回来,我爹冷冷的看着我。我想我把水缸弄脏了,我爹肯定要打我,可我不怕,我爷看着呢,我不哭。
我爹没打我,他看了半天,架起火蒸了白米饭,米饭上还搁着流油的大肥肉,我吃得肚子像蛤蟆,趴在地上起不来。
我爹把我抱到炕上,粗拉拉的大手揉着我的肚皮说:“娃,别怪爹狠心,你爷走之前说要你念书,爹没钱,爹要给你挣学费去。”
我打着饱隔问我爹:“我爷真这么说的?啥时候?我咋不知道?”
我爹说:“我去砖窑拉你爷,你爷还有一口气,他说让你念书识字做大官。”
我拉着我爹的手说:“爹,我以后不吃白米饭,我喝粥。我要念书识字做大官。”
七岁那年我上学了,鞋耷拉袜耷拉,可我书念得好。我会自己蒸白米饭了,可我舍不得。学校老师隔三差五给我带点吃的,有一次数学老师给了我一碗饺子,我吃了一个再舍不得,我把它留在橱柜里等我爹回来一起吃。我爹还在镇上,镇上砌墙累,挣钱少。村里去大城市的人都挣到大钱了,可因为我,我爹不敢走远。
饺子馊了我爹才回来,还好没长毛,我爹用油煎了一下一样好吃。吃完饺子,我爹说:“娃,你念书念得好爹放心。你爷没看错人,你真能当大官。念书要花钱,爹想去县里的煤窑背煤,干上几年能供你到高中毕业。”
不知啥时候开始我爹不打我了,墙上的奖状越来越多,家里的事我爹都和我商量着来。
我说:“爹,你放心,我能着呢。你别去煤窑,你跟着二叔去南边吧,工厂里活计轻省。”
我爹摇着头说:“那不成,你是要念大学的人,爹要挣大钱,工厂里钱太少,哪够念十几年书。”
我爹去了煤窑,一年多就挣着大钱了,听说有七八万,我一分没见着。
我爹被抬回来,像我爷一样支楞着手。脸上,手上全是煤灰,黑乎乎的像死了很久。他停在堂屋里,多年不见的大姑小姑二叔三叔又在吵闹,我爹和我爷躺着的身子重合在一起,我所剩不多的亲人的吵闹和我的啜泣重合在一起。
大姑尖着嗓子说:“娃我不要,他克父克母谁敢往家领。钱不能给你,你婆娘驴粪蛋里挑粮食,钱交到你手里还不是肉包子打狗?”
小姑附和着说:“都是大哥的姊妹,凭啥好处全给你们,我和大姐嫁出去了也是大哥的妹妹,这钱有我们一份!”
“啊呸!”三婶儿跳着脚骂:“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一个外姓人掺和啥。”
一贯不和她说话的二婶也帮腔:“爹没了七八年不见你俩上门,现在想吃现成的美得你。”
大姑嚎叫着揪三婶的头发,小姑和二婶扭成一团倒在地下。我爹孤零零的躺在门板上,脸上乌漆嘛黑的像死了很久。
“都别吵了!”七大爷带着村主任走进堂屋。七大爷黑着脸看着鸡飞狗跳的姊妹们,骂道:“你们一个个都是吃屎长大的吗?你大哥躺在那儿眼睛还没闭上呢。你大哥的亲儿子还没死呢,这钱轮不到你们惦记!”
我二叔梗着脖子说:“七叔,我们早出了五服,我家的事轮不到你说话。”
七大爷气得直翻白眼,支书说:“七哥不能说,老子能不能说?只要你们一家子还在村里一天,老子说话就算数一天!”
支书家五个儿子,三个在城里当官,我叔怵他,缩着脖子搓着手说:“那,那也是我们的家事,你,你不能仗势欺负我们老百姓。”
支书一个耳光抽过去,满屋子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这钱我们外人不沾手,都给娃,你们姐弟四个谁养活他钱给谁。”
大姑二姑忙说:“我们不要钱了,我们外姓人怎么能和我大哥抢儿子呢。”
二婶尖叫着说:“不要,我不要,这个克父克母的妖孽敢进我家门我打断他的腿。”
三婶念过几年书,会说话:“支书,这娃一直自己照看自己呢,也不用带回谁家去,他还住这里,我天天给他送饭菜,你看这钱能不能放我家。”
二婶急了,说:“想得美,凭啥送个饭菜就得这么多钱,你以为除了你别人都是傻子?支书,只要他不去我家,我也能给他送饭菜。”
没有人问我的意见,我擦掉眼泪,插嘴说:“我谁家都不去,我也不吃他们的饭菜。这么些年我从来没吃过,我吃不惯!”
二叔鼓着眼睛想扇我,被支书一脚踹到墙角:“那你就在这屋住着,钱村委会给你管,每月你领钱买米,会计记账,等你长大了剩多少一起给你。”
二婶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叫:“老天爷呀,村支书仗着当官的儿子想贪了我家的钱呀,还有没有王法了,来个旱雷把这村霸收了吧。”
支书吐了口唾沫迈过她揪着我二叔说:“你还是不是个爷们?你那婆娘的臭嘴你能不能管?别以为我不打女人,等老子出手你别后悔。”
二婶吓得收了声,怕支书真打她,挪着步子往门口溜去。她一带头我所有的亲人呼啦啦跑了个干净,只剩下七大爷、支书和躺在门板上的爹。
支书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我是个大人:“娃,别愁,大爷给你把丧事办得体体面面。”
我又穿着白袍扎着麻绳把我爹送上了山。我爹躺在我爷脚下,旁边是我娘,再旁边的空地是给我叔我婶留的,我的位置在我爹脚底下。支书说:“娃,到你这辈儿就没地方埋了,等你出息了给你爷,给你爹迁坟。”
我记下了,我要好好念书,当官,迁坟。
我爹走后的第二年,我小学毕业,村小里考上镇里初中的人很多,可只有我和春儿在九月住校念了初中。春儿长得好,家里有三个哥哥,她是老小,她娘说多念点书以后嫁到县里当城里人好拉拔兄弟侄子。我看着春儿黑黝黝的大辫子和白生生的面皮,我想,春儿确实和乡下娃不一样,她应该嫁个好人家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
我学习好,老师疼我,春儿学习差,可她长得好男学生稀罕她。我俩都穷,我俩吃不起五毛钱的肉菜,只能等别人吃完后花一毛钱买点菜水泡干馍。
我爹留下的钱不禁花,我俩叔连哭带求一人借了两万,给支书写了借条,说是等我娶媳妇一定还。我俩姑听说了不答应,在支书家门口哭闹了几天,我不忍心支书为我挡雷,每人借了五千,也有借条。如今我每个月只敢花30块钱,我想念大学,我要省钱。
春儿能念书已经不容易了,家里给她的钱不比我多,她爱美,想省下点钱买双城里人穿的运动鞋。班里的女生嫌她土,不怎么和她玩,她每天都不高兴。
春比我好在每周可以回家,能用罐头瓶子装来咸菜。她自己炒,放多多的油,就馍吃比菜汤好吃。她每次都把咸菜分我一半,馍也给我几个,我不要她就和我急,她说:“你不就学习好吗,是不是瞧不上我?你放心我家的饭食不会把你吃笨。”
我只好红着脸接过来。白馍夹着滴油的咸菜香得我恨不得把舌头咽下去。我每天吃一点点,到下周春儿又拿来新的分给我。我吃了半年,心里过不去,骗支书说学校收书本费,要了50块钱,给春买了身运动衣,配上她的运动鞋,比所有城里姑娘都好看。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县重点,春儿啥都没考上,她不在意,她说:“考上也没用,我娘说让我在家蹲几年,女娃大了总要嫁人,念点书就行了。”
她说起嫁人全不在意,我偷偷看了几本《射雕》《神雕》,对男女之情有了点了解,每次看书,我脑海里黄蓉,小龙女全是春儿的样子,听她说嫁人,我急了:
“你才多大就嫁人,你也不羞。”
“有啥羞的?谁不是爹生娘养的,你就不娶媳妇?”
“不娶!”我梗着脖子嘴犟。
“得了吧,嘴上念着金刚经心里想着没良心,你不想娶媳妇天天偷看班长干啥?她长得好,你们男生都想娶她做媳妇。”
“瞎说!她哪里好看了,她连你的头发丝都比不上。”
春儿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我,我满脸通红,被她的眼神烫到,可我不想躲,我就这么看着她,看到天黑。
“我要回去了,我娘该着急了。你去县里念书可别忘了我,老同学。”春儿笑着说。
她大辫子一甩就要离开,我脑子一热拉住她的手。
这是我这辈子握过的唯一的女人的手,居然只有我手掌的一半大,软软的,像春儿分给我的软馍,不,比那还软,软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塞满了软软的棉花。。
我放开她的手说:“春儿,能不能,能不能别嫁人,你等我,等我考上大学就去你家提亲,我家穷,我考上大学你爹妈一定会答应的。”
春儿仰着头笑着答道:“好!你可别学戏里的陈世美。我等你。”原来,她一直在等,等我说出我俩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