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味记——南京
在偌大一个中国,拥有着三百余个地级市,六百余个县级市。由南至北,每座城市不尽相同,又各怀一种情绪,大多都属中庸,偶尔更熏染着些喜庆,使我着迷乱眼。如此说辞,切实太过浅薄。兴许是我年纪还未到抵该感时伤怀的时刻,不懂世事阅历浅薄,在千百座城邑里,竟难找出一丝悲意,直到,我到过了南京。
曾经和师叔闲来探讨过,中国城市曾经或是现在哪个名字更好听些,从奉天到沈阳,从北平到北京,从长安到西安。一一评述。
“那金陵呢”我问师叔。
师叔沉默了,顿了一下。“金陵啊,再也不适合今日的南京了。”
“为何?”
“太艳太浓。”
…………
金陵是颓唐的,自古在此建都的朝代都不长久。异常脆弱地倾倒。掌权者偏执地怪罪于风水命运之说。可事实上那古书上一笔笔都记录着,秦淮河曾经流淌过烟花般的糜烂和华丽。江南是皇帝的温柔乡,这里的湖光山色,风花雪月,容易使他们遗忘烽火的危机。即便偶然有一个奋起的帝王,也唤不醒众多昏睡美梦里的将候百姓们。
可当这块红粉胭脂被战火纷飞的马蹄给踩碎,夜色中的酒香和箫声被一一抹去,楼馆边的烟花女子也不见了踪影。曾经拥有过的纸醉金迷,如过眼云烟般与千万万将士被共同埋葬。经受过战争洗礼的金陵,脱去了艳俗味,改称了南京。
迟迟不肯写南京,正是因为这座城市有太多悲情。落笔,忧愁的情绪便会蔓延到空气深处。直至今日,饱受岁月蹉跎的南京只留下了一幅沧桑而死寂的外相。一旦下起了雨,整个城市都会显得消沉落寞,百鸟低喑,陵墓无言,在霏霏细雨中淋漓的人儿,情绪渐渐地开始泛滥。莫名地有流泪的冲动。古老的城墙早已没了光鲜的色泽,潮湿阴郁地布满了深邃的藤蔓与青苔,城垣与堞垛那凹凸不整的砖瓦下了藏匿着岁月的痕迹。
时过境迁,古楼旧宅一座座的被高楼代替,新建的大厦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无论是谁,面对这钢铁丛林,都会感叹这座城市太繁华,可细细琢磨一二,这繁华过后又显得太悲凉。上位者既将历史围栏起来,供人拜祭,铭记,又企图用万丈繁华冲淡掉这种悲愫。太过矛盾的心理,既不能褪下过去的枷锁大步前行。又无法固守着旧日聊以自慰,只能折中谨慎缓慢地负重前行。所以,这一切也成就了南京的性格,苏南苏北争得火热,南京总是保持中立。淮扬菜与苏菜,为四大菜系究竟挂谁名字大打出手,却催生了金陵菜的悄然崛起。是的,没有一座城市愿意背负着这种悲恸生活下去,南京也不例外。
南京饮食的成形很大程度都依赖于历史地理文化这般深层次的东西。一饮一啄都暗藏着不可明说的深意,粗略算算,大概出自南京食物都能牵扯出一段冗长的历史。
提到鸭,人们第一个念起的总是北京烤鸭。可是有多少人知道,这鸭子是明成祖朱棣当年贪图一时嘴欢,不远千里从南京给带了过去。自古,无论建康应天金陵正名如何更替,“鸭都”这样的称号永远都归属于南京,毕竟那是被金陵王气加持过味道,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取代的存在。
而数尽南京的鸭子,排在首位的莫过于盐水鸭啦,名气大到成了南京的一张名片。
那地道的南京人下班后,每隔几天都会寻一家鸭子店,都会剁上个半只盐水鸭,回家炸点花生米,再买一两个小菜,就着电视斟个三两酒,快活的不得了。
盐水鸭,又叫板鸭。六朝风味,白门佳品。便是古人对它最好的称赞。能与它齐名的大致只有同根同源的北京烤鸭啦,一南一北,相庭抗理。分割了中国大半个鸭市场。可二者却拥有着完全属于不同的味觉体验,北京烤鸭的醇是热情的。肉与皮是二个完全独立的存在,肉是干香滋口的,皮是脆香带感的,不同的部分成就了不同的美味,但都离不开在高温中备受炙烤醇厚的酱汁。大致是由于火的缘故,酱汁将自己融化,把自己的全部都植入了皮表肉层之中,积蓄着力量,等候着一个有缘人,方才将这种积攒的力量于口中迸发出来,让品食者为之倾倒。
而盐水鸭是冷艳的。皮和肉是合二为一的,不分彼此。刚入嘴的时候容易产生一种名不符实的错觉,很单调,除了咸味,却似乎没有什么滋味。可一旦深入下去,那咸度不会随着肉的进嘴而变咸变腻,肉的白嫩骨的留香,简直是一种撩拨。
仔细想想吧,那南方的鸭毕竟还是文人的鸭,同是重味鸭,不似于北方与西南大刀阔斧简单随意的去改变,用熏,用烤,临刻出的大汉,而南方的鸭,则是去对死去食物的尊敬,用最繁琐的手段,保持它最美的外表,所以板鸭皮白肉嫩,水份被死死的锁在了它的每一寸脂肪中,丝丝鸭肉穿过你的牙尖你能感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在跳动。这就是文人的魅力吧。
时至今日,大抵没有人能回忆起前朝的某位状元,却能对梅茗这位前朝的落第书生,感恩戴德。无他,正是这位考场失意,家道中落,无心烹制出鸭血粉丝汤,成就了中国烹饪史上的一颗明星。上到酒楼,下至小摊,整个南京的上空都氤氲着鸭汤的香纯,吃一碗粉丝汤几乎成为了多数南京人每天要固定完成仪式。
一碗鸭血粉丝汤,无非就是简单的下粉、捞粉、加汤。简单三步,一气呵成。还来不及细想,热气腾腾的粉丝汤便占据了你胸前的一方土地,一股鲜香便张扬开来宣示着自己的主权。定睛一看,乳白色的汤里满是滑嫩的鸭血,碎碎的鸭杂和光滑透亮的粉丝,上面还放了一撮娇滴滴的香菜。
浸满汤汁的粉丝在灯火下引射出光鲜的皮相。拿起筷子,拨弄起粉丝,嘘嘘的吹口气,哧溜哧溜地一口干个干净。粉丝完美将鸭血与汤汁的鲜美融在一起,一口连着一口,嘴巴吸溜个痛快。而鸭血入口即化,掺和着鸭杂,吧啦吧啦地两口便能搞定。把所有的菜和粉捞个干净,在慢慢把乳白透光的鸭汤一口一口咽到肚子里,浓郁的鲜香瞬间扩散到了全身。一个不注意,那嘴角便沾满了油光,再一腔热流入腹以后,每个汗毛孔都舒舒服服的张开了,肚子也顺便圆满了。
除开鸭子,南京最富盛名的便是大排档了。在我记忆里,说起大排档,在中国大小城市皆能见到。不关乎当地繁荣与否,似乎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自然而然就能涌现出一家又一家的大排档,或是简易塑料棚里或是直接露天点菜,一字排开。特别是盛夏的四川,呼啦啦一溜散开的红蓝胶凳,先上几瓶几盘瓶酒花生,郡肝排骨随后,滋拉着热气的烤鱼准备出锅,烟雾弥漫,碰杯声无数。
而在南京,却大不相同。大排档被搬进了民俗风格浓郁的建筑楼,完全脱离了常见的街边营销。江南小阁里,随处挂满了楹联灯幌,耳枕旁的吆喝声不断,小二打着转的邀你入座,穿梭于古木桌台之间,恍如隔世。
大排档,若是人少了,便也少了几份气氛,也分不清什么套路,闲散地点了些小菜,要不了多久便上齐了。
糯米藕,一闻就能感受到入口即化的轻佻,第一口下去,着实惊喜的让人措手不及。甜甜软软、绵绵糯糯,这种悠长长传被甜水浸泡出的酿甜,宛如山谷长波,阵阵回响。糯米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藕心中,脱去了米粒的颗粒感,把糯米纯粹的黏糯保持到最后,与那藕合为一体,却又丝毫不沾牙齿,反而带着一丝惆怅。俨然是领悟了它的一番心意,就像江南的柔波秀致的姑娘,即使再过露骨,披上再过艳丽的胭脂,却永远不失它的傲骨,可静赏而不能亵渎。也对,如此佳人,吹曲对诗,点到为止,最好再敬一杯清酒,那杯中的盈盈微黄酝酿着微微酒意,一切都是刚刚好。
说够了南京的名角名旦,依余私情,最偏爱的莫过于美龄粥。听闻这粥是当年宋美龄茶饭不思,蒋介石心疼她。特地请府邸里的大厨用香米与豆浆等撮合成一锅鲜粥,一碗粥入腹,清香鲜甜,胃口也就大开了。食物因为情愫,才能被赋予更多的意义。一碗乳白的白粥里,容不得半点瑕疵,看不穿粥底,却好似能望见委员长的阵阵爱意。时隔百年,这股清甜如旧,却不在归于故人,散落人间。这粥务必得放在最后,那细腻的粥丝将初始入腹的油腻一并清个干净。
当桌面的食物被横扫个干净,饱食拍腹的惬意一览无余。最后的美龄粥,让人心心念念起这片厚土曾经统治的痴人,再回想起来时的排排梧桐,枝繁叶茂,听说是那宋美龄喜欢梧桐,于是蒋介石便在南京种满梧桐树,愈传愈烈。也对,南京的悲绪终究只是暂时的一面,骨子里流淌的多情浪漫是时间洗刷不了的。管它是否为笑谈奇闻,就权当是南京烂漫的一个缩影吧,因为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多情种呀,都免不了这俗套。
听说在法桐下有关爱情的许愿都会实现,所以跟我去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