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町胶卷(1)
第一次遇到这种不寻常的事情,是在我十五岁的那年。
我叫寒近前,是良部市的一名普通的国中生,和大多数国中生一样,拥有健康的身体,明亮的眼睛。穿着所有田户高校学生都厌恶的藏青色校服外套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灰色校裤,每天过着所有田户高校学生都过着的无聊至极的学习生活。除了会写一点小说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不过,三淳说我看外表的话再怎么样也会毫无疑问地被划分到“好看”的行列,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但事实上田户高其他同学对我“外冷内热”的性格评价才是真正给我增添了不少误会的事情。
所谓的田户高校,是良部市为这所学校一年级学生单独设立的城南校区。教学楼普遍地被刷成阴郁的灰色,偏僻而潮湿。图书馆的阁楼上总是来往着几只细脚的鸽子,即使那里已经因为修建的原因成了学校的禁区。
当然,一切都显示它的修建十分正常,所以一些毫无价值的校园传闻就流行起来,非常详细。可能是因为国中的生活太过无聊,导致学生们有点缺乏创造力了。但是,图书馆之所以闭关还是因为某些令人困扰的原因。
学校门口的一条街叫白桦路,不出意外的话,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这条路上的一家面馆,因为我是住校生,似乎除了这里没有解决晚饭更好的地方了。而且我的同班同学三淳,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三淳,也每天都来这家面馆。自然而然地我们习惯了每天一起吃饭,正好可以缓解一个人吃饭总是有些的寂寞。
三淳是个长得很干净的短发女孩,总是穿着一双白球鞋,整个人都有一种很纯洁朴素的感受。她头脑很聪明,性格也是格外的开朗。
按理来说,这样美好的女孩子应该会很受人喜欢才对,只是自从来到田户高,她的座位下面就莫名其妙地被用红色油漆笔圈了起来,周围涂鸦着大大小小的六芒星和用希伯来语写的犹大的名字。她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经常被议论纷纷的存在,但尽管如此她仍然表示对自己为什么拥有这样的外号感到十分困惑。
其实这些事情,以三淳的性格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我认为她应该做些什么了,因为那些议论声中带有明显的恶意。但她只觉得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上很让人后悔。
要说的是,我和三淳真的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不过也没那么普通,因为小学的时候我们就认识,我们实在是太熟悉彼此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但事实上这也算是我们一直只是保持普通朋友状态的原因之一吧。
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每天都与我们保持着面馆的见面。他的名字叫捷林,同样身为我的童年好友。只是因为古怪的性格他的人缘不是一般的糟糕,可是他和我、三淳两人的关系却很具体。
让我最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月前他突然没理由地办理了退学手续,然后直到现在就都没有出现过了。没人知道这件事的原委,班主任也只字不提。有时我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件事一定有什么隐瞒。
这也是整个事件的开始。
清晨七点整,周末早间电车似乎只有补课的国中生。车厢里非常明亮,到站时发出清脆的金属轰鸣声,阳光一格一格地爬上电车的地板,笔直的扶杆被晒得很暖和,窗外是干净的斑马线和路牌。
好像的确是到花粉症流行的季节了,人群中只有我戴着口罩。我靠在车厢门口,外面的阳光居然晃得我眼睛发痛。
看着车厢里的学生穿着校服,我却很不自然地穿了一身正装,让我感觉到好沉重。还有头一次肩膀并不能架住的阳光,也出乎意料地令人厌烦。当然,我并不是去补课的。我是去参加我朋友的葬礼的。
这是我昨天临时接到的消息,捷林死了,车祸。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流泪,我只是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感觉有点迟钝。我后知后觉地经历着这突如其来的这一切,对于死亡我一无所知。
捷林的葬礼上,遗相里的他脸上露出某种带着歉意的微笑。我像一块干燥的木头一样沉默地定在参加葬礼的人群中间。三淳站在我的身边,她的鼻子有些红,眼泪从她脸上留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三淳流眼泪,在我的记忆里她从不哭。
我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三淳,我们都没说什么。我两手紧握着,她也只是哭。
我的眼睛始终是干涩,心脏却痛得格外深刻,我感受到自己生硬的外表里面掩藏着的热烈的感情,没有害怕的感觉,但是我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痛苦。
我没有和三淳打招呼,就拖着几乎要崩溃的身体,做梦一般地离开了葬礼。也许是我知道她情绪不稳定,况且我脑子里也挣扎得纠缠不休,于是选择了不去打扰三淳。
车站的风很大,我低着重心偏移的脑袋,心不在焉地立在站台,电车减速着在我面前停下,打开了车门。我看着自己的鞋子走进去。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
“你还好吗?”是三淳。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估计是她发现我在葬礼上一直哑着才给我拨了电话。她刚出声,我的鼻子就不停地发酸,我感觉到了失踪已久的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
“对不起...”我颤抖着双手拿起手机,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哭腔,“对不起...对不起...”
我挂断电话,眼泪已经流了满脸。我贴在无人的车厢里哭到头痛,这种持续压抑的情绪终于无法停止地爆发出来。明明死亡才是最该死的东西。
「不管怎样,一想到你还能在身边,我就很开心。」三淳并没有再打电话给我,这是她晚上给我的留言。我抱歉地在键盘上敲下「实在是对不起,今天我失态了」这样一句话。
昏沉了一夜后,第二天我终于可以冷静下来去想捷林的事情了——他是骑着自行车在十字路口被轿车撞上的。具体的赔偿我并不清楚,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他的退学是否和他意外去世有联系。
不过恰好在这一天,他的母亲邀请我去拜访。因为她在收拾捷林遗物的时候发现了留给我的东西,麻烦我方便的时候去取。其实我犹豫了一下,原本想以身体不舒服的理由推辞,但人家百忙之中的邀请我不能不答应,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对于捷林居然有留给我的东西而感到好奇和一点点心酸。
我很小的时候就去过捷林的家里,只是这次原因不同。房间里因为他的后事很是肃静。我被捷林的母亲小心地领进了他生前的卧室,他的东西果然还没有整理完,书本不自然地堆在书柜上一排,房间里有一股冷艾草的味道。
“就是这个了。这孩子最近的确有在刻木屑。”捷林的母亲拿出一只木陀螺给我看,大概手掌大小,有好看的木纹。她转动了一下木陀螺,露出底边凹下的一行小字:给寒近前和三淳。
“女孩子说她不太方便,还好小寒你能来。其实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不过既然是给你们的,就请拿去吧。”
“谢谢您。”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不明白它的意义,但我还是小心接过,不禁用手指摸了一下那几个小字,刻得很深。它质感粗糙,木讷地被我拿在手里,像葬礼上一直哑言的我。而后我又在灵堂前拜了拜,有些生涩地道了别。
我突然感到很抱歉。
“该谢谢你才对。”他的母亲说。
后来我把木陀螺的事情告诉了三淳,她嘱咐我收好它,然后就先保存在我这里了。因为木陀螺不大,所以我一直把它放在书包里。
半个月后,生活逐渐回归正轨。社交网站上我的小说依旧是毫无人气,捷林的头像一直灰着,三淳那边却信息不断。
白桦街的面馆里,一口露天的大锅咕噜咕噜的煮着面汤,老板正在忙碌。
我和三淳正谈论着学校里最近有学生偷偷进入图书馆后失踪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学校为了明确违反校规校纪的严重性而编的故事,学校的规章制度确实形同虚设。不过我却更愿意相信那些校园传闻。因为在我看来,之前的事情太多太多,已经无法抑制地对我自己的思考方式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三淳特别好看地笑起来,“这种地方连马路上的蜘蛛婆婆都看不到,你不用担心。学校要有这个闲工夫编故事,还不如出台一份《良部市国中生减负细则》更容易让我们好好上学。”
也许她也知道有些事情到现在还让我耿耿于怀才这样说,也能理解为什么自己宁愿去相信一些奇怪的事情了。
我打开水杯喝了一口水,居然紧张地连续咳嗽起来,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吃面吧。”三淳对我说,她按照我们以往的习惯,点了两份干切牛肉面,然后无聊地继续吃那半包花生零食。
这时一个男孩在伙计的招呼下走了进店面。伙计问他要吃点什么,他却只是礼貌地笑着摆手拒绝。但他具体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因为店里的雾气终于渐渐弥漫开来,居然连听觉也变得有些模糊了,但看口型大概是说了“谢谢”之类客气的话。
进了面馆却什么都不点的人大概会是很奇怪的存在吧。
我小心打量了一下那个人,是个面容很精致的男孩,个头大概还是初中生的级别,穿着正统的西式学生服外套,里面衬着米白色的连帽衫。下身是校服裤,刚好齐膝,露出半截干净的小腿和白色折边袜。鞋子也是圆头的平底鞋。再加上平整乖巧的头发,只有学生才会这样打扮,但是看着又好像不是附近学校的学生。
我赶紧打消了自己对于一个同辈男孩子“有点可爱”的危险想法。
不过男孩虽然是一副乖巧的样子,举手投足间还是藏不住比任何人都要更成熟体面一些的感受。
当然,看着他露出的匀称的小腿,还有很冷的感受。
男孩朝我的方向走来。我下意识地埋下了脑袋,僵硬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假装看着手表:现在是晚上六点半。即便我很确定这不可能是来找自己的,也不希望是来找自己的。直到男孩居然越走越近,明显的方向性让我有些动摇了。
四周的雾气越来越大,我渐渐察觉到今天的异样,其他顾客们在雾中消失,店里的情形开始有些不受控制了。
直到我觉得男孩离自己的距离已经逼近了警觉范围,我突然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正好撞上那男孩的眼光。
“坐吧。”男孩说。
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正尴尬地站着,于是极不自然地坐了下来。
“我叫夏天。”男孩在寒近前的对面坐下来,他看起来很平静,笑着把两手扣在一起略微拉近了距离。他的眼睛很好看,睫毛的颜色有一点浅。
当“夏天”被面前的男孩说出时,我听出了温柔的气音。他突然感到这两个字一下子与自己产生了一触即发便是永恒而微妙的联系。
夏天伏着桌子凑近看了我校服上的校徽刺绣,这让我更加紧张了,因为我几乎闻到了这孩子衣服上的肥皂味——很自然的阳光的干燥味道,我们也许靠得太近了,而且我的脑袋还处于被一连串的信息弄得莫名其妙的状态。尽管眼前的夏天笑起来弯弯的眼睫看起来百分之一百一定是很容易亲切的类型。
“寒近前同学。”夏天说。
我低头看了自己的校服,明明今天已经忘记别名牌了,“是我...”
“真是抱歉!刚刚实在是对不起。”夏天突然发觉到自己的冒失,乖巧地保持起距离。
恢复了重新聚焦的清醒后,对于像是电影里“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俗气的情节,我仿佛已经过了大惊小怪的年纪了。而且大概主要是因为刚才自己的精神很模糊所以疏漏了细节。
“不好意思,寒同学请不要紧张。其实要说的是...”夏天想了一下,“请问田户高校的图书馆怎么走?”
原来是问路啊,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答案倒也是无可奉告的类型,于是我放下心来,“抱歉,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已经不让进了。”
“这样啊...组织明明说的就是这里——果然遇到了这种情况…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看着眼前大概比自己小一些的夏天,其实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也完全无法与组织什么的联系在一起。看样子夏天应该还是在乖乖准备中考的年纪才对。
“其实我比你们大三岁。”也许是看着我疑惑的样子,夏天似乎已经猜到了我的想法,于是温柔地笑着解释道。
“我我我、没有这个意思...真是抱歉。”真是尴尬又糟糕的社交方式!但是夏天看起来真的最多十四五岁。不过这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夏天四处环视了一周,好像是在确认有没有人一般。在保证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他的声音仍然很轻:“寒近前,组织请求你们的帮忙。”
“我们...什么组织?”
“织梦人组织。捷林没有和你们说吗?”
我一怔,“捷林”的名字在夏天嘴边那么温柔流畅地吐出,我发觉自己的大脑有些发昏。捷林说什么了?他应该要说什么吗?
我有些担心敏感的三淳听到会不舒服,于是看向她。只是当我回头时我发现,三淳居然处于趴在桌子上睡着的状态,而且...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旁边难以察觉地出现了一个男生,尽管他的绛色领结那么显眼,他的出现依然令人吃惊。他不说话,我也吃惊地说不出话,我们对视着。只是他的行为变得有些诡异了,因为我看到,他快速地摸出了一个邮票大小的东西,一下子扣住三淳的手腕...
“三淳!”这句话我居然没有喊出声。
我只是一下子站起来想扑过去救三淳,可我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真是见鬼。我努力地挣脱这种力量,这种徒劳让我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三淳无限接近危险。
细小的刀片一点一点地靠近三淳的手腕,刀片看起来很薄,闪着光。却怎么看都不像是杀人武器,但是危险几乎是百分百的。现在是冬天,所以可以肯定她的袖子是被特意卷起的。
此时一直保持着温和态度的夏天站了起来,“不甘心,居然跟到这里来了!”
他以疾风般的速度冲过去抢走了那家伙手中的刀片,流畅的动作却温柔得像溪水的流逝。而且那家伙大概也没想到会这样,顿时呆若木鸡。
我注意到夏天的左手手腕上,系着一根细细的枣红色的绳结。
“死、死夏天!”说着,绛色领结的家伙一咬牙,想跳过去夺回来,而夏天则攥紧了刀片,已经飞快地跃向了店门的方向。
果然,孩子总是轻巧地多。
“我恐怕没办法在这里久留,明天请务必去找漱介!拜托了!”夏天匆忙地说,脸上带着抱歉的微笑。转头就同系着绛色领结的家伙一起,迅速地消失在店门口的迷雾中。
我傻乎乎地站立在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觉得那时自己就像个白痴。
店面里的雾气渐渐散去,周围的热闹声音变得喧嚷起来,老板一如既往地在咕噜咕噜的汤锅前忙碌着。
我立刻摇醒了沉睡的三淳,“醒一醒!三淳你刚刚差点就...”
“夏天呢?”
“你说夏天?他走了。”我愣了一下,“等等,什么?”
“我刚刚梦见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孩子,他说他的名字叫夏天。他真好看,眼睛像黑夜里的寒星一样闪闪发亮...”
三淳的脸上渐渐显出美好的神色,于是我赶紧停止了她不合时宜的走神,“花痴!他说了什么?”
“'跑出白桦街'。因为当时有个人在身后疯狂地追赶我们,他就拉着我的手一直跑一直跑。”
“那个人长什么样?”
“长得很好看,眼睛像黑夜里的寒星...我刚刚和你说过了吧?”
“不是、我是说追你的那个人。”
“没看清。”
“那你们跑出来了吗?”
“当然,都跑到巷子那头了。要不然我现在怎么还会在这里!”
“也就是说夏天救了你?”
“也许算是。”
“那人为什么要追你?”
“我怎么知道!”三淳有些生气。
“我这次是认真的!”
“喂,你哪次不是这么莫名其妙!”
“够了!我们都冷静一下。”我崩溃地做出“暂停”的手势。
其实我还没想好怎么向三淳解释这件事,只好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我尽量地保持慢条斯理的状态,可是越说越感到自己周身冒汗,三淳脸上却露出轻松的表情。
总算是说完了这个冗长而混乱的故事,我终于小心地向三淳开口道:“我们不会惹上麻烦了吧?”
三淳好像故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捷林的事情,我当然不会放着不管。我可以陪你去找漱介。”
“不过,真的可以找到吗?”我问。
“毕竟高中生只能当一次,而且不过一面之交夏天总不会刁难你的,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小说家?”
星町胶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