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们生活的现代社会
今天我们大多生活在一个现代化的城市中,享受着各种高速发展所带来的便利,但同时又隐约被什么东西折磨着,普遍性的焦虑、心理疾病的高发、大面积的失业潮,冥冥中我们都会意识到现在的生活存在问题,这种现代化本身所带来的问题。
Photo by kumoma lab on Unsplash现在也许是时候来看看我们所身处的现代化社会,对我们生存的环境本身进行更多的了解,它的动力是什么?它带来的好处是什么?它又有什么矛盾的一面?先别急着解决所有问题,放下焦躁不安的心态,我们应该对问题本身花点时间。
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对现代性有深入的研究,近期花了很多精力阅读和整理安东尼·吉登斯的《现代性与自我认同》,期望在与吉登斯的交流中能够得到对现代性本身更为深刻的认识,对我们所身处的环境以及所面对的问题有更清晰的理解和陈述。吉登斯的书用了很多概念,我尽量抽取精要,梳理出其中的联系,当然,完整读完这篇文章还是可能会花费你不小的精力。
1 自我认同
Photo by Carolyn V on Unsplash吉登斯对自我认同的认识始于这样的前提,“成其为人,就是指总是依据某种描述去确知自身当下的行为及其原因。”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对于自己应该是什么样有一个描述性的范本,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也有一个故事剧本,时不时会回头对照自己的描述看看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你这样一个人应该做的,这就是一种反思性监控。
吉登斯认为除了这样一种可以在语言中得以描述的话语意识,我们还具备一种非语言的、非意识的实践意识。比如说呼吸,我们平时根本不会有意识的去关注呼吸这个行为,但是它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比如说开车,有多年驾车经验的司机,在驶往目的地的过程中往往是无意识地完成了一系列初学时感到非常复杂的操作,期间还能腾出精力跟同行的友人聊天。正是实践意识让一些事情得以无意识的进行,让我们能有精力去处理其他事情。
吉登斯将实践意识归结为本体安全感的认知与情感的依托。从开车和呼吸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我们将一些确信无疑的事情划入无需意识关注的行列,而我们也将每个人最为基础的存在问题划入了这个行列,这些问题涉及了时间、空间、连续性和认同,我们把这些问题视为理所应当、习以为常进而置而不论。被我们搁置的问题并不意味着我们有了明确的答案,相反,比之于搁置这些存在问题给自我带来的稳定性、有序性,这些问题的暴露往往意味着无序和不确定,焦虑由此产生,用吉登斯的话说,“这种焦虑直抵我们那种‘活在世上’的连贯性感受的深处”。
从这个角度来看,吉登斯称之为实践意识的概念以及由它再生产出来的日常惯例,蕴含着社会的稳定性并且由于跟存在相关的问题被涵括在其中,生存的焦虑被掩盖了。
对于实践意识的这种无限信任,缘起于婴儿时期看护者的关爱,吉登斯引用了埃里克森的“基本信任”概念来陈述这种信任。而基本信任的发展是借助温尼科特所说的“潜在空间”来实现的,这便与我们如何认知世界产生联系。我们知道在我们的思想外部存在真实的客观世界,而我们认识世界必须把外部世界真实的东西转换为思想世界的东西,而潜在空间就是处在外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的中间地带,混合了真实与想象,透过“过渡性客体”得以实现。
Photo by Janko Ferlič on Unsplash过渡性客体其实也不难理解,我们经常会觉得某些东西、某种习惯对于我们具有特殊的意义,就像母亲亲手编织的毛衣,它让我们将其与母亲的关爱联系在一起,毛衣是真实存在的,关爱是其关联的一种思想情感,即使母亲并不在身边,我们依然可以透过这些客体获得一种关爱的情感体验。
潜在空间让我们不至于堕入一种纯粹的幻想之中,让我们的想象力得以和真实世界结合,作用于现实世界。而过渡性客体不一定是真实的东西,它可以是一段音乐或者是某种特殊的习惯和惯例。
总结来说,我们依赖于各种习惯或者物质实体作为过渡性客体与某种情感、认识在潜在空间中建立关联,这种关联成为我们对某些情感、问题、事情的基本信任,进而被我们信任的这些东西成为我们认同的东西进入我们的实践意识,我们得以暂时搁置这些不是那么确定的问题,抵御不确定的焦虑,透过这种保护壳,我们建立一种基本安全体系,我们获得稳定的生活秩序。
图片来自蹲坑沉思这也是我们认识外界事物的过程,我们对外在事物的认识不完全是外在现实的客观描述,我们透过身体与外界事物的互动,让事物与某种意义在潜在空间中产生关联,我们透过这种关联认识事物。同时,他人也凭借我们的身体表现来认识我们,我们对身体的规则化控制表示我们是不是一个有能力的能动者,这种自我控制也将融入我们的自我认同中。
我们对于自我的标准随着认识和互动经验在不断地变动,我们将自我的表现投射到这一标准中进行查验,反思性的且连续地进行自我理解。而透过实践意识我们得以将一些外部风险过滤掉,保持了对自我生活安定的理解也保持了个人的完整性,进而有勇气去相信未来,相信生活可以继续。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自我认同感既强健又很脆弱,其强健性就在于自我认同感可以有张力地承受生活的日常变动,而其脆弱性也很明显,有些问题只是被掩盖而不是解决,有些问题我们提供了一个并不那么确定的答案,一旦有些时刻逼迫我们去面对这些不那么确定的问题,我们就会面临自我认同感被打破的局面。
2 焦虑
Photo by Niklas Hamann on Unsplash吉登斯认为我们最开始体验到的焦虑,来自看护者分离的恐惧。我们将看护者的关爱投射到某种过渡性客体,正是抵御焦虑的办法,加上识别到看护者短暂的离开之后还会回来也会减缓焦虑。焦虑会深层地影响到我们的安全体系,让我们感受到危险,进而影响到我们本来所认同的东西,以及我们对自我的认同本身。
焦虑容易导源于各个方面的存在问题,譬如时间的无限相对于人生的有限;譬如我们去考虑与当下行动有关的对未来的可能性;譬如无论在儿童早期还是成人活动中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而对于他人特别是看护人的信任无疑是体验稳定的外在世界和完善自我认同的源泉。
在吉登斯的描述中焦虑容易引起两种感受,负罪感以及羞耻感。负罪感源于没有满足自我规范的期望,通常是少做了些什么,而没有满足规范意味着结果可能不是确定的,结果的不确定性意味着可能存在危险,因而也会产生恐惧感,打破我们的安全体系。
而羞耻感源于我们执行了不符合自我设定的行为,我们觉得我们不应该做这件事,所以吉登斯认为羞耻感与自我认同的关系更为密切。而且吉登斯认为在幼儿时期羞耻感与被抛弃的恐惧存在关联,因此羞耻感也与信任紧密关联,羞耻感会影响信任的根基。
谈到这里不难发现我们的理想也与焦虑关联,无论是难以发现值得追求的理想,还是理想无法实现,都与羞耻感焦虑的形成有重要的关系。
3 现代社会三项底层推动力
吉登斯认为在现代生活中有三项底层动力,分别是“时空分离”、“抽离化机制”以及“制度反思性”。
时空分离很好理解,在前现代的情境下,时间和空间基本是绑定在一起的;而到了现代,我们可以轻易的在超越物理空间限制下对人和物质进行协调。我们可以在中国某个城市联系海外的朋友,也可以透过网购消费本地以外的食品,所有的社会资源以及社会关系,从地方性的场景中剥离,在无限的时空中进行重组。
而抽离化机制在吉登斯的陈述中有两种类型,“符号标志”和“专家系统”,两者可以统称为抽象系统。符号标志指的是一种交换媒介,它透过标准的价值得以在多元的场景中用于交换,典型的就是货币。专家系统指的是我们所熟知的独立于具体某个个人的知识体系。总体来说抽离化机制所表现出来的是,我们对于各种现象进行提取、归纳、总结,形成一个又一个的专业知识系统。而这类抽象系统得以运行的基础,其实有赖于我们的对它们的信任。
第三个动力吉登斯称之为制度反思性,其实也在我们日常生活中频繁的出现,他所指代的意思是,我们常常会依据某一时段所获取的知识信息对自己的状态、生活方式进行调整的敏感性。
4 全球化趋势
Photo by Christine Roy on Unsplash在现代性底层动力的推动下,全球化的趋势成为可体验的现实。而我们的语言和媒体成为全球化经验传递的核心工具。所有现实被不断的抽象重组,各类事物在抽离化机制的作用下超越了时空限制,加上现代商品经济制度和国家这种社会形式的强大推动力和监控能力,借助媒体对信息进行多种形式的加工表达以及新型媒体快速复制的能力,制度化信息得以大范围的传播。
我们基本无法杜绝来自四面八方的全球经验,相反,我们可以在711吃着关东煮,了解英国女王的趣事。透过媒体,原则上全球所有人可以了解世界上的所有重大事件,共享所有经验,在这个意义上世界走向了一个单一的世界。吉登斯在书中写道:
文化的多种模式和前现代的“世界体系”的意识特质塑造了人类社区的真正分野。相反,晚期现代性则创造了一种情境;在其中,人类就某些方面而言变成为“我们”,面对的是没有“他人”存在的问题和机遇。
更因为抽象系统无需作用于特定的城市、人文环境,所以全球性的抽象系统得以通行。最好理解的例子莫过于金融系统,全球化的金融体系让地方之间的远距离交易成为可能,在商品经济中,我们喝同样的汽水、穿同样的衣服、看同样的电影,我们能购买的商品变得多样,不再受限于时间地点。
同时全球经济也与地方经济在抽象系统中纠缠到了一起,金融危机一旦爆发,影响面积将会异常广泛。随着全球化的趋势各色抽象系统进入我们的生活,形成了现代社会的特征。
5 现代性的特征以及对自我的影响
Photo by Matt on Unsplash在现代社会中,我们极端地推崇科学、推崇理性的辨证思考,寄希望于用科学原理打破传统权威社会对知识、信仰一成不变的武断且垄断的解释,打破宿命论式的人生观赋予人生更多的发展可能性。
科学研究暗合了现代性抽离化的底层动力,随着科学的发展,各种抽象的知识系统作用于现实生活,原来自然世界中不可控的因素纳入可控的系统,威胁生命的风险得以减少,自然变成一种被“创造的环境”。
譬如遍及千万家的水力系统、电力系统,我们得以获得干净的水源,充足的电力,带来健康的保障和生活的便利。随着科学研究对各个细分领域的渗透,各种抽象知识与我们的生活产生关联,甚至影响到我们的社会情境以及我们与他人的关系。
我们可以选择每天吃几顿,吃中餐、西餐还是营养套餐;我们工作的时候与朋友聚会的时候,有各自不同的自我准则以及衣着习惯;我们生病会依照医疗系统的秩序获取医生建议;我们跟不同的人结识交往不再只是依赖地方、亲缘介绍,不拘泥于交往方式,我们可以有更多的空间依照结成关系所能获得的回报形成一种存粹关系,随时开始也随时结束,这些与生活风格相关的选择变成一种生活习惯、一种生活制度,成为一种过渡性客体,最终作用于我们的自我认同。
我们在方方面面都有很多选择,媒体也在不停将各种生活选择呈现到我们眼前,可以说达到了现代化发展的目的,打破传统赋予个人可能性。我们对商品,对生活方式的选择无疑是一种自我表达。
而在消费主义推动下,正如《美好生活的假象》所想表达的,媒体以及广告对我们的选择的影响,一定层面上,自我投射变成了对所期盼商品的某种占有以及对人为设计的生活风格的追求。然而选择并不是向所有人开放的,习俗的约束、个人的资本能力等等因素决定了我们的可选范围,而没能完成媒体带来的自我参照标准,会让人产生了一种负罪感和羞耻感,进而产生对自我的不满和焦虑。
与我们婴儿时期建立起来的基本信任掩盖了存在问题一样,我们对抽象系统的信赖也将部分系统原理、外在自然以及道德因素掩藏起来了,吉登斯称之为制度化的封存。这种封存让我们的生活出现一种操作化的趋势,我们并不问系统原理,我们只是执行一系列操作,得到一些特定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情感被剥离,道德蒸发了,甚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世界就像一台巨大的机器,人性在其中的位置越来越边缘。这与我们赖以生存的对于人性的依赖相驳斥,足以引起我们怀疑自我对于人文主义的认同。
社会情境的分化让我们很难将各个场景下的自我整合成一个完整的自我。试想一下工作中的场景,独立处理日常事务的我们可能处于一种相对悠闲的状态,与客户沟通的我们可能秉承一个专业真诚的形象,制定年度方案的我们需要转变成创新达人和逻辑大师。
同时,现代社会是一个“快速飞逝的"世界,各种生活习惯变迁飞快,行业场景也在不停的产生和消失,互联网从业者会有深刻的感受。前两年蓬勃发展的互联网金融行业,根据棱镜网披露的数据,2018 年倒闭了 5245 家企业,一整个行业风潮消失了,所有从业人员需要快速调整自己的知识体系,重构自我认知,成为另一种专业人士。
现代社会环境下的自我在不断地分裂、切换、更新,很少有人能在一家公司甚至一个行业干到退休,我们也不再能依据某个生活习惯活到老,每次遇到这种转换会带来一种富有命运转变时刻的感受,深深的调整我们原本认同的基础和安全体系。
而我们在依赖抽象系统的同时,其实我们让渡了自主性,而现代科学的发展,将各个领域拆分得非常细致,没有人是全才,没有人能离开其他专业知识系统的服务,这给我们带来一种对抽象知识系统不可控制的无力感。比如水力系统会维修,说停水就停水了,这并不是我们某个个人能决定的。好的一面在于,这同时也给每个个人创造了成为专家的机会,让个体的生活获得前现代所不可能有的成长机遇。
另一方面,今天很多专家都只研究非常细分的领域,研究结果对于整体所产生的风险变得不可预知、不可控制,同时在科学领域也存在对不完全理解的知识的运用,这种应用是否会走向人类希望的方向、是否可控是不确定的。而各路专家对于某个专业领域的意见也并不一致,加上商品经济的推动,各种真假说法层出不穷,让我们在不得不相信权威的同时也对所有理念抱持怀疑。
在生活的各个方面我们都很难做出一个绝对笃定的选择,今天科学指认的健康生活方式,明天可能被证明是有害的,这种不确定性极大地挑战着我们的基本信任,表现为面对生存选择的普遍迷茫。在这种极大的不确定性中,宗教并没有完全消失,很多人会祈求某种单一的权威信仰,在现代社会这种不确定的系统中获得安宁。
未来的开放性,抽象知识系统及其衍生服务的不可控与不停更新变化的特点,加上全球化,让风险波及范围的扩大(譬如全球性的金融危机),我们面对着与传统社会所不同的没人能对付的高后果风险,我们生活在一种不确定的氛围中,坐立难安。
这也迫使我们每个人都习得了一种风险意识,成为我们的思维习惯,我们希望风险可被计算,把我们的经历、接收到所有信息纳入风险计算模型,去进行生活规划,去执行某一项生活选择。我们做决定的依据很大一部分服从于风险而不是个人的喜好,风险思维标示着环境的不安定却也是我们追求稳定的方式,而这也成为自我认同的一部分。
这点可以很好的解释今天普遍浮躁的个体,未来不可知,风险计算具有不完整性(因为我们不可能获知所有的风险点),加上高速变动的环境和激烈的竞争,因而很多人的自我不认同长期获益的可能,转向对短期快捷回报的追求。
图片来自蹲坑沉思由此我们可以发现,我们的自我反思总是不得不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展开,风险逼迫我们去怀疑那些日常被排除在意识之外的无比信任的存在问题,逼迫我们改变生活习惯。而宗教权威不存在了,那个唯一有意义的答案不存在了,那种命定如此的生活不存在了,我们频繁出现了一种无意义感,我们不得不去面对人之为人的问题、生存的意义问题,就像西部世界中的机器人突然发现那个最初设定的故事不是真实的,我们需要寻找自己的意义。
面对这个问题,吉登斯提出生活政治的主张。在摆脱传统控制的现代社会的可选空间下,由个人决定自己的生活风格;在分裂和快速变化的背景下,要求个体建立一种自我信任去整合自己的生活;同时要看到这种自我内在标准的局限,加上全球化的影响,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依赖其他人而生活,而每个人的价值主张之间可能会有冲突,所以个体需要积极参与到社会生活、公共沟通之中,重建被抽象系统、科层体系所掩盖的道德准则。
如何理解道德呢,我想借用尼采的说法:
道德就是对人的各种冲动的一种估价和位置排列,这种估价和排列是一个社团和人群的需要的表现。
吉登斯的论述到这里就结束了,如何让社会再道德化,如何给存在问题一个明确的回答,他没有给出答案,我相信这也不是任何一个个体能给出来的,但这也并不是这篇文章的重点。认识问题,是正确思考的开始,就像吉登斯说的:
觉知创造潜在的改变,它实际上会引发其自身产生改变并激励个人通过身体力行改变自身。
希望这篇文章的陈述能够让读到这里的你我对所处的社会环境和自我问题能多几分认识,面对不断分裂又期望联合的自我,面对服务的占有和控制的无力,面对权威的渴求和现实的不确定,面对个人化和商品化的侵袭,面对生活的便利和对之付出的代价,能够反思性的调整自己,正视这些问题带来的风险和焦虑,不至于轻易被形形色色的伪心理服务对焦虑进行延缓后更强烈的爆发,不至于缴械投降,也不至于堕入某些具有现代宗教性质的解决方案中。
/// END
实话讲,着实不喜欢读吉登斯这种理论书,概念很多,线索很多,叙述枯燥,一不小心思路就被带跑了,阅读《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的过程中我甚至看完了两本尼采的著作,还好尼采的研究范围基本涵盖现代思想家思考的问题,对吉登斯的很多概念有了更深入的理解,篇幅所限,我依照个人理解对原书的内容做了一些删减,如果大家想对现代社会的情况对个人的影响有更深入的认识,还是希望能抽空翻一翻,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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