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14岁丧父,15岁丧母,16岁就嫁给了老实忠厚的外公,外公的父辈曾是大地主,但因为闹革命祖业全被没收,外婆嫁过来的时候正是外公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没有房没有地。外公比外婆大10岁,比她高过两个头,而且从未见过面,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外婆说她曾好多次想跑,但又怕被抓到打断腿而毁了一辈子, 所以一直没胆,就这样和外公过了一辈子。
外婆说到外公总有很多不满,她说到一个细节甚为激动,那时他们正要挑大粪去菜地施肥,而途中要经过一座又窄又不平的小桥,其实就是临时搭起来的木板,下面就是哗啦啦的河水,外婆才1米5,很胆小,还要挑高过自己且重重的担子过河,这能想象到她的难处,外婆即便再要强在那时也不得不向外公求助,毕竟他是她的男人,但外公没有帮她,说到这外婆翘着嘴巴嘟囔着:“黑心的男人竟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我战战兢兢挑过去!”可我听到这并没有向着外婆生气反而笑了,因为外婆那像小孩一样噘起的小嘴,因为对于此时阴阳相隔的他们而言,那种相守就是幸福。
用外婆的话来说,她无法反抗命运,那就只能接受并让生活更好,随后她生了8个孩子,开始默然接受老婆和母亲这个普通而艰难的角色。外婆很小巧,却是一个难得的精明女人,不识半字,却能出口成章,句句在理让人心服口服。那时外公虽是大队队长,但是实干却不善言交际,所以人际关系都是这个小小的女人打理着,她不仅把这个大家庭操持的有条有序,且凭她的善良、宽容、正直把她的名声打出了十里之外。当年的“祠堂舌战”之事总是让外婆激动不已,眉宇之间仍然能见当年她那不可抵挡的气势。文革批判反叛风气盛行,所以稍有小资一点的人就会面临被扣上“反叛”的头衔。当时村里人都吃大锅饭,靠赚公分过日子,大多日子都很清贫,因为一大家子吃饭的人太多,外婆就与外公自己亲手用泥烧砖搭建棚子养些家禽糊糊口,却被别人举报小资,爷爷被抓起来了,那么一个诺大的家庭担子就由她一个女人顶着,还要面对外界那么多人的不断抨击,可想而知她当时所承受的压力。为了审查事情原委,上级来村里了解情况,所有的人都要出席,外婆作为当事人的家属那就更不用说了,但她并没有接到任何消息,第一天的批判大会在没有她出席的情况下进行了,她的一个好友深更半夜偷偷将此事告诉了她,还告诉了她外公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因为没有一个人维护他,而外婆在那刻并没有表现出半点丧气与退缩,她的态度非常坚硬,“明天大会我一定要给她们来个下马威!”,第二天批判会外婆仍然没有接到参加会议的通知,当她突然出现在正沸沸腾腾的祠堂里,顿时鸦雀无声,外婆毫不不畏惧,慢条斯理地向领导作了自我介绍后,便开始陈述自己的观点,一个小时一个人没带一个脏字没流一滴眼泪,说服了在场的所有人,她当即带领所有人清查自己的房子,房子以及猪圈都是她和外公一手自己搭建的,泥砖是外公亲手做的,所用的木料也是从山上捡回来的,有人去翻她家的米缸,发现没有像大家所说的天天吃大米,剩的也只是快见底的小碎米,其实引起误会是因为外婆善良好客把好的大米和过年的菜用来待客,而自己在家吃野菜米糠。那次批判大会不仅为外公摆脱了反叛分子的罪名,还为她赢得了至高的荣誉,上级领导对她刮目相看,不仅表扬了她,还亲自去家里慰问并授予了“优秀劳模”的奖状,而这对于一个不识半字女人和处于那个男尊女卑的社会是多么不容易!还有耳熟能详的关于她怎么把两个连医生都给判了死刑的表姐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的事,怎么调节了大大小小的夫妻之间、村民之间的矛盾等等一系列事迹,我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女人,虽然她已容华消逝。
每次去外婆家,外婆总是紧紧地拉着我让我挨着她坐着, 等人都散去了,她就蹑手蹑脚地跑到里屋,在里面翻地唰唰响,好半天小声地把我叫过去,就一个劲带着严肃的表情暗示我不许出声一直往我兜里塞糖,塞得满满的,塞不下了的,就硬要我马上吃掉。而那些糖要么化了,要么连外面的糖衣的彩色花纹都印在了糖果上面,要么就穿了绿色的毛毛的“霉衣”,小时候我就跟藏宝贝一样等回家的时候再一股脑全摆在妈妈面前,看着糖果妈妈又好气又好感动,因为买给外婆的东西她都舍不得吃,要么分了要么就留到坏了,外婆眼睛不好使也没看出来。即便是我后来长大了,她还是改不了留东西的习惯,以为我不喜欢吃就塞钱,我拒绝不了只能跑开,就听见她在里屋里气地直跺脚,说我越大越不听话,出了里屋还不罢休,就老给我使眼色进屋,我就一直笑不理会,外婆就噘起小嘴念叨着失落地走开了。我上学时没钱给她老人家买衣服,就买点零食糕点给她吃,小小的礼物总能使她哭地淅沥哗啦,所以从小心里就有无数个工作以后的设想,要给外婆买好吃的,带她去好多她没去过的地方......
每次外婆都会把我送出村子一直到三舅舅家外的路口,她总会在那拄着拐杖含着泪目送我,每一回头都能看到她,转过那个大弯仍然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这个画面一直持续了好多年,到后来她身体不好了,我和妈妈就坚持不要她送,但她总会走到车子旁边含着泪看着我们。某天和妈妈一起走那条小路,妈妈问我是否记得外婆经常会拄着拐棍在路口送我们,叫我怎么忘记呢?十多年的画面已经深深烙在心头,说到外婆老了,我和妈妈都不说话了,不想再往下想,我说以后工作了要把妈妈和外婆都接出去玩,要外婆看到我的小孩出世,还要看到我小孩的小孩出世……
08年年底外婆在我家住,正好碰上寒假,那次是和外婆呆的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第一次那么近地了解外婆,和朋友一样,那段时光也成为我人生最温暖的记忆。
早晨我们一起在学校操场散步,因为外婆容易摔跤,所以每次我会坚持陪她上厕所,而她总是怕给我添麻烦,好几次趁我不注意就自己一个人溜着去了,我会匆匆跟上去,她便表现地无比失落与无奈。
上午我学习的时候她就坐在我旁边,我怕她无聊总要找些话题陪她聊,我们总会聊地很开心,有时候妈妈上课回来,她就马上把嘴闭上,妈妈一走她就会很抱歉地说你看我又打扰你学习了,以致后来妈妈每次一来,我们俩都一本正经地各做各的事,妈妈一走我们都露出侥幸的笑容。
下午的时候我总会做各种各样适合老年人的点心让她尝尝,她是一个怕给任何人增添麻烦的善良的老人,我做点心她就忙着帮我清理卫生,因为她知道妈比她还爱干净,等东西做出来了,她每次都吃地好开心,边吃边把东西端着给别人,我拉着她说是专门给她做的,她就说是让想让他们知道她有多好的外孙女,看着我直乐。有一次吃一种粉状的点心时,我在写作业不方便,她就拿了个勺子,一勺勺喂我,嘴巴还微微一张一合,那刻我的鼻子好酸,心底透着浓浓化不开的幸福,小时侯她就是这样一口一口喂我的吧。
傍晚的时候,她就陪我看电视剧,那时候我正着迷看《屋顶上的绿宝石》,她分不清里面的人物,我就一遍一遍地跟她解释,后来她放弃了,说看不懂,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怎么这么复杂。妈妈说外婆最喜欢看那种五、六十年代的生活片,每次给她讲解她都听地很入迷,要看到好晚才睡,即便她没听懂,妈妈问她,她都能按照自己的思路讲得一套套的。外婆还很喜欢拍照,每次我跟妹妹在照相的时候,要她准备准备,她就嘟囔着这么老了还照什么,但又自己溜进房子里去穿戴,我们都明白但仍逗着她快点,她就大叫着不照啦!丑的很!等她磨磨蹭蹭出来了,头发也顺了,衣服也整洁了,套袖也被摘了,但她还在一个劲推辞,我们也不由分说“卡嚓卡嚓”几下她就进入状态了,看了又忙说不好不好,再来一张。我们俩把外婆夹在中间玩自拍,她就一个嚷:“你们把我挡到啦!”,我们俩紧抱着她,她就嚷:“衣服都弄成什么了?”,还一个劲甩开我们的手,还一直嘟囔:“要照就端端正正照,那样抱成一团成什么了”。调皮的妹妹在这时就喜欢捏着她脸说你真可爱,外婆噘着嘴说没大没小,和我单独在一起时老向我抱怨妹妹总喜欢捏她脸。最另我不可思议的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动作就是,面朝床,手放在胸前,然后垂直倒在床上,嘴里还呢喃着:“好累!”,活像个小孩子,让我大爱。
晚上的时候,我们总会缩在暖暖的被窝里聊天,也在那一个月的晚上我知道了很多关于那个年代他们的故事,例如“走日本”,她说日本人很喜欢小孩,给小朋友会糖果吃,但对老人就很苛刻,日本鬼子惩罚老百姓的方式就是按年龄高低挑同等担子,例如70岁老人就得挑70斤担子,80岁老人就得挑80斤担子,最另人毛骨悚然的是岩口铺那条河(那时是河现在多缩小成江了)她每每说起时就一身发颤,她说她们在这个山头看到那半边天都被映红了,因为河水全被鲜血染红了,都不知道杀死了多少人!在外婆要回家的前几天我跟外婆说我怕,不敢一个人睡觉,她用农村土方法为我“招魂”,08年雪灾的冬天特别冷,她一骨碌爬起来,让我脱下最里面穿的秋衣给她,然后就在门外大喊:“* *,回来没?”,我就必须在那应“回来了”,但我总忍不住爱笑,她却一直很严肃地继续着,她喊完后,把衣服罩在我身上,然后低头对我额头亲了三下,我怔住了,过后我摸摸被她亲过的地方,心情甚是复杂,农村出生的外婆用最土的方法给了我最现代的三个吻!在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就睁开眼睛看着她吻我的额头,她双眼紧闭,集中精力,每亲一次还要喃喃自语一番我听不懂的东西,我的心弦被深深地触动。
外婆陪我睡最后一晚的时候,她说外公在临终前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放,外公看着她说:“这辈子你跟我受苦了!这么大的家庭,这么多的孩子由你一个人拉扯大,我舍不得你。"我没有看到她脸,但我知道她是含着泪水的。这么大的一个家庭,这么多年,怎是一个苦字了得?
每一朵花都有凋零的时候,外婆在岁月的打磨中销蚀了她的青春,当年的意气风发已不再,她的膝下已儿孙满堂,她是真的老了,耳朵越来越听不见了,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使了,自外公走后,她越来越喜欢热闹,越来越怕孤独了,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她本来就不喜欢安静,而现在她的世界却变得越来越静了。所以舅妈们在打麻将她就搬个凳子坐在旁边,虽然看不懂,但吵吵的她很喜欢。她总跟我说她讨厌漫长的夜晚,所以她老跟着舅舅舅妈们看电视看到好晚才依依不舍地去睡觉。这么多子子孙孙,但都只能在过年才能让她看看,剩下的只有她和时间。
今年7月4日,当听到外婆身体不好的消息,匆忙订了机票,但心里却坚信着外婆会没事的,2010年能起死回生定是上天眷顾会让外婆长寿,可这次,她却真的这么突然地走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外婆松软温暖的皮肤还依然那么熟悉,可当我指尖触摸的是那么冰凉僵硬的脸时,当外婆不再答应我对她的呼唤,不再如往常一样高兴地搂着我时,而是闭着眼静静地躺在那个阴冷的地方,我的胸口一阵揪心的痛,痛到无力,痛到窒息。外婆的右手还紧握着拳头,她一定很痛很痛,如果我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定会好过点。即便她听不见,如果端午节让她接到我的电话,如果端午节一从浙江回来就把特意给她买的衣服就寄回去,如果清明节不为了爱情去重庆,而是直接回家,那9天时间对于年轻的我们来说太微不足道,而对她来说意味着太多太多,至少让她明白还有我一直爱着她挂念着她.....而我自过年后,因为工作因为种种,而忽略了最需要关爱疼爱的外婆。这种忏悔与遗憾随着外婆离去的越来越远而逐渐增加,最近一次的梦中哭醒,手依然保持搂抱的姿势,因为梦里外婆是那么瘦弱,我把她抱在怀里,哭着跑着却总找不到回家的路......
陪伴妈妈的那一个星期,妈妈会经常好端端做着家务或看着某些东西就一个人自言自语,念叨着关于外婆的往事,说自己还有 很多事情没有做,最后一次帮外婆洗澡时忘了剪脚趾甲,最后一次带她去邵阳看病也没给她买什么吃的,外婆每次让她留下来陪她睡她都因为家里忙没陪她睡一次,说她现在连告状的地方都没有了,外婆不在了,就感觉再没有她去的地方了,没了归宿没了牵挂。我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怕自己的脆弱更徒添妈妈的心痛。分别时被留下的人往往是最痛苦的,因为会经常被熟悉的东西唤起曾经的回忆,更何况这次分别是两世相隔的永别。
妈妈说,每周末她去看外婆,外婆就会拉着她问,慧慧回来没。妈妈每次都跟她说我已经在上海工作了,太远了只能一年回去一次,不能像以前上学一样,还有寒暑假,但外婆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所以每次打电话回去,她也是老念叨着我什么时候放假。有一次打电话给她,她在电话那头说想我爱我,逗地大家乐呵呵,电话这头的我已是泪流满面,在我心中,她永远是那么可爱那么让我疼爱不已。她那么相信我,将她心底最大的忧虑与恐惧告诉我一个人,而我为了生活在远方工作,没有办法陪伴她,她耳朵又听不见,一年更难真正听听她内心的话,而一年时间对于高龄的她来说又是多么漫长与珍贵,正是因为这些东西夺去了她晚年所有的快乐,更加恶化了她的病情。还好每周末有妈妈的陪伴,逗她乐乐,让她感觉自己的存在。妈妈说以前每周末会去陪外婆,给她洗洗东西,现在外婆不在了,她突然多了这么大把大把的时间,都不知道怎么过了,她总能觉得外婆地拄着拐棍慢慢走过来了,可是再也走不到面前了......
一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感觉外婆离去的真实性,我依然觉得外婆还在,但我知道那种存在只停留在记忆中,外婆再也不能陪着我走接下来的路了,再也无法如她所愿看着我结婚生子,再也无法给我机会让我来疼她爱她了。
我怀念外婆给我做的南瓜花炒鸡蛋,还有南瓜藤,我听到了好多小时候的声音,听到外婆抱着我坐摇摇椅,唱着虫子虫子飞,飞到大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