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尸人
刚过六点,这坐落于群山间的火车站,便彻底被夜色吞噬。
这样的小站,终年客流稀疏,因此工作人员也不过五六。这地方过于凋敝不堪,来车站工作的年轻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只有我,年逾花甲,天不假年,每日以酒对山峦,往往顷刻就酒酣耳热,就着呼啸而过的火车鸣笛声,目光依附着车尾远去,也常常觉得热闹。
日里行径不过半里,平日也说不了三四句话,穿梭于轨道和宿舍,往返不过901步。奔驰的列车将铁轨磨的锃亮,轨道间的石子则总是一个模样,当初月台水泥地上的些许坑洼竟也在旅人经年累月的步履下归于平整,铁皮制的指示牌斑驳渐多,一个日渐晕开的锈块不偏不倚的遮住了 “站” 字上的的那一点。
这岁月无声,铿锵有力。
世有百行,人面万千,却只有一种人困囿于轨道,征逐于亡魂,那便是如我这样的拾尸人。皆因生如樗栎,一无所成。
那日,站台值班的后生告诉我有人卧轨,我慌得四下找寻师傅,不见人影。那后生也着实年轻,急的搓手顿脚,催的很。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按照平日里师傅教导的,将一个乳胶漆空桶,一把长柄钳子,一把铲子和一个拖把放上小推车,就往轨道处去。一边推一边埋怨,这师傅是去哪儿了,我这才上一星期的班,还没出工过,十分忐忑。
隔着轨道十几米处,那腐臭味和着热浪就一层层的扑过来。憋着气,然后又不得不大口吸气,这一吸气,我是连想死得心都有了。
天热得很,血迹都粘在了铁轨上,苍蝇到处都是,这人也是真心寻死,被碾的没个完整躯块,钳子都用不上,我念着经,其实也没习过什么经书,就一遍一遍的重复着阿弥陀佛,一边颤抖着将小块一点点盛进桶里,一边咒骂着乱跑的师傅。直到捡到了那只脚,脚上套着那双熟悉的绿色的回力鞋,师傅的鞋。
夜里,如同师傅交代的那样,给逝者烧纸,我从师傅的床底下取出了几道黄裱纸,点了蜡烛和香,心里百般滋味,恐惧,疑惑,难过。点燃的黄裱纸被一阵风吹起,打着转,火星四溅。我忽然想他准备的这些黄裱纸里,是否早就给自己留了一份。
辗转反侧,钟表转动如雷响,有火车经过更是地动山摇,神经紧绷的厉害,不一会儿就觉得头疼恶心,然后开始呕吐,值班的后生在隔壁闻声赶来,见状便去叫了战长。我当时已经没有了意识,醒来已是第二日午时。
后生告诉我说,站长来了之后,对着我咒骂,“既是自己要走,又为何要如此,真要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然后又安排后生在门口烧了三道纸,点了五根香。我才好转,息声睡去。
师傅本姓章,陕北人士,二十出头征兵北上,淌过鸭绿江,奔赴了博川,云井。 战争结束后便回到了这小镇,无奈目不识丁,本安排好的工作,却因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而被人顶替,各种机缘际会下便成了这站台的一名拾尸人,一晃数十载。听说当年站长有意给他安排个好活,他却执意:“就这活,别的活我也干不了,这活,我熟。”
师傅心慈面软,沉默寡言,初次见面,也只是只言片语的交代了些工作注意事项。刚开始和他同住一屋,没见过他睡觉,起夜的时候,他总是靠在门口,抽着烟,嘴里不知所云,让他睡觉,也只是轻诺,你先去睡。
离世前两日,滴酒不沾的他反常的问我讨酒喝,我从小卖部那买了两袋花生米,又从老张卤煮那买了半斤猪耳,加上半斤牛肚。他是真喝不了酒,一沾嘴就呛,可还是喝了小二两,脖子和手掌都是红的。那日他话很多,差不多述尽了所有的遭遇。酒将人积淀在心底的故事一一唤醒,又将悲伤和喜悦混淆,才会让人在发泄的时候如此的歇斯底里。他啼笑皆非的说着这几十年都没睡过好觉,一闭眼,就听见有人喊救命,有人大声的苛责,下雨的夜里更是要命,哀号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眼睁睁的看着炮弹打过来,我们几个一头钻进草地,轰隆的一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等恍惚的劲头过了,一看,左边的人头没了,右边的人下半身也没了,但还能说话,对我喊,救命。那时候撤退的集结号都响了,大伙都往回跑,没有回头的,我能咋救?我也拼了老命跑,掉进个山洞,昏睡了两天两夜。”
“你说我这一生,从不亏欠别人,为啥都问我讨债?”
师傅早已经和家属断了联系,后事也都是站长张罗着,没有遗体,也就没有备棺材,但还是在他常年踱步的轨道边挖了坟墓,立了碑。
这世上有不少和师傅一样的人,自己的日子没过好,却往往受困于虚妄的责任里,并且越陷越深,终被吞噬。
他的离开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车站和小镇一如往昔。好在他的债该是还清了,也终得长眠。
16小时航班上构思得系列故事,这是开篇。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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