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的书|梁庆寅的序
序 梁庆寅
《天淡云闲》是东江读史札记的第六个集子了,早些时候他就打过招呼,托我为这本书写个序。这个任务不轻松,前面已经出版了五个集子,为那五部书作序的不是闻名遐迩的报人就是专治史学的方家,皆为一时之选,对东江这个系列著作的介绍和评论,怕是说得已经不能再说了,何况我既非报人又非史家,两不靠呢。但是,尽管知道难,我当时并未推辞,因为珍惜东江的信任,朋友之命难违,却之为不恭。又因为我有这样的判断,序之于书,影响其实有限,读者自有鉴别能力和阅读偏好,懂得应该以书取书,多半不会以序取书的。于是,虽力有不逮,仍愿作门外谈。
或许是由于拥有绵延不断的悠久历史、历史资源和文化遗产极为丰富的缘故,中华民族对历史格外重视,很早就形成了尊史、治史、读史的传统。王充有“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的断语。唐太宗有“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的论说。孟浩然有“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吟唱。这种重视历史的传统,弦歌不辍,今人的历史意识,实不输古人。人们重视历史,不只因为中国历史是个富矿,掘之弥深,采之不竭,足以令人肃然起敬,其中还另有一个原因,就是人们相信历史是可资借鉴的,历史经验可以为认识和处理当下的事情提供某种帮助。杜牧在《阿房宫赋》中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杜牧强调仅仅“哀之”是不够的,更要紧的是“鉴之”,表明了对借鉴历史的肯定态度。对于历史经验可以示范后人,司马光更是深信不疑,他撰写《资治通鉴》,就是以“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为宗旨的,因此在编撰时“专取关国家兴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但是,吕思勉先生在《中国简史》中却另有看法,他说:“从前的人,常说历史是‘前车之鉴’,以为‘不知来,视诸往’。前人所做的事情而得,我可以奉以为法;所做的事情而失,我可以引以为戒。这话粗听似乎有理,细想却就不然。世界是进化的,后来的事情,决不能和以前的事情一样。病情已变而仍服陈方,岂惟无效,更恐不免加重。”经吕先生这么一说,问题来了,以史为鉴靠得住吗?到底该怎样看待借鉴历史?要弄清楚这个问题,需要再援引吕思勉先生的另一段论述:“凡讲学问必须知道学和术的区别。学是求明白事情的真相的,术则是措置事情的法子。把旧话说起来,就是‘明体’和‘达用’。历史是求明白社会的真相的,什么是社会的真相呢?原来不论什么事情,都各有其所以然。我,为什么成为这样的一个我,这决非偶然的事。我生在怎样的家庭中?受过什么教育?共些什么朋友?做些什么事情?这都与我有关系。合这各方面的总和,才陶铸成这样一个我。个人如此,国家社会亦然。…… 所以要明白一件事情,必须追溯到既往;现在是决不能解释现在的。而所谓既往,就是历史。”从这段话可以知道,现在与历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要明白事情的真相,必须追溯事情的历史,而明白事情的真相与措置事情的法子又是不同的。把吕先生前后说的话联系起来,对于该如何看待借鉴历史的问题,我以为可作如下解说:从“求明白事情真相”的角度看,现在需要借助历史才能得到解释,既然历史可以解释现在,那么把历史作为参考,予以借鉴,也就不成为问题了。但是从“措置事情的法子”角度说,借鉴历史则要小心,用旧法子处理新问题,往往南辕北辙,误入歧途。吕先生否定的正是这种食古不化,“病情已变而仍服陈方”的观念和做法。历史与现在之间的通达关系,在两个方面体现得尤为明显:一是,如果一个历史事件是人性使然的,就常会在后来重演。因为个体化的人性,如食色爱憎之类,前人后人,并无不同。例如,南朝陈后主,在位时生活奢侈,大造宫室,终日与嫔妃文臣游宴,制作《玉树后庭花》一类的艳词,不久即成亡国之君。随后的隋炀帝,在位时荒淫无耻,造离宫40余处,苑囿连接数百里,招致民怨沸腾,后被禁军将领缢杀,使隋成为短命王朝。同样的穷奢极欲,导致奢靡亡国的历史重演。二是,如果一个历史现象是规律使然的,在条件具备时就会在后来重现。以“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来说,如果一个政权不能抗击侵略,或不能造福民生,就会失去民心,丧失政权,这也是历史反复证明了的。说了这么一通历史与现在如何有联系的话,是想为东江这本书的题名作个注脚。东江说《天淡云闲》取自杜牧诗句“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其中他隐去了“今古同”,但隐去的也许是更在意的,“天淡云闲”本就着落在“今古同”上。东江写这本书,每由新闻回溯历史,徜徉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怕是常常生出“今古同”的慨叹吧。
与史家治史常有侧重相似,人们读史也往往旨趣不同。读史的旨趣,通常表现为对某类历史人物或事件有特别的兴趣,例如政治家读史,多关注英雄人物和政治、战役一类。而东江读史的旨趣,并不表现在特别对某一类史料有兴趣上,在我看来,他的读史旨趣,可以概括为“用历史解读新闻”,新闻先行,史料跟着新闻走,撷取哪些史料,取决于所要解读的新闻内容。用历史解读新闻,首先要关注新闻,作为报人,又是理论评论界的骁将,东江自然重视对题材重大、主题严肃的新闻作深度阐释,但是在读史文章中,他没有刻意追求宏大叙事,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贴近社会生活,呈现人间百态的那些新闻上。这一类新闻虽然多是身边事、平常事,但未必没有新闻价值,其新闻内涵也未必表浅,关键在于发现和挖掘。就在写这个序的时候,南方日报刊出了一篇介绍东江和他的理论评论团队的文章,其中说:“田东江对百姓的喜怒哀乐尤其是人文风情观察入微,善于从人们易于忽略之处或小处着眼,生发出立意较高的感慨,视角独到,言人所未言。”这个评语让我想到了韩愈在《进学解》中的一段话,他说:“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东江善于平中见奇、粗铁成金,与此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小处着眼、以小见大的特质,体现在他的每一篇读史文章中。例如《造大佛》一文,从若干省份为增加旅游收入争相建造大佛的新闻切入,细数唐宋等朝代所造的尺寸不一的大佛,使读者一看即知,今日造的大佛早已让古代大佛相形见绌,即使“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的乐山大佛,在今日一些大佛面前,也已矮了三分。又分析建造佛像的动机,古人造佛,尚怀虔诚之意,今人造佛,却只盯着寺庙经济。结尾一语点破,如果各地继续在造大佛上这么攀比下去,将愈益成为社会之忧。为此担忧并非多余,因为造大佛表现出来的攀比之风、浮躁之气,已经侵蚀社会的诸多方面,确应反思和纠正了。又如《植树》,先拎出某地在植树节组织植树时,竟然给通往植树地点的道路铺上红地毯的怪事,随后用史料说明,自周以降,古人就已经鼓励植树,既有介绍植树方法的书籍,又有爱护树木、封山育林的规定,没有借植树作秀的心机,却有为准备嫁妆而植树的务实考虑。而在今天,在植树节上做表面文章,已使一些地方的植树活动变了味道。其实何止是植树节,在我们身边,形式主义可说是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在许多事情上都会有意无意地表现出来,这是更需要人们戒备的。从历史研究的角度说,重视观察普通人和平常事,体现了一种历史方法论。根据吕思勉等史学家的看法,历史是说明社会进化过程的学问,研究历史,不应专注于特殊人物和特殊事件,更要重常人、重常事,因为社会就是在普通人的平常活动中发生变迁的。人们容易注意到社会大变局中的特殊人物和特殊事件,往往忽略常人常事在社会变化中润物细无声的作用,殊不知,如果把特殊人物所做的特殊事情比作山崩,那么平常人所做的平常事就是风化,不了解风化,就不会了解山崩。知道了风化对于山崩的影响,也就可以知道东江重视社会生活、关注时下新闻的价值所在了。用历史解读新闻,不仅需要关注新闻,对新闻具有敏感的认知,同时需要丰富的史料积累。东江熟悉历史,运用史料堪称得心应手,不管是正史,还是稗官野史,皆为所用。他并不炫学卖弄,不引僻书,但所引史料中也有不少散落于野的零金碎玉,而这类史料搜检最难。扎实的历史知识储备,使东江在以古论今时游刃有余。用历史解读新闻,还需要善于思考和分析,因为解读必须有思想。东江的理论素养一直为人称道,本书的每一篇文章,最终都落脚在对新闻事件的评说上,东江在阐述看法时,或破或立,或赞或弹,不提玄妙莫测的观点,不发朦胧恍惚的议论,简洁明快,直指要害,锐思洞见,跃然纸上,让人读了之后,或产生共鸣,或疑团冰释,顿生诚哉斯言之感。
陈平原教授在《同舟共进》杂志上发表过题为《一个文学教授眼中的中国传媒》的文章,里面谈到了报章文体问题。他说:“新闻报道本身,也是一种重要的文体。我们现在的新闻从业人员,包括报纸杂志、广播电视等,大都缺乏文体方面的训练。你在报刊上读一篇文章,不用看署名,马上知道是谁写的,这样的例子太少了。”说到文体,东江是有创新的,他“探索出了一种独具特色的评论文体:由新闻时事起兴,由历史事件解读,再回归新闻本身”(2016年10月3日,南方日报)。因此在东江的读史作品中,既有读者关注的新闻、丰富生动的史料,又有精当的解读和中肯的评论,更兼文字优美,语言洗练,从而形成了鲜明的文体风格。风格独具、特色鲜明的文章,才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也才可能“不用看署名,马上知道是谁写的”,在经常阅读东江文章的读者中,或许已经有人有过这样的体验了吧。从体裁上看,东江这本书里的文章,用的是随笔形式。据美国学者徐贲在《明亮的对话》一书中的介绍,在西方,自十六世纪开始,随笔(essay)成为“说理”最常用的写作形式。说理有公共说理和私域说理的区别,私域说理是不公开发表,说给特定对象听的,公共说理则具有公共话语特征,是公开发表,写给公众看的。东江用历史解读新闻的文章已结集出版,有许多还曾在报刊上发表,自然属于公共说理。公共说理必须考虑如何言之有据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如何客观理性地对待别人的看法,如何通过见识、善意、文采等使说理更有效果。从这几个方面看,东江是深谙公共说理之道的。以《屌丝》为例,文章首先介绍,有政协委员担心这个语词滥用可能导致社会不稳定;有电影导演直指这个用语是对境遇不堪者的蔑称,而中国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有语言学家指出这个用语确实不得体,大量流行语粗鄙化与社会心态有关。东江认同荣耻说,赞成这个用语不得体的看法,对于可能导致社会不稳定的说法,则认为有些言重了。在用史料说明这个用语确属粗俗的基础上,东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传统的词语虽然越来越为网络用语所“改造”、“裹挟”,但大浪淘沙,充其量只能是热闹、喧嚣于一时。如此这般,该文围绕“屌丝”的语义和语用问题,作了一个丝丝入扣的说理。
《天淡云闲》即将出版了,东江的博读深研和勤奋写作,不能不让人心生敬意。中国的学人和报人,一向以担道义、著文章为理想追求,但也常有人半途而止或掉头而去。东江却是沉得住的,他有浓厚的自我鞭策意识,唯恐蹉跎度日,他的自励和勤勉,投射出了报人的责任和情怀。恐怕在本书付梓之际,他已经在谋划下一个集子了,或许已经写出了篇章若干。我期待他的新作,更相信那些作品,将一如既往,笔触所到之处,绽放出朵朵精彩,描绘出万般锦绣。
序成掷笔,夜色袭来,正想享受轻松,却又生出言而未中的恐惧,只能冀望于“虽不中,亦不远”了,果能如此,也就不误读者了吧。
2016年10月15日
推荐阅读:
《意外或偶然》报人读史札记·卷一 作者:田东江 《历史如此年轻》报人读史札记卷二 作者:田东江 《青山依旧》报人读史札记卷三 作者:田东江 《无雨无风春亦归》报人读史札记卷四 作者:田东江 《了无痕》报人读史札记卷六 作者:田东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