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一锅炖（卷四·五·罗刹海市）
马骥，字龙媒，商人之子。容貌俊美，擅长歌舞，常在戏园客串演出，扮相犹如女子，素有“美男”之称。后来弃舞从读，立志功名。
马父日渐衰老，无力掌管生意，便对马骥说道：“几本破书，不当吃穿，读来何用？别念了，回来经营亿万身家罢。”
听爹劝，吃饱饭。马骥自此弃读从商。
一次出海，马骥的商船因风暴迷航，几天后在一处陌生大陆靠岸。
岸上居民奇丑无比，可一见到马骥，反而以为撞见妖怪，呼喊着四散奔走。
马骥也被吓得够呛，后来发现当地人胆小，索性以“美”吓“丑”，继而夺食果腹。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乡里，靠在树下休息。
有几个大胆村民，蹑手蹑脚地凑到近前。
马骥打眼一瞧，这几人的长相倒与自己相似，至少五官没有错位，只是衣衫褴褛，彷如丐帮成员。
双方互道寒暄。语言虽有差异，倒也无伤大雅。
马骥自述身世。
村民大喜，说道：“祖辈有言：往西两万六千里，有个地方叫中华，当地人长得十分诡异。耳听为虚，今日算是开眼了。”
马骥不喜，问道：“此地未脱贫邪？尔等为何这般清苦？”
答曰：“客人不知。我国看重的不是文化，而是外貌。长相上等，奉作诸侯；中等的，则为公卿；下等的，当个厨子，好歹养家糊口。像我们这种长相，算是完了，父母尚且不待见，何况别人了！唉，能活着就不错了。”
马骥又问：“此为何国？”
答道：“大罗刹国。往北走三十里即为都城。”
马骥请求一览。
明晨，几人出发。走了一夜，天亮时赶到都城。
城墙以黑石建筑；内中楼阁高约百尺，立面漆黑，屋顶盖着红石，乍一看，倒是泾渭分明。
时值退朝，领导车队相继驶出。
村民手指一人说道：“这个是宰相。”
马骥抬眼看去，其人外貌颇具特色：双耳反着长，鼻子三个孔，睫毛盖过眼睛好似一对门帘。
随后指向另一个：“此人是大夫。”接着逐级介绍一回。
由此可见干部选材标准：越像宰相的，官职越高；越像马骥的，级别越低。
马骥心下暗叹：倘我朝义士在此，可定此国辱华之罪也。
几人闲逛一圈，反身走回乡下。
沿途民众莫不惊恐，纷纷关门躲避，任凭村民如何解释，只是不敢出见。
村民忽然想起一人，劝道：“此地有一个退役警卫，曾替先王出访外国，见多识广，也许能聊上几句。”便带着马骥登门拜访。
家主大喜，请马骥上座，笑道：“我奉王命，多次出国，却没去过中华。活了一百二十多岁，总算见着上国来客，定要奏报天子。今晚在此休息，明早一起进宫！”当下安排酒宴。
席间，有女团献舞助兴，个个面如夜叉，也不知唱的甚来，腔调鬼怪离奇。
家主笑问：“中华有音乐否？”
马骥称“有”，当场敲桌伴奏，献唱一首。
家主笑道：“妙哉，曲调高雅，歌词满含正能量，我等实不及也。”
隔日，二人入朝。
国王有心召见。左右却说来者丑陋，担心惊扰圣驾。国王听罢，着人回绝。
马骥无奈，跟着家主返回宅第。
当晚饮宴，马骥酒劲上头，即兴涂黑脸面，表演一出张飞耍剑。
家主喜道：“这套妆容确实漂亮，回头我向宰相引荐，保你高官厚禄。”
马骥笑道：“玩笑而已，谁以张飞妆容面试？”
家主执意如此，马骥勉为其难。
数日后，家主宴请宰相，马骥如是见客。
宰相惊叹：“奥嗤，中华美男子啊！”邀来共饮，相谈甚欢，转而举荐入朝。
明日，国王召见，论及中华形势。
马骥振臂高呼：“工农遥遥领先，各地喜迎脱贫，百姓安居乐业，齐夸皇帝领导！”
再问治国经验。
答曰三字：不折腾。
国王受教，笑问：“听闻先生能歌善舞，寡人有幸闻否？”
马骥称是，拿出戏园看家本领：舞出女子风采，道尽靡靡之音。
国王大悦，即日拜为下大夫，赏赐不可胜数。
士大夫则以为马骥后天医美，是赤裸裸的舞弊，不足以入朝为官，时常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工作中也没少使绊子。
朝里套路深，马骥回农村，将金银分给要好的村民。
众人喜道：“感念大人赏赐，待我等赶赴海市，换些珠宝回馈大人。”
马骥问：“海市为何物？”
答曰：“就是海中都市，海上鲛人、四方商客都会来此贸易，更有各路神仙，好不热闹！”
又问：“既然在海中，如何知道开市时间？”
答道：“每逢红鸟显现，七日后即可开市。”
马骥愿与同游。
村民劝说：“此去风浪滔天，大人不便涉险。”
马骥笑道：“我一个出海的，会怕风浪？风浪越大，鱼越贵嘛！”
筹措完毕，众人驱船出发。行了三日，抵达一处城郭，内中楼阁重重叠叠，门外商船密如群蚁，外墙石砖长与人等，城楼高耸直通云霄。马骥随着人群涌入城门，见市集上珍宝无数，却道不出一个名氏，难免慨叹见识浅薄，不知世间别有繁华。
这边且走且看，那边一阵骚动。
马骥抬眼看去，见一少年骑马赶来，旁人称之“东洋三世子”。
世子见了马骥也是一愣，喃喃自语：“莫非是外国人？”便使仆从近前问来。
马骥自报家门。
世子笑道：“相见就是缘分！”即令仆从赠马，邀其同游。
两个走出西门，行抵海岸。
马骥见此处无船，心下不免疑惑。恰在此时，胯下骏马一声嘶鸣，迈开四蹄直冲大海，惊得马骥失声号呼。刹那间，海水涌向两侧，凝为两道峭壁，中间凸起一条旱路，尽头现出一座宫殿。马骥慌忙下马，跟随世子入内，则见龙王端坐殿中。
世子启奏：“臣环游市集，恰逢中华贤士，领来拜会大王。”
马骥上前跪拜。
龙王说道：“先生精通文墨，烦请写篇辞赋，借以宣传海市。”
马骥得令，提笔疾书，片刻间写下千字颂词，呈于殿上。
龙王看了一遍，喜道：“妙哉，先生文采斐然，远胜宣传部门的龙虾、鲍鱼！”当即下达第一千九百八十八号王令：将马骥颂词制成招商手册，分发诸海。
龙王爱才，要招马骥为婿。
马骥为之一惊，暗道：各地抢人不择手段，有送户口的、有送房子的，没听过送女儿的，其中必有蹊跷！随机支支吾吾，也不言应允与否。
龙王不喜，心想：怎么着，你这是质疑我的意思？传令龙女出见。
马骥见了，惊为天人，顷刻间感受到龙王的真诚，忙不迭地点头应允。自此拜为驸马都尉，居于龙宫之内。
久而久之，马骥思乡心切，欲携龙女同归。
龙女推辞：“仙尘隔路，不能相依。”
马骥听罢，泪洒衣衫。
隔日，龙王召见，问道：“听闻都尉将去，是也不是？”
马骥称是。
龙王叹息：“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此事古难全呐！罢了，寡人也不强留，明日为都尉送行。”
彼时，龙女有孕，便请马骥命名。
应道：“女儿，叫龙宫；男孩，叫福海。”
龙女叮嘱：“三年后的四月初八，来南岛领取婴孩。”说罢，更乞一物为信。
马骥取出一对赤玉莲花，乃是罗刹王赏赐，以此留作信物。
龙女赠送一副鱼皮袋，内中满是珠宝，说道：“留好此物，后世享用不尽。”
天明后，龙王置酒饯行，赏赐丰厚。
马骥拜别出宫，随龙女乘羊车出海，直抵家乡海岸。
龙女道声珍重，回车入海，再不见踪影。
马骥消失三年，家人以为必死；今日见其归来，莫不惊诧。
幸好父母无恙，唯有发妻改嫁。
马父要给儿子张罗亲事。
马骥执意不允，只纳了个女婢作妾。
转眼间便是三年之期，马骥提前出海，赶到海市南岛，正见两小儿漂浮玩耍，头上还顶着赤玉莲花，确是骨肉无疑。当即救上船来，抱在怀中察看，竟是一男一女，面目殊为清秀。
马骥思念龙女，不禁抱儿流涕。
两小儿摇手喊道：“回家喽！”
马骥泣问：“家在何处，我儿知否？”
小儿不答，只嚷着要回家。
马骥抬首远眺，唯有茫茫海水，叹息一声，抱儿驱舟还乡。
一年后，马母亡故。下葬时，一素服女子临穴哀悼。旁人兀自诧异，恰逢雷雨来袭，女子飘忽不见。
福海长大后，某日自言思念母亲，竟然纵身投海。几天后自行归来，泣道：“龙宫保安恁般猖狂，竟然阻我见母！”
转日，马骥正在午睡。
龙女步入房间，安抚福海：“已经到结婚的年龄了，怎么还哭鼻子？”说罢，赠儿珊瑚、明珠等一众珍宝作为彩礼。
马骥循声赶来，相顾无言，唯有执手啜泣。
稍后，惊雷破窗而入，龙女杳无所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