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煤矿工人的妻子

2018-07-24  本文已影响0人  许晶晶_

我的家乡在煤都——大同,每次提起这个名头,所有人都问我,你们那里都是煤吗?或者是,你们那里都是煤老板吗?还有人惊讶地问我,听说那里都是煤,你皮肤怎么不黑呢?忍不了了,朋友,我是煤矿子弟没错,但我不住煤车里,况且煤不染色,好吧!其实,山西煤老板,这个全国知名的土豪群体,我一个也没接触过。我们生活的环境中,都是普普通通的煤矿工人,我的爷爷、姥爷、叔叔大爷们,都是工作在地下几百米、充斥着瓦斯沼气和阴暗湿气的坑道中,推着煤车上上下下,全身除了牙齿全部黢黑,时刻面临着瓦斯泄露或坑道渗水的生命危险,偶尔出现在煤矿事故悲情新闻中的那四个字,煤矿工人。

你认为的煤矿工人 真实的煤矿工人在等升井

在不断提高产量的口号声和停工就意味着损失的重压下,煤矿工人连轴转,三班倒,过年都要排班下井,他们的作业方式提早透支着身体资本。升井洗完澡后,回家吃饱喝足,不是闷头大睡,就是喝酒打牌。长期被忽视的家庭妇女们,最广泛的娱乐方式就是三五成群,围坐在街头巷尾讨论家长里短、八卦消息,手里织着毛线或衲着鞋垫,手里干着活,嘴里聊着天,从孩子上学说到老公下班,黄昏时分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做饭。这还是本分顾家的,不甘寂寞的多的是小舞厅、麻将馆进进出出,活得潇洒快活。在这里,女人婚后成为家庭主妇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有极少数妻子们也会有自己的工作,而且不是洗煤厂就是选煤楼,不在学校政府就在医院银行,女人们可选择的行业极其有限。

马女士正是这样一名煤矿工人的妻子,一名家庭主妇。我的爷爷老许同志生于建国前,见证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迎来了新中国,父母早亡,一个人走南闯北,到了我奶奶村里,就带着她一起继续向前走,简简单单的,没有繁琐的礼节,没有像样的婚礼,马女士这一跟,就是五十多年,直到他们都老了,直到老许现在已经忘记了自己珍爱过的妻子儿女,忘记了自己一生的经历,甚至忘记了如何生活。但他的妻子没有忘记,而且连同他的那一份一起记着,就用八十斤不到的躯干拉着他、拽着他,背负着他生命的重量,仍然要和他一起前行,一起迈过一年又一年。但我深信马女士从来没有后悔过,没有后悔过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照料饮食起居,也没有抱怨过被他拖累。因为后悔和自怨自艾,不是她的风格。

马女士和老许(妹妹的微信头像)

不过,马女士不同于当地的大多数家庭主妇,她从不在街上同其他家庭妇女一起聊闲天,好像觉得在大马路上坐着,吐沫横飞,很掉价似的。她的人缘很好,有很多朋友,朋友们三不五时会来家里,陪她一起边打毛线边唠嗑。除了买菜,她几乎不上街,是比较宅的家庭妇女,那么小的三间平房,迈不开腿的小院子,我很纳闷她能丝毫不觉得憋屈和无聊,一天天一年年安稳地呆在这个小家。可能也是因为做不完的家务,所以她总在忙碌。天还没亮的时候,要起床掏灶灰、生火暖炕,给我们准备早饭;有几束光线照进堂前的时候,她开始认真地擦她陪嫁的那个大红木洋箱,擦衣柜、电视机,扫地、擦地,把地上铺的红砖从黑灰擦到艳红;日头当空的时候,她开始准备午饭,重新生一次火(北方土炕连着灶,灶火平时热炕,炒菜时要重新生火,才够旺),准备锅碗瓢盆,炒菜热馒头,等上学的上班的回来吃过午饭,再洗锅擦碗,收拾妥当;悠长的下午一般就打打毛线、蹬缝纫机、缝坎肩儿、熨衣服,或是蒸馒头、熬红豆粥等等。当然,她时不时也会看会儿电视,或和来客聊天,处于紧凑但不乏轻松的劳动模式中。晚饭吃完后,她还要边洗衣服,边看电视剧,衣服多的话,一直洗到十一二点,我也就跟着一起熬夜,我跟奶奶睡一个被窝一直到初中才分开,没有她的温度我睡不着。这里我想说,马女士真的很棒,家里的被子永远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闻着让人舒服又安心;马女士身上永远有一股纳爱斯香皂的味道,而老人们身上老旧的味道、檀香的味道、古董放久的味道,她统统没有,她的味道总让我觉得内心平静而愉悦。

小院出来就是那条窄窄的、不长不短的巷子,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打开小院的大门,拿个马扎,坐在大门前面的门墩上,淡淡的阳光从她的右侧斜斜地照过来,照着她干净的脸颊、她齐耳的花白头发、照着她的老花镜、她膝盖上半成品毛线衣,身体瘦干的她,那长着老茧的手却有节奏地翻动着,摩挲着,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不紧不慢,不追不赶。无数次我放学回家,迎着斜阳,迈进巷口,远远地看到这幅画面,看到那个老人,她周身散发着光芒,温暖又恬静。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安全感和幸福感,我感觉所有的美好都无法与此刻媲美。假如要给这幅画面起一个名字,我想叫它,家。

我不知道马女士的三个孩子如何看待他们妈妈的身份,他们小的时候,马女士参加农业社,每天除了照顾家里一大三小,还要出去劳作挣工分。但我记事起,我奶奶就是家庭主妇了,她全部的生活就是家里的后勤工作,她不光勤快,而且是工作狂——我爷爷下井穿的、被煤渣碳粉浸透了的工作服棉袄,因为反正一穿就脏,没有人会去洗,她偏要洗得漂漂亮亮,烘的暖暖活活给我爷爷穿着下井。你看,一样是家庭主妇,她是一个特别的家庭主妇。

今年她周岁77了,还住在山上采空区(煤炭层采空之后的地带,理论上有地基下沉的危险),大多数人都搬走了,固执不搬走的她却在别人搬走后的废墟上围起了地,种起了蔬菜。采购一次要走几十分钟的路下山,再大包小包爬上山回家,每天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地操劳,但我却不能在她身边为她分担,有很多无奈。她就是这么倔强,这么执拗,这么强硬,又臭又硬的脾气,自称一根筋,驴耳朵的她,为一家老小付出了整个青春和岁月,像一只普通、老旧、早已过时的蜡烛一样,只要微弱的光芒还在闪烁,就固执地把周围的黑暗照得亮堂起来。好多人劝她搬家,搬到有自来水和地暖的楼房里,最后都捶胸顿足地回去了,留下对她同情和心疼。

从小周围的大妈大婶们,只要一说起我奶奶,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那时不懂事的我还引以为傲。长大后,我发现藏在大拇指背后的,只有忽略自己,一心为别人的付出,只有多舛命途下不得已的坚硬,只有别人可以安慰却无法感受的心酸。如果我可以选择,我情愿她们不要竖起大拇指说我奶奶了不起,而是满含羡慕地说一句:你奶奶命真好啊,一辈子享福!

空想不谈,为今,我只期盼她身体硬朗,健健康康,平静安宁地走好下面的岁月。如果有幸上天照拂,能够享几天清福,来成都陪我一段时间,看看我现在的生活,我就已经心满意足,再不敢奢求其他了。

奶奶的葱地 奶奶的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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