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南元这座城的夏天总是那么长,长得叫慧娘觉得永远没个头。
慧娘四岁没了娘,九岁没了爹,靠着姑奶的接济活到十六岁。
慧娘织得一手好锦,靠这手艺,贩卖些银钱,养活因为织锦、刺绣熬瞎了眼的姑奶。
每天从清早,到暮夜,慧娘一直坐在织机上织着锦。
慧娘的双手,布满了裂开的伤口和结实的老茧。那双手伸出去,完不像一个十六岁姑娘的手。
姑奶时常去肉铺讨要些剩下的肉渣,剁了剁做成馅,盛在坛子里,每日擓一小勺给慧娘补身体。剩下的些许油渣,用个小碗剩出来,专门给慧娘擦手用的。
“慧呀!不要再织了,这次进的纱容易断,他们肯定看我眼睛不好,欺负我这个老太婆咧~”
慧娘没说话,只埋着头继续织着。她年青,眼睛好,不用油灯,也能把断了的纱线接得平滑。今天赶完这块锦,明天可以去镇上卖了,再给姑奶买个烟袋回来。
姑奶的烟袋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
清晨的街上,晨曦的薄雾里,慧娘已经抱着那匹锦朝镇上去。
河堤边的柳树印刻无风的晨光里,叶子镶了金灿灿的边,沿着长长的河堤,一路往前。
远处,纤工喊着号子,拉着船,压得低低的背黝黑,在晨光中连成一片,呈灰黑色,像打落在地面的雁。
慧娘驻足看了看,低垂的柳叶抚过慧娘的脸,河水的里银色的光抛向岸边,和着晨光将慧娘那身粗布的衣服染成了五彩。
可此时慧娘,心里想的却是:“这要是真的金的就好了!”
熬了一夜,趁早赶去布庄,能卖个好价钱,今天回去还能歇歇,躲个懒。
想到这里,慧娘加快了脚步。
镇上的布庄很多,价钱最公道的是刘记布庄,掌柜每次都给慧娘开出最好的价格。
慧娘是一个有心眼的姑娘,来刘记之前,她会去其他布庄比较价格,如果哪次掌柜给的价格不好了,她都会嘟着嘴,说:“掌柜,织锦不宜,高抬贵手哟~”
今天,来的早,布庄还没有开门,慧娘抱着那匹锦,靠在门栏边坐着。
姑奶帮慧娘仔细包好了锦,方便慧娘抱,又不会弄坏那匹锦。
可能是昨天睡太晚,可能是今天早上起太早,慧娘肚子咕咕地叫,脑袋也变得重重的。
慧娘抬头看了一眼天,算算时间,布庄应该要开门了吧。
慧娘靠门边都快睡着了,突然听到身边一声响,惊起,原来是伙计来卸门板了。
慧娘赶紧站起来,脸上堆满笑,等着伙计将门板全卸下来。
伙计卸下最后一块门板时,朝阳中,逆着光,慧娘大大的笑脸出现在眼前,他被那笑晃了眼,愣住了神!
“小哥,掌柜来了吗,我来卖锦!”
伙计脸胀得通红,摸了摸后脑勺,略偏头,对后面喊:“掌……掌柜、掌柜!有人来卖棉咯~”
胖忽忽的掌柜,颠着肚子,走了出来,看是慧娘,双眼眯成一条,说:“慧娘,今天么这早呀!”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掌柜,吃了吗,吃好了吗!”
“小娘,嘴真甜,吃了,吃好了,来,我看看锦吧。”
慧娘听了,将手里包锦的布细心打开,展给掌柜看。
那是一匹染了胭脂红的锦,织了万字暗纹,慧娘拿着锦在清晨的阳光下晃了晃,隐隐有七彩的光。
掌柜刚刚眯起的眼,瞬间睁得老大,又眯了起来,嘴角挂向耳边,说:“好慧娘,今天你这个早集赶的好。”
掌柜伸手拿块布,罩住他和慧娘的手。
“怎么样,这个银钱,可以了吧!”
“嗯,不好,这个数。”
掌柜皱了皱眉,说:“这个吧!”
慧娘歪了歪脑袋,说:“这个。”
掌柜不吱声,眉皱得更紧了。
慧娘抽出手,拍拍衣服,说:“那,我去吃个早点,换一家铺子问问呗。”
掌柜连忙拉住慧娘,说:“铺里有,干嘛去别处吃。”说完转身对伙计吩咐:“去,给慧娘拿碗水豆腐,一笼小馒头,水豆腐要凉凉的,馒头要热热的。”
慧娘对着掌柜嘻嘻笑,说:“讨你家的早点吃,可不幸杀我的价,不然我不在你家吃的。”
掌柜咂咂嘴,说:“这么利害的小娘,小心嫁不出去哟~”
慧娘说:“我不嫁的,我要招个小女婿上门滴!”
掌柜哈哈笑了起来,说:“你真是个大胆的小娘哟!”
伙计不一会儿,就送上碗水豆腐和一笼小馒头,放在慧娘面前。盛水豆腐的碗边挂着水珠儿,晶莹闪亮,小馒头腾着白烟,香气扑鼻。
慧娘端起水豆腐小心的喝了一口,放了白糖的冰冰甜甜滑滑的水豆腐划进慧娘的喉咙,一早上的燥热顿时消散。
慧娘又捏起一个小馒头,小心的咬了一口,有馅,还是鸡蛋馅的,香得慧娘大大的眼睛眯了起来。
掌柜看着慧娘吃,像自己又吃了一顿一样,摸了摸大大的肚子,说:“我们,东家马上就来,你这匹锦,等我拿给他看了,再给你价吧,你就安心的吃。”
慧娘听了,高高扬起的嘴角和眯起的眼睛在她的小脸上,又靠近了几分。
掌柜算盘打得噼啪响,小伙计换了一身服帖的衣服,靠在门边站着,微微弯了点腰,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眼坐在里面,抱着那匹锦的慧娘。
快晌午,人进进出出好几拨,慧娘跑了两趟茅房,还不见东家来。
慧娘又跑了趟茅房,回到,看到掌柜还在打算盘,伙计刚刚送走几位客人。
慧娘走到掌柜身边说:“掌柜,我不等了,我姑奶在屋里要着急的。”
掌柜赶紧放下手里的算盘,拉着慧娘坐到一旁,说:“慧娘,就按我给你的数吧,等东家来,也高不了几个钱。”
慧娘摇头,说:“不等了,我还有事呢!”
慧娘说完,抱起锦,往外走。
掌柜在后面想喊住她,可惜慧娘的脚程快,他的喊声,追不上慧娘的步子。
慧娘有点生气,浪费了她大好的时光,只换了一顿早饭,太划不来。
慧娘又走到河堤边,身后小伙计追了过来,高声叫:“慧娘、慧娘,停一停。”
慧娘站住脚,看到小伙计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跑了过来。慧娘等小伙计喘匀了气,才问:“你东家来了?他叫你来喊我回去?”
小伙计连忙点点头,指了指身后,说:“我家小东家过来了,他说他、他先看看,叫你别着急走。”
慧娘眨了眨大眼睛说:“那我在这里等,你叫他来吧!”
“不、不、不,我们还是回去,在外面怎么谈银钱呢。”
“好吧!”慧娘低着头,跟着小伙计往回走。
回到铺子,掌柜不在前堂,小伙计将慧娘让到原来的位置坐下,说:“我去喊掌柜,你等一下。”
慧娘走的急,黏腻的汗珠滚过领口,沿着领口往下,悄悄打湿了她的背心和腋下。慧娘用手帕擦了擦汗,轻扇着手帕,想赶走点暑气。
手边的碗里已经没有了茶,慧娘觉得自己的嗓子快冒烟。
“又拖!”慧娘心里恨恨地想,她打定主意,如果银钱不合适,坚决不卖。
小伙计从后堂走了起来,送上一盏凉茶,说:“小东家,马上来!”
脚步声响起,一只清瘦手打开帘,随后走进一位俊秀的青年。他看上去和小伙计差不多大,个子高挑,面白如玉,发如青丝,插了根玉簪,两只眼睛亮着像夜里的星,嘴边挂着笑,漾着个小小的酒窝。
好一个俊俏小郎君!
慧娘被美色迷了眼。
小伙计指着小郎君说:“我们小东家,想看看锦!”
慧娘打起十二分精神,对着刘小郎笑了笑,展开她织的那匹锦。
刘小郎仔细看了又看那匹锦后,说:“我们比个价吧!”说完,伸手拿过那张布遮住他的手。
慧娘伸手进去,听价。
“嗯,差点,这个吧!”慧娘略歪了下头,看向刘小郎。
刘小郎抽回手,说:“好,不过下次,你这样的锦再给我织十匹,丝从我这里拿,丝的银钱从总数里扣,怎么样!”
慧娘说:“那十匹也是个价吗?”
“这个价,不过丝的银钱要从总数里扣掉。”
“丝是什么样的丝,什么样的价。”
刘小郎对小伙计喊:“小五,去拿样来,再拿个算盘。”
小伙计应声而去,转眼端了盘丝出来,还有一只精致的小算盘。
慧娘仔细看着盘子里的丝钱,等着刘小郎报价。
丝是好丝,价也不低,算下来,比这匹在少挣两成。
慧娘心里嘀咕:“这也是个小奸商。”
慧娘拿起一旁的笔,在桌上写了个数字,说:“按这个价,按这种样丝的品质给我丝,不然,这匹我也不卖了。”
刘小郎皱起了眉,看着慧娘。
“稍等!”刘小郎转身回了后堂。
慧娘对着遮住后堂的布帘皱了皱鼻子。
好一会儿,刘小郎回来,说:“成,但要一个月交,不能拖,否则……”
慧娘说:“你立契吧。”
刘小郎自己跟自己拍了下巴掌,说:“成!”
刘小郎回柜台写了份契书,吹干墨后,拿给慧娘。
慧娘拿过仔细看了起来。
刘小郎奇怪的问:“你识字?!”
“啊!识!”
刘小郎想再问问她在什么地方学的,又觉得有些不合适,忍住好奇心,住了嘴。
“成,你再写一份吧,我们一人一份。”
刘小郎拿出另外一份写好的,慧娘两份比着看完,盖上手印。
“你不会写字?!”
“啊!嗯?”
慧娘将契书仔细叠好,拿手帕包了,放进口袋。等掌柜出来给她算好银钱,汇了钞。她走到柜前,指着角落一只灰扑扑的烟袋说:“小东家,送我这个吧,当见面礼!”
刘小郎正在喝茶,一听这话,呛了一口茶,咳了起来。
掌柜这时走了过来,说:“小娘子别瞎讲话,你们不同宗不同族,又是差不多大的年纪,送什么见面礼呀!”
掌柜伸手拿过那个烟袋说:“本来是五文铜钱的,算你三文吧!”
慧娘接过烟袋,说:“掌柜,您总是长辈吧!”
掌柜不客气地说:“送了你一顿早饭,现在还要我一个烟袋,你做生意一点亏都不吃的吗!”
慧娘笑嘻嘻地说:“我是辛苦的织女,不是生意人呐,你这里家大业大,送我一个烟袋,不亏!”
刘小郎挥了挥手,说:“叔,给她吧!”
掌柜一脸为难的看了看刘小郎,对着慧娘说:“你这个小娘子,太厉害了,给你、给你吧!”
慧娘接过烟袋,福了福,说:“多谢,掌柜!”
又对着刘小郎,福了福,说:“小东家,再见!”
慧娘高兴的哼着小调,顶着晌午的烈日,往外走。
刘小郎没见过样的小娘子,盯着慧娘消失的方向发了会呆。
掌柜回到柜台继续算他手里的帐,小伙计又换加那身熨帖的衣服,顶着正午的太阳站在门口。
慧娘的脸被烈日晒的通红,汗水沿着背脊往下淌,可她的心情愉快地像飞在天上的燕,畅快极了!
走过河堤,看到河段的纤工三三、两两的坐在大枊树下躲荫。
慧娘朝着纤工方向挥了挥手,喊着:“柱儿,我们回家喽!”
一个瘦高、黝黑的小伙子站了起来,愉快地应了一声:“哎!”也朝慧娘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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