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 鱼 (黎民外史•八一)
卖 鱼 (黎民外史•八一)
苏宛一线
卖 鱼
(黎民外史•八一)
从邓城南桥店向南,有一条老旧的邓襄公路,像蚯蚓寻它娘一样,弯弯曲曲,通向远在天边的襄阳城。这条公路原本就是碎砖渣、料礓石铺底的沙土路,平时很少过机动车,早已年久失修,到处坑坑洼洼,只有公路两侧村庄上的牛车、拉车、独轮车和少得可怜的自行车从上面过。一到雨天,到处是水洼,任是什么车也不能从上面过,它就像一条僵死的蛇,横亘在原野上。
从邓城南门出城,大概走上九里的样子,就能够看到公路东边有一箭之地,是住着三千多村民的施坡村。施坡村自成一个大队,有七个生产队,除了多年前那些投亲靠友的少数外姓,其他全部姓施。一九六九年的盛夏,灼热的阳光下,施坡村呈现出一片破败的景象,到处都是老旧的草房和东倒西歪的瓦房。村子里很少有人家种速生的杨树,大都是洋槐树、榆树、构树,果树只有桃树、李树、枣树。一场大雨过后,村子里的土路都成了泥水路,太阳一晒,半干不干的路上都是坑坑洼洼的,拉车走在上面,抖得胳膊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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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一家相依为命的母子,他们的家就在村子中间一个大池塘的北侧。施教儒十一岁,因为生在狗年,小名就叫“狗娃”。狗娃爹在他一生多时,得肺结核病死掉了。娘是个争气要强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拉扯大,供他上学。他爹一死,他们娘俩就成了多余的人,奶奶总是想方设法挤兑他们,想让他娘带着他改嫁,好让他叔叔说上媳妇。在无数次争吵之后,他们和奶奶、姑姑、叔叔就分了家。他们娘俩分了三间房西头的一间,就着窗户开了门儿,又在门前盖了一个低矮的小厨房。娘还在西山墙边上开了大半间房面积的菜地,按季节种着不同的蔬菜。他的学费、书作费,大半都来自卖菜的几个钱。他清楚地记得,从他上小学起,在纺花车旁、在锅台边,在昏黄的棉油灯下,识字极少的娘一边干活,一边督促他看书、写作业。娘经常说的那句话一直印在他的心上:“你娃子只有读书一条出路!我就是苦死累死,也要让你上学!”
学童们最盼望的暑假一到,就三五成群地在村子里游荡,或是下池塘洗澡捉鱼,或是搭人梯到墙洞里掏鸟蛋,或是到地里割草喂猪羊。而最惬意的,是到池塘里逮鱼,那是少有的改善生活的日子。那天中午,狗娃刚吃完娘做的蒸红薯面条,喝了一碗开水,就听见有人喊叫:“下坑逮鱼了。”只见一些大人小孩拿着渔网、簸萁、竹筐,从池塘周围拥来,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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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坡村四周都是黑土地,下雨之后,水渗不下去,俗称“上浸地”,太阳一晒,到处炸裂缝,窄的地方能伸进手指,宽的地方能放进去一个拳头,两三天过去,庄稼都蔫了。一年到头,每家每户也分不到多少粮食,常常是夏粮吃不到中秋,秋粮吃不到春节后,一到春上就闹饥荒。村上有点儿膘水的人家,不是大队干部,就是生产队干部,或是有人在外挣工资的,老百姓们只好挖野菜充饥,就没有几个人能吃饱饭,家家的大人小孩都是黄皮寡瘦的,青筋突出肋骨暴露。所以,夏天里到池塘里逮鱼,就成了一桩盛事,像过节一样热闹。
狗娃从家里拿了一个小竹筐,穿着裤衩、光着膀子,飞也似的跑到池塘边,加入了搅水逮鱼的行列。虽说这里土地贫瘠,池塘却给人们带来了希望。那时候,雨水是不缺的,一到下大雨的季节,常常是沟满河平,到处都能逮到鱼。就是地山沟里用树枝一拦、用粪篓一堵,就能够捉到鱼儿。大雨过后,来不及跑掉的鱼都集中在了池塘里,人们来洗澡时,常常都能够能够捉到一两条。要想多逮鱼,就需要成群结队的人了。常日里,池塘的水是清的,鱼都沉在下面,逮起来相当困难。只有成群的人把坑底的烂泥用手脚翻起来,把水搅浑,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儿就得浮到水面上来换气。这时候,用手都能捉到,有了竹筐之类的工具,逮起鱼来就方便多了。
当一亩多水面的池塘被搅得变成浑黄色之后,只见大大小小的鱼儿浮出水面,在那里挤挤抗抗。人们立刻拿起手里的筐子等工具,把惊慌失措的鱼儿收进去。狗娃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自然争不过那些大人和大孩子,只能在人缝里挤来挤去。等水面回清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小竹筐。虽然没有逮到大鱼,那些半大不大的鲫鱼、鲤鱼、白条,也足足有四五斤了。他就像一个得胜归来的战士一样,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急着向娘展示自己的战利品。心想,这回可要大吃一顿了!
回到家里,正在纳鞋底的娘夸他是个勇敢的孩子,能够在大人堆里捞回来这么多鱼。趁着娘的这股高兴劲儿,他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娘,咱们晚上煎鱼吃吧?”娘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末了说,“不行啊儿。你秋天的学费还没有着落呢,这鱼不能就这么吃了,要拿它换钱哩。”他心里一沉,一屁股坐在了小板凳上,一句话都没说。娘不容易,他知道,哪儿还好意思反驳她呢。
娘是个女劳力,虽然锄地摇耧、割麦扬场、挖沟修渠,啥样儿农活都干,每天也只能挣七分(早上一分,上下午各三分),除了天气不好的时候,一年下来挣不了多少工分,再加上收成不好,就分不了多少粮食,根本不够他们娘俩吃。仅有的两分多自留地里种点蔬菜和粮食,还总大半被人偷走。所以,这日子就得掂兑着过,稍微吃得好一点儿,饱一点儿,就有断顿的可能,每顿饭能吃七八成就不错了。娘那么高高大大的人,都瘦得走了相,白晰的面庞变得黑青;娘心疼他,总你尽量让他吃饱,虽说也有点瘦,但脸上还有些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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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娘一声不吭地用藕叶包了那个最大的、将近半斤重的鲤鱼,在灶膛里炕了,算是对他的奖赏。当他要把一半鱼肉分给娘时,娘坚决地拒绝了,说:“你在长身体,还要用脑子,让你吃你就吃吧。”炕得焦香的鱼肉味儿弥漫在黑黢黢的小厨房里,他真像饿极了的小狗,细心地剔除鱼刺之后,三下五除二就把它吃完了。他意犹未尽地吮吸着手指上的余香,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娘那满含泪水的双眼。心头一紧,他的眼泪就顺着眼皮滚落下来,再也不敢看娘的脸。
临睡前,娘对他说,生产队里趁墒抢种玉米,明天还得下地,你就自己去城里卖鱼吧。说着,娘把借来的一杆小秤,放在了盛鱼的水盆旁边。这两年,无论是卖苋菜、红薯还是鸡蛋,娘总是叫上他一块儿进城,他也熟悉了卖东西的路数。只是单独进城,他这还是头一回。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娘就把他叫起来,在昏黄的棉油灯下,娘俩匆匆忙忙喝了和着玉米糁的红薯干稀饭。娘把鱼从水盆里捞出来放进竹筐里,又把小秤放进去,就锁上门送他进城。娘担心他害怕,要把他送过北后沟,直到洋槐树湾那里。村上人谁都知道,北后沟是一片沼泽,到处都是浓密的芭茅和低矮的灌木丛,跨过中间的小路才能走到公路上去。这地方解放时枪毙过人,近年来还有人淹死在那里,听说还有吊死鬼、背笼神什么的。平时胆小的人都不敢黑天从那儿过,他也确乎很害怕,就是娘跟着,他也怀疑那芭茅棵里、灌木丛里会不会突然窜出来恶鬼,扑向他们。穿越那一百多米宽的沼泽地时,一股风吹来,到处一片沙沙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移动。他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娘的左胳膊,一步也不敢拉后,觉得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来到公路上,他觉得安全了,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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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娘对他说:“以后什么都别怕。世上哪儿有什么鬼怪,都是人们自己吓唬自己。我除了怕没饭吃,啥都不怕。”话是这么说,但想想刚才那种景况,狗娃还是有几分后怕。到了洋槐树湾那儿,天已大亮。娘又把秤的用法教了他一遍,就看着他自个儿往城里走去。走了老远,回头一望,还看见娘站在那里望着他。
东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狗娃已经来到小东关二眼井附近的市场上。在一溜儿散布着布店、肉店和糊辣汤锅的小街上,他和那些来卖农产品的乡亲们一样,蹲在街边的青石板上,小声地吆喝着,期待着城里人来买鱼。也许是他的鱼儿太小了,一个多小时过去,快到八点了,还没有人来买他的鱼。他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能不能把鱼卖了。正在这时,过来一位老太太,说是要给她媳妇熬鲫鱼汤下奶,就花了两块钱,买走了他那两斤多鲫鱼。剩下那没长成的小鲤鱼和白条,实在太小了,到了也没人要。
正当狗娃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有人来把它们买走时,只见卖东西的人们纷纷站起来,拿着筐子、挑着担子,往小街北头跑去。一位老者边走边急忙对他说,“小孩子,打办室①的人来了,快跑!”他慌不迭地把小秤装进小筐,准备起身跑掉。一个壮实的小伙子背个背笼,慌不择路地踢翻了他的筐子,把小秤带出老远,又一脚踩了上去,小秤折为两截。那小伙连头也不回,就一溜烟跑掉了。戴着大盖帽的打办室人,并不理会他这个小孩子,他们拦住三个经常在这儿卖东西的小贩,在那里争吵起来。他气恼地把折断的小秤捡回来,放进小竹筐,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不知道一杆小秤要多少钱才能买到,修修又要多少钱,反正今天算是赔大了。
太阳升起来了,虽说还不算太热,但走起路来,身上就汗津津的。狗娃因为心疼那杆秤,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回家咋给娘说,洗得发灰的小布衫已经汗湿,贴在了身上。出城九里就是他的家了,他却走了将近一个上午。由于不敢回家,他就在村子边上转悠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主意来。晌午了,他把早上带的一个花卷馍拿出来,一口一口掰着吃了,用手在一个清水坑捧了几口水喝。然后就躺在一道由蓖麻遮阴的斜坡上想办法,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听到娘的叫喊声时,太阳已经西斜了,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他刚答应一声,娘就跑步来到他跟前,一把搂住了他,两行眼泪像房檐的雨水淌了下来。他替娘擦去泪水,哭着诉说了卖鱼的遭遇和秤折的事儿。娘摸了摸他的头,苦笑了一下说:“秤折了,咱拿去修,学费不够,咱再想法儿凑凑就是了。你不回家,娘都急死了!”
狗娃惭愧地低下了头,用脚在灰土地上蹭了又蹭。他心里想,以后干啥事可都要仔细了,不能再伤了娘的心。
注:①“打办室”,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简称。
2019.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