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子——独子嫖娼后,离奇坠楼而亡……
1
2019年的6月28日,对冯家瑛来说,是黑色的。
如果可以选择,她愿意倾其所有,来换取这一天的消失。
在这一天,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早年间,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和丈夫一直两地分居。饶是她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也得不到婆家一点援助。她硬是靠着那份儿单打独斗的韧劲儿,关起门来一手把儿子带大。
丈夫不在家的那些年,儿子李伟才是她的主心骨——她生病住院,是儿子陪床;家里要换煤气罐,也是儿子扛回来;就连读大学,儿子也是在本地上的。
35年了,儿子从没离开过她。
可如今,儿子死了。
死得还是那么地不堪。
她是在警局的停尸房里见到的儿子的尸体——尖利的硬物从他的下身处刺入,又从胸口处穿出,血早已流尽了,躺在尸检台上,就像一具被剪破了皮囊的橡胶娃娃。
这噩梦般的场景,像恶魔的鬼手,将她的灵魂尽数绞碎抽干。
从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结束了。
李伟死于警方的一次扫黄行动。警方破门而入时,他情急地躲在了窗外的空调挂机上,几分钟后,挂机松动落地,他赤裸的躯体便随之俯冲进了楼下的剑麻丛——就是那种叶子形如长剑、坚硬如刀的植物。
所以,尸体上那几处凶残的伤口并不是被利器所伤,而是被剑麻的叶子贯穿刺入。
由于太过悲伤,警察跟冯家瑛解释了好几遍,她才听明白儿子的死因。
待她反应过来,于悲凉最深处,她品味出一种荒诞的虚幻感——她那一向引以为傲的律师儿子,竟是在与妓女私会时,不慎坠楼被剑麻刺死的。
在极深的绝望中,她又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比起死亡本身,更让她难以接受的,其实是儿子的死因。
警察勘察完现场后,基本形成定论,李伟是死于一场意外。
虽然悲痛欲绝,但冯家瑛并无异议,她一心只求快点儿结案,速速将儿子的遗体火化,以期为母子二人都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所以,当那位白姓警官提出不同意见,主张进一步调查时,冯家瑛断然拒绝。
她能想象到,在警方调查的过程中,儿子的丑闻将会以何种夸张的口吻传遍小城。
这样一来,她这一生的结局就不只是凄凉,更将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2
白寂总觉得案子有点不对劲。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份直觉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源自十几年刑侦工作的历练。
这案子有太多的巧合——案发那天,派出所突然收到了匿名举报嫖娼的电话;紧接着,李伟就躲在了空调外机上;外挂支架刚好又年久失修;最诡异的是,这片楼房下刚好种满了坚硬的剑麻……
每一步都无懈可击,冥冥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所有巧合连缀起来,共同推导了这场奇特的惨案。
白寂后来又去案发现场反复勘察过。
那是一座老式的居民楼,兴建于九十年代初,灰色的楼体外墙已经斑驳风化。断裂的空调外挂支架,还剩一半摇摇欲坠地悬挂在卧室外墙处。打膨胀螺丝的地方,墙体纵深处显出巨大的裂隙,膨胀螺丝有三分之一已经松动出墙面,只消再施加一点外力,仅剩的那半截支架也会连根坠落。
他曾怀疑挂机坠落是人为所致,但痕检科的报告已经核实,外挂支架使用年限至少在15年,确实是金属的自然侵蚀风化。早已绝迹的空调品牌“春兰”,似乎也显示着这不可能是近期的预谋行为。
一个多月过去了,楼下的剑麻丛里,依然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褐色血迹。
遵照死者母亲的意愿,这个案子局里一直是在保密的状态下调查的。小区的居民不多,李伟的遗体当夜就拉走了。
但白寂发现,依然陆续有好事者来案发现场踩点窥探。他们握着手机仰头弓腰拍照的模样,活像从港台来的狗仔队。
白寂走过去问道:“你们也知道这儿死了人?”
一个戴棒球帽的小伙子回答:“焱城人谁不知道,贴吧里都火了!案发现场照片都贴出来了,说是一男的嫖娼,警察进来的时候,他掉楼下被剑麻插死了。真够倒霉的!”
贴吧?案发照片?
白寂当即用手机查了焱城贴吧,果然如那小伙子所说,焱城吧里不但有绘声绘色的文字叙述,连案发时的照片也被匿名挂了出来。除了警方围戒勘察的现场照,还有两张死者裸身的死亡照尤为触目惊心。
那两张照片虽然看起来像素有些粗糙,但李伟趴在剑麻上,后背被三簇剑麻叶贯穿的惨象却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从照片的成像质感看,应该是先从远处偷拍,然后再放大截图的。
白寂凝起了眉,难怪上周李伟的母亲冯家瑛来警局大闹,骂刑侦队的人是借着取证的名义败坏她儿子的名誉。如此看来,李伟的死因确实已闹得满城皆知了。
这案子可是越发蹊跷了。
匿名发文的是什么人?如此大肆地宣扬此案,又有什么目的?
3
警局里照旧一片烟雾缭绕,人仰马翻,几个老烟枪在骂骂咧咧地抱怨。
昨天半夜西城突发抢劫案,临时出警。今天早上一有线索,局长又把人都招了回来。局里的人个个都顶着黑眼圈。
大家都在忙抢劫案,“6.28坠楼案”,局里就全权交给白寂处理了。
这坠楼案,尸检报告都验了没问题,局里又是案子多、人手少,对于这种板上钉钉的案子,同事们都抱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在一片嘈杂中,唯有白寂端坐在案前,一页页翻看着卖淫女吴菲的审讯笔录。
“你和李伟是怎么认识的?”
“在一个交友qq群里,就是那种群……你知道的。”
“是你邀请李伟去你住处的?”
“不,是他说去旅馆不安全,我才带他来的。”
那天,是他亲自审讯的她。
仔细回忆,他恍然觉得那天吴菲眼神中的躲闪似乎并非全部源自惊恐。
白寂把笔录装回档案袋,他决定去找李伟的妻子谈谈。
李伟家住新城贵苑小区,这是前几年刚开发的楼盘,标准的实验学校学区房,价值不菲。
面对白寂的到访,徐美灵表现得有些冷淡。
白寂注意到,她照旧穿着平日里常穿的粉色居家服,脸上也未显悲痛欲绝的神色。
“徐女士,你还好吧?”
徐美灵挑挑眉:“白警官,我不想在您面前演戏,说实话,我和李伟感情不怎么样。您知道的,我俩是二婚。只是可怜了我女儿,才两岁,就没爸爸了……”
徐美灵轻轻叹口气,目光瞟向阳台边的婴儿床。那里面,一个肉墩墩的女娃正睡得酣畅。
不待白寂接话,徐美灵又自顾自地说:“不瞒您说,出了这事,我忍不住想,这就是报应吧?我刚大学毕业那会儿,什么都不懂,是李伟花言巧语地哄我跟他结了婚。可一结婚,他就成天地不着家,女儿就是我一个人带起来的。我比他小那么多岁,我头婚,他二婚,他还带着一个儿子,可他还是不知足,竟然在外边乱搞……您说,他这死法,是不是老天开眼了?”
“婚后他出过轨吗?呃……我是说,在这事之前,他在男女关系方面,你有没有发现其他问题?”
徐美灵自嘲地摇头:“说实话,我不知道。他是律师嘛,三五天就得出差一趟,我哪管得住?再说了,他回家就在书房里对着电脑,也不让我看。他脾气不好,我怕他跟我吵吵,所以,很多事我也懒得管。”
白寂想了想,又换了一个角度询问:“你们这房子,现在也得值300多万了吧?是婚后共同财产吗?”
“房子是他婚前买的。他这人可精呢,只署了他一个人的名。不过,我已经咨询过了,律师说我和女儿是有继承权的。”徐美灵长叹一口气,“我现在就担心我那婆婆,您不知道,她可不是个善茬儿!等她缓过劲儿来,保不准得怎么跟我争呢……”
白寂没想到徐美灵会说得这么坦荡。
他凝视着眼前的这张脸,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的状态还很年轻,但眼神中却写满了市侩和算计。
果然,一段不幸的婚姻,能迅速将一个怀春少女催化成坚硬冷漠的成年人。
这么想着,白寂对徐美灵竟隐隐有了一丝同情。
李伟的死,她确实可以受益。丈夫屡次出轨,不论是为情还是为财,徐美灵都具备作案的动机。
但凶手会是她吗?
白寂下意识地摇头,凭直觉,他觉得,不像。
4
儿子去世后,家里的许多事都不再受冯家瑛掌控。
大孙子李逸飞已经半个月没去上学了。他觉得父亲的死让他蒙羞。
这孩子,越长大性格就越执拗。很多时候,冯家瑛根本摸不透这半大小子在想些什么。
想当初,儿子离婚的时候,孙子才1岁半,前儿媳孙倩要死要活地想争抚养权,是她拍板花钱从劳务市场雇了几个民工,让儿子带去孙倩家大闹一场,趁乱把孙子给抢了回来。
儿子离婚后,为了不耽误他找对象,又是她做主把孙子养在膝下。
一养就是十几年。
这期间,孙倩没少想招儿去偷看孩子。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孙倩甚至买通了班里的老师,以助教的名誉去园里陪孩子玩。
孩子回来学舌,冯家瑛一猜就知道是孙倩。第二天,她就去幼儿园大闹了一场,连带着把老师也告到了园长那里。打那以后,看孩子这事儿上,再没人敢给孙倩开后门了。
再后来,孙倩再婚给别人当了后妈。
表面上看,孙家人是消停了,可冯家瑛心里那根弦却从没松过。
从李逸飞懂事起,她就潜移默化地跟孩子灌输,说他妈孙倩是个不要脸的烂女人,出轨后就狠心不要他了。
为了掌控住孙子,她不惜用仇恨浇灭一个孩子对母爱天然的渴望。
可现在,情况却越发不受控了。
今天,孙子居然质问她,说是不是当初父母离婚,错的是他父亲?是不是这十三年来他们一直都在骗他?
他甚至还感叹,说他亲妈是个可怜的女人!
呵呵,孙倩那贱人没养他一天。他倒体谅她体谅得紧!
又有谁能可怜可怜她冯家瑛呢?
她一生好强,只是因为出身不好,从过门起,婆家人就不待见她;在单位里,她与人比肩抗争,倾轧一生,不过也才混了个主任的位置;和丈夫常年分居,更让她成了邻里间同情的对象。
不过,好在儿子能给她争脸。儿子后来考上了大学,还当上了律师。
从儿子考上大学的那天起,婆家人就再不敢对她指指点点了;单位的人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是啊,她凭一己之力撑起了一个家。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功绩比这更伟大?
所以,丈夫退休后,她就理所应当地做着儿子的天,当着家里的王,靠着儿子给的荣耀,走到哪里她都挺直了腰板。
可如今,一切都被毁了。
她这一生所有的情感、价值和荣耀都随着这场丑闻化为乌有。
儿子死后的第三个星期,单位的几个老同事来家里看望她。
来的这几个女人都是当年职称评审和职位竞聘时她的手下败将。
副高评审那年,她曾匿名检举过其中两人的论文材料涉嫌抄袭;还有一位,当年同住单身宿舍时,冯家瑛偷偷将她的职业证撕碎了冲进下水道,致使她错过了那一年的职位竞聘。
她们带了水果来,言辞恳切,可冯家瑛心里清楚,她们是憋了半辈子,总算逮住时机了。
她们就是专程来看她的笑话的。
冯家瑛拼力绷住最后一根神经,不让自己在几人面前落泪失态。
可她们走后,那些暗含了嘲讽的话却一遍遍在她脑子里转——
“老冯啊,女人太要强了就是造孽啊!”
“你得提前为大孙子考虑,我可听说了,人孩子妈可不像你说得那么没良心,这些年人家一直念叨着孩子呐……”
“可怜你那小孙女,才两岁吧?啧啧……还有,李伟留下的那套房,原来听你说过,不是说值好几百万嘛,那你还打算跟你现在的儿媳妇打官司争?”
冯家瑛觉得头疼欲裂,她起身,想把她们提来的水果全部丢进垃圾桶。
没走两步路,蓦地,她突觉后脑有一阵暖流涌过,大脑里好像有岩浆爆发,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在被彻底的黑暗包围之前,她听见孙子李逸飞的哭喊声:“奶奶!奶奶!”
她真想再摸摸孙子的脸,可她手上像是坠了千斤重力。
眼睑像再也撑不住的门,缓缓合起,孙子的脸在她眼前一点点隐下去,她心里涌起无限不舍——
孙子就像她的第二个儿子,她一粥一饭将他养大。老伴死后,这孩子便是她晚年生活里唯一的支柱和快乐。
她一心想要把他握在手里,可造化弄人,他终将弃她而去。
她记得很清楚,十二年前,她做主把孙子抢回来的那天,孩子的姥姥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咒骂她,骂她是个恶毒的女人,咒她用蛮横的手段割裂母子亲情,迟早会遭报应。
那天,孩子姥姥打赌似的跟她撂狠话:“冯家瑛,我告诉你,你控制得了孩子一时,可控制不了一世!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孩子大了就会去找妈妈!”
那时候,她只觉得可笑,她才不信这个邪,有什么事是她冯家瑛解决不了的?既然你闺女不识抬举,非要跟我儿子离婚,败我儿子的名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她不信她夜夜搂着长起来的娃,大了会不跟她一条心?
可现在看来,这十几年的赌局,当真是她输了。
还输得很彻底。
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她在心里叹喟,如果儿子能醒过来,她真想晃着他的肩膀,问上一句:“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做下这等丑事?”
这疑问当然不会有答案了,又或许,答案早在十几年前就有了,只是那时她不屑于面对,也从不屑于深究……
5
在孙倩家,白寂第二次见到李逸飞。
冯家瑛脑梗死后,李逸飞就搬到了生母孙倩的住处。
当孙倩向白寂讲述自己和李伟的过往经历时,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聊到关键处,白寂用眼神询问孙倩,需不需要让儿子回避一下。
孙倩望了眼儿子,继而温柔地握住他的手:“没关系,白警官。这些事,孩子心里已经有数了,他回来的这些天里,我们也交流过”。
白寂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好继续正色询问:“所以,你是说早年间李伟就有嫖娼的行为?”
“是的。当年,最终让我下定决心离婚的原因,就是我发现他在我孕期出轨。李伟一直有加网聊色情群的习惯,我是无意中在他群聊天记录里发现的。他当时在群里跟别人吹嘘自己的经历……”孙倩瞥了眼儿子,语带尴尬地说。
“细节我就不说了。总之,我根本没法接受。我当时不知道该跟谁说,就告诉了婆婆。我本意是想让婆婆好好管教他,可我没想到,婆婆拿我的话根本不当回事。她甚至还说,男人在外面找点乐子太正常不过了,现在有点本事的男人不都这样……”
“你和你前婆婆的关系好吗?”
“不好。孩子奶奶非常强势,她总挑我的错。我和前婆婆一有了分歧,李伟就跟我吵,有时候还动手。在他们家,孩子奶奶的地位是第一位的。”
“你再婚后为什么没再要孩子?”
“离婚时,李伟带人闯到我家,硬生生把逸飞从我身边抢走了。他又是律师,在法院认识不少人,最后孩子和财产我都没有争到……”那段揪心的过往已是陈年旧事,但提起这一段,孙倩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当时又没有工作,日子过得特别难。再加上,我日夜地思念儿子,离婚后不久,大病了一场。后来,为了治疗不断复发的肿瘤,我只好听从医生的建议做了子宫全切手术。所以,这辈子,我再也不能生育了……”
白寂看到,李逸飞将手紧紧覆在了母亲的手上,似乎在对母亲做无声地宽慰。
白寂是个铁血的汉子,但孙倩的这段饱含血泪的经历却不由得他不心生同情。
然而,同情归同情,他终于还是狠狠心,将心底的疑问直接抛了出来。
“作为一个女人,这么多年,唯一的亲骨肉却不在身边,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吧?”他顿了片刻,一个刑警对当事人进行主观评价,似乎不太合适,但他又必须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至于李家人,因为案子的关系,我也有所了解,他们……怎么说呢,确实……不太好沟通,甚至可以说是蛮不讲理……所以,对你来说,只要李伟活着一天,你和儿子就难相见……”
孙倩倒吸一口凉气:“白警官,你是在怀疑我?”她红着眼摇头道,“是,我确实恨李伟。我这辈子是被他毁了,他也害苦了孩子。可我现在生活得很平静。我一直想,等儿子大了,我会有机会跟他解释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李伟死了,还有孩子的奶奶呢!”
既然话说到这儿了,白寂只好步步紧逼:“可现在,孩子的奶奶也死了!冯家瑛有脑梗的毛病,你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那么好强的一个人,儿子却死得那么丑。早年间,她得罪的人现在一个个跳出来嘲笑她,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孙倩的情绪激动起来:“白警官,你越说越离谱了!李伟的死根本就是个意外,冯家瑛的死更是意外!这怎么是我能控制的呢?真要找源头,我只能说这是报应……”孙倩像被蜇了似的捂住嘴,她起身把儿子推进了卧室。
又是报应!
白寂想起李伟后娶的妻子徐美灵也曾发过相似的感慨,不禁哑然失笑。
谈话不欢而散。
临走时,白寂瞥见李逸飞正站在卧室的门廊处,冷眼望着他。
不知怎的,这少年眼神中某种冷硬的东西,让白寂觉得不寒而栗。经历过接二连三的灾难,生活的丑陋在他面前被一层层撕裂开,这孩子平静的表象下,又会蕴含着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他的伤痛那么深,久违的母爱能全然抚慰吗?
夺子——独子嫖娼后,离奇坠楼而亡……6
走在回警局的路上,白寂不禁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李逸飞时的场景。
那时,他还住在奶奶冯家瑛家。
在征得冯家瑛同意后,白寂得已进书房单独跟他聊几句。
白寂推门而入时,瞥见端坐在桌前的李逸飞正把一张照片慌乱地夹进了书本中。
白寂掩上门,没抱多少希望地问道:“是你父亲的照片?介意给我看看吗?”
没想到,李逸飞沉默了片刻后,竟把照片抽出来递到他手中。
是一个年轻女子怀抱着婴儿哺乳的照片。
“这是……你的母亲?”
李逸飞点头:“是姥姥寄给我的。”
“你和你姥姥一直有联系?”
“算是吧,我这还有姥姥寄来的信。”
李逸飞起身去拿信。
白寂看到,所有的信件都用白色塑料袋层层包裹住,然后用胶带封在飘窗的通水管道后。
李逸飞藏信的那份缜密细致劲儿,不亚于一个特工在隐藏情报。
若不是提前告知信件藏在哪儿,即使天天住在这房子里的人也绝难发现。
白寂突然有点理解这个少年了——李逸飞肯把信件和照片毫无保留地给他看,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独自一人保守一个秘密保守了太久,太过沉重。
他需要有人能听他倾诉。
把信交给白寂时,少年迟疑了一下:“我奶奶不知道我和姥姥有联系。还有,信看完后记得还我。”
说话时,他垂着眼睑,似乎有泪在眼里凝聚。
“你……很想念母亲吧?”白寂明白,这是一个不能开启的话题,但为了真相,他不能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果然,一提起母亲,少年哽咽起来。
“叔叔,我其实特别后悔……您知道吗?十岁那年,我妈曾偷偷来学校看过我。可我却把她骂走了……
明明我每天做梦都想见到她,可看见她的那天,我脱口而出的却是——烂女人!臭女人!不要脸的女人!”
李逸飞抱住头,哭得肩头耸动,“我还让她滚……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我妈走了,她是哭着走的……她的背影,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来看过我……
后来,我上了初中,才陆续收到了姥姥寄到学校的信。我才知道,当初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和爸爸离婚,我才明白妈妈来看我一次有多难……”
白寂觉得胸中涌起一阵酸楚,这个案子查到这儿,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最让他揪心的,就是眼前这个少年。
他能想象出这些年这孩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面对强势的奶奶和组建了新家后就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他唯有把对母亲刻骨的思念压抑在心底。
“你……恨他们吗?”
“恨谁?奶奶和父亲?”李逸飞含泪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峻,“当然恨。”
白寂心头一惊。
“是,他们是把我养大了,可我还是恨他们。你知道吗?那天从学校回来,我告诉奶奶,我把妈妈骂走了,奶奶和爷爷笑得比过年还高兴,他们还夸我,说我懂事了,干得好!”李逸飞自嘲地一笑。
“后来,等我真的长大懂事了,我才想明白,他们从来就没把我当人看过!我还不如他们养的一条狗!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玩意儿,一个供他们解闷的玩意儿,一个用来报复我亲妈的玩意儿!”
说到愤然处,李逸飞抹了一把泪:“白叔叔,这案子您不用查了。我爸的品行我了解,姥姥给我的信里也写得很明白了。您回去好好看看吧。表面上,他体体面面,背地里干的都是龌龊事。我只希望,这案子快点结了,我不想再被人指指点点了……”
白寂无言,在少年濒临崩溃的情绪下,他不方便也不忍心再问什么了。
临走时,他拍着李逸飞的肩膀安慰道:“孩子,别让大人的恩怨,扰乱了自己的心境。你放心,你妈妈不会怪你的。这些年,她不来看望你,绝不是因为嫉恨,她只是害怕会打扰到你。相信我,你们母子总有和解的一天。”
他本想用安慰的话语,平静地结束这场谈话。
可李逸飞却挂着一丝冷笑说:“不会的。只要我奶奶还活着,她就不会让我见我妈。现在,我爸死了,她只会更恨我妈。这是她亲口说的。”
7
白寂对文学不太感兴趣,可他常想,假如哪天他犯了大错,当不了刑警,他或许可以改行当个写故事的人。
一个好刑警,绝不仅仅是会破案那么简单,一起离奇案件的背后往往都有一个揪心的故事,理清楚案件背后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爱恨情仇,才是解开谜题的关键。
案发短短一个月,一连串的变故如同蝴蝶效应——冯家瑛死了,死于脑梗;涉案卖淫女吴菲也死了,死于吸毒过量;而李逸飞终于回归到母亲身边。
回到警局,仔细阅读李逸飞的姥姥所写的那些信件。
白寂心头纷杂的困惑,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方向。
他确信,李逸飞的姥姥,孙倩的母亲王爱珍将会是最后一个走访对象。
王爱珍是一位退休老教师,与白寂见面的那天,她穿着一件雅致的素色旗袍,月白色的丝绸将她略显晦暗的面色衬托出一种宁静的肃穆。
面对白寂的质疑,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显得胸有成竹:“真是笑话!是,我是恨他!我女儿为了给李伟生养孩子,好好的工作都辞了,可换来了什么?换来他们一家人的欺辱!换来他李伟的背叛!就连离婚,他们都要把她盘剥得一文不剩,还把她像眼珠子一样珍爱的儿子生生夺走!像他这样的人渣,死一千次都不够!
可话说回来,如果我真想杀他,直接开车撞死他就好了,干嘛要废那么多折?!”
白寂用中指轻叩桌面,这是他在纠结时常有的动作。
等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有了一种冷静的力量:“因为,你的目的不只是杀了他那么简单!你还要败坏他的人格!”白寂凝视着王爱珍的眼睛。
“你很清楚,只有让孩子彻底认清父亲的卑劣人格,他才能从心底理解和接纳自己的母亲。可是,像李伟这样心思缜密又自负的人,多年的出轨都掩饰得体体面面。如果没有人去揭发,恐怕孩子一辈子都不会认清他的真实面目。”
王爱珍淡然的神色里有一丝慌乱一闪,但她嘴角还是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白警官,你太抬举我了。这么复杂的案子,我一个老太太可操作不来。”
白寂单刀直入地问:“我听说,你得了重病?”
老人下意识地抬头,她的眼神里有惊诧,那神色是“你怎么知道?”
“实际上,一开始我也只是猜测,直到我仔细看过你给外孙写的信。我记得有一封信里写道:‘孩子,有一天,姥姥走了,你那善良的妈妈,也许会为了保留你心目中完美父亲的形象,而任由自己在你心中被抹黑。原谅我,孩子,作为母亲,我没法不尽自己所能地去保护我的女儿。’
于是,我试着设想——一个孤身把女儿养大的母亲,亲眼看着女儿可以预见的完美人生这样被毁掉。她的心该有多痛?那么,在人生最后的关头,她是选择含恨死去,还是用残存的时间,做最后一搏——既为女儿报仇,也为她夺回唯一的做母亲的机会?”
王爱珍静静听着白寂的陈述,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屋角的一株绿植上。
“我去医院查过你的就诊记录,记录显示,一年前你就确诊了癌症。医生建议你手术,你却迟迟未动。你是退休教师,有医保,这些年应该也有不少存款,不至于连做手术的钱都没有……”
老人抬起头,她那清癯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白寂。
片刻的静默后,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说实话,我实在佩服。不过,这一切只是你的推测。”
“是不是猜测,我只要再去查一下那个妓女就好了。比如,查一下她最近有没有大笔的汇款进项。”
王爱珍没有说话,但紧绷的嘴角却有了细微地抽搐。
就在白寂临出门时,她突然起身捉住白寂的手,半跪下来恳求道:“白警官,我求你,你可以逮捕我,但请千万不要告诉逸飞那孩子。我不怕他恨我,我只是不想他因为对我的恨,而连带着恨他的母亲。”
白寂深吸一口气,他俯身扶起王爱珍,又陪她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看来,你还不知道,吴菲,也就是你用重金收买的那个妓女,昨天凌晨已经死了,死于毒品吸食过量。我曾经怀疑,是你为了灭口杀了她,但现在看来不是。
还有,我调查过,案发的那个老房子吴菲是三个月前才搬进来的,我猜房子应该也是你替她租的吧?为了踩点找到一处空调外机被严重腐蚀的房间,你确实费了不少周折。如果调取附近小区的监控视频,应该能看到你的身影……”
在长久的目光对峙间,王爱珍终于打断了白寂的推测,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深切的疲惫,还有一丝无须再隐瞒的解脱:“是的。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的。
不瞒你说,其实从很久之前,我就开始策划这一切了,久到我都记不清是哪一年了……”
她叹气,凄然地一笑:“也许,是医生宣布我女儿再不能生育的那一刻;也许,是当我眼睁睁看着女儿在我面前哭诉对儿子的思念,我却无能为力时;也许,是当我知道女儿费尽心力买通学校关系只为了看孩子一眼,却被孩子大骂着赶回家的时候……
当然,这一切,最初只是设想,是我的一种恨。
直到去年,医生确诊我得了癌症。
说实话,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我一点也没觉得难过,相反我心里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这十几年,就这样揪心地过活,倒真不如痛快地死了。
临死之前,我想,终于能为我那苦命的女儿做点什么了。
是我找到的吴菲,那晚也是我给警局打的电话,引导李伟躲到窗外的空调挂机上,也是我和吴菲早就商量好的,还有贴吧里那些煽情的报道也是我写的,我就是想气死冯家瑛那个恶毒的女人……
可是,白警官,你告诉我,我做错了吗?
难道,我就该眼睁睁地看着我女儿被人毁掉,而害她一生的人不但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反而过得潇洒快活?
你能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吗?
我女儿思念她的儿子,可我也心疼我女儿啊……
我太了解倩倩了,儿子一天不回到她身边,她就一天无法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更何况,李伟他根本就不关心孩子,他在乎的就是吃喝玩乐,这种人渣难道不该死吗?”
老人说得声泪俱下。
霎那间,白寂眼前又浮现出李逸飞那张悲冷的脸,这一刻,是非对错他不知该如何评判。
“可是,你这种替孩子决断一切的做法,和冯家瑛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逸飞的童年是残酷的,但现在,是你亲手在这残酷中又覆上了血腥的一面,将来你让他如何面对?”
老人恍然一笑,她自嘲地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想再为自己的行为做辩解了。
她抹了把泪水,又用手理了理凌乱的发丝,神色凛然道:“白警官,你带我走吧。”
白寂凝视着眼前这张苍老病态的脸,那上面的每一道沟壑,都是岁月残酷而无声的切割,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好像懂得了王爱珍,甚至,就连蛮横霸道的冯家瑛,他也有些懂得了。
——有一种母爱是残忍的,凶猛的,她能孕育,也能杀戮。
屋内是长久的静默,白寂将要做出的是从警以来最艰难的抉择。
终于,他站起身缓缓向门口处走去,他转身对王爱珍说:“我想提醒你,逸飞那孩子,他心里的伤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抚平的。”
在老人诧异的目光中,朱红色的木门被缓缓关闭,最后的时刻,老人听到白寂说:“忘了告诉你,由于主要目击者已死亡,尸检报告也没有问题,案子已经归档结案了。
最后的时光,就好好和孩子们享受天伦之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