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读书散文

你来的那天大雪纷飞,我于是掉眼泪

2023-02-05  本文已影响0人  瑆箫

此刻是凌晨,天透着一点微光。

听闻凌晨最靠近上帝,灵光偶尔会降临人间,所以我喜欢在这时候写点小东西,杂文、书摘,抑或是——给你的信。

你就睡在我旁边,手不老实地放在被子外,还发出一点小鼾声。你好动,只有睡着后才让人清静几分,不过全家人都最喜欢你的活泼劲儿,因为大人们都出奇安静。

你也是个好奇的孩子,好奇到让人头疼。你三岁上幼儿园,有一日回家问我,遗腹子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和你外婆都没有听清,等你口齿清晰地问了第二遍,外婆气得浑身发抖,她把手里的菜“哐当”一声扔在水池里,摘下围裙就要出门去找那些长舌妇干架。但她穿了半天的鞋子,也不知该找谁。

我拉住她,从书架上拿下《水浒传》的儿童连环画,将你抱在膝盖上坐好,给你讲黑旋风李逵的小故事。

“一斧子”,就是指这位英雄所使用的一种武器。

你马上就相信了,注意力被连环画吸引。外婆回了房间,我接手做晚饭,看着窗外逶迤远去的黄云,将水声开到最大,好让你听不见外婆的啜泣声。那一天的晚饭难以下咽,你在餐桌上生闷气,说:“我不要吃蒋怡怡做的饭饭。”

妈妈的手艺不好,童童,请你原谅。不过你看,我也成功地让你完全忘了那令人难过的三个字。

类似的事件有很多,例如你有一次拖着鼻涕哭着说,别的男孩笑你的名字像个女孩。又过了两年,你才似乎有一点儿了解到咱们家是怎么一种情况。在你的世界里,终于开始断断续续有了“林佶”这个清晰的名字。

你的爸爸叫林佶,你的妈妈叫蒋怡怡。以后你可以骄傲地说:林一童,这是爸爸妈妈名字的结合,意义非凡。

写到这里,我手边正好有一本字典,随意翻了翻,才发现自己枉学了多年的中文。关于佶,我仅仅知道一个拗口的,你压根儿就听不懂的成语:佶屈聱牙。

而在字典上,你爸爸名字的解释就寥寥一字:正。

清晰,贴切,坦坦荡荡,足以概括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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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童:

与你生命息息相关的两个大人——林佶和蒋怡怡的故事,你想知道多少呢?

今天是个大晴天,那就从我和他的第一次照面说起吧,因为那天也是个大晴天。

那一年我二十岁,在江南颇负盛名的N大读中国文学,你爸爸读生物学。两个学院一东一西,本该一点关联也没有。大概是命运使然,我们在N大门外的鱼汤馆子里狭路相逢。 

那天是我的生日,一群女孩热热闹闹地聚在饭馆包间里。我刚端起杯子,一个青年突然闯进来,将我们吓了一跳:这人不修边幅,黑黑的头发像是随意抓了两把,乱糟糟的,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袖子挽至手肘,黑色裤脚上似乎还有泥点。

他推门进来就皱眉说:“晚了晚了,说了不要等我……”

马上就有人反问:“你谁啊?”

隔音效果不好,动静闹得太大,旁边包间的男生出来一看,果然是他走错了,哈哈笑着将他拉走。

一群傻里傻气的理科生。有人小声嘟囔:“哎,你们看见刚才那个男生没有,还穿着一双解放鞋,这都什么年代了!”

童,你恐怕都没看过解放鞋吧?纵使在我年轻时,那也是只有农民才会穿的土气鞋子。

随着一阵喧哗,门再次被推开,那群男生簇拥着那个走错门的冒失鬼进来,端着一杯啤酒来道歉。

“扰了大寿星的兴,你得向她本人赔罪才对。”

有个女生这样说,所以这个青年抬眼就看见站在正对面的我。

这其实并非我和林佶的初相识。当年新生入校典礼上,发言的他是全国唯一一个放弃北上,而选择了N大的理科状元。那时他站得很高很远,而我有点儿近视,没戴眼镜,只远远看到一个风度翩翩似贵公子的白色身影。我敢发誓,在场的一半女生都心神摇曳。不过要是看到他闯入我生日宴时的这般模样,可就不一定了。

后来朋友们也常笑他,说贵公子学了生物,从此跌落凡间变成一介农夫,却走了好运,摘得了人人捧在手掌心的海棠花。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我的文科朋友们伶牙俐齿,欺负着不善言辞的他。他毫无招架之力,只有点头答应的份。

然后我就在一旁偷笑,被他轻轻地敲头。

哎,我好坏。

实际上,是我对他穷追猛打才对。

人与人的相遇总是遵循着奇怪的规律。那次生日会后,我们不时地能在校园里碰到,因为一些琐事而同行。原来他收拾得干净利索,不穿农民鞋的时候也蛮好看的。只是如果像我生日那天,一跑去做田野调查或搞实验,他就总会忘记外表的打扮。

也不知怎么的,我没有喜欢上那个站在台上意气风发的他,却喜欢上了这个两年后会脸红,会穿错袜子颜色,还不解风情的他。

和我谈恋爱,起初他是不答应的,理由是不合适。那时候,我使出最厚的脸皮追着他问:怎么就不适合,你说说怎么就不适合了?

这个书呆子不说话。我看得出来,他也是喜欢我的。这让我得意,却也让我挫败。

童,如果你非要问最后我是怎样拿下的他,我只能告诉你四字:坚持不懈。

反正每隔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我就会跳到他身边,将觊觎他的某个女子赶跑——海棠花面对情敌,也是会张牙舞爪长出刺来的。

词里的古人都信月老,区区一条红线绑定有情人。

我也信,但我和你爸爸更像是线上遥遥相对的珠子,一双大手将红线的两端拈起,我们滑落在一处,从此他挨着我,我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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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童:

记得有一次你问我,什么是生物学。

我知道,是有人告诉了你,你爸爸林佶学的是生物学。

真抱歉啊,身为文科生的妈妈被你问倒了,只能告诉你:小狗会生病,鸟儿会中毒,你从前养过的那条金鱼,有一天突然失去生命仰躺在水面上,像一个瘪了气的小球,记得吗?

这,大概就是生物学。

生物学的意义到底是怎样的?其实你爸爸林佶也一直在追问这个问题。

我们相恋后一年多,他继续进阶考上了生物学研究生。那天气温很低,他收到了最终结果,狂奔下楼抱起在楼下等他的我,旁若无人地转着圈。

“我选到很敬佩的导师了,我真高兴。”

大冬天的,他讲话都带着白色的雾气,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从内心由衷地为他高兴。风声徐徐,我们不知转了几圈,笑得气喘吁吁,停下来的时候,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凝视着我说:“怡怡,谢谢你支持我,我爱你。”

那一刻,我的脊背由下往上涌起一种麻麻的感觉,每一根汗毛似乎都在摇旗呐喊,毕竟……他曾是喊一声“亲爱的”也会害羞的男人。

童,这封信太肉麻了,可能要等你大一些才能给你看。等到你第一次为爱情热泪盈眶的年纪,你大概就能理解了。

让我们回到那一天。我趁热打铁,邀请你爸爸与你的外公外婆见面。他答应了。

见面那天是在酒店,他穿着白衬衫,非常精神,很帅,我挽着手跟你外公外婆介绍的时候,他们二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爸爸是高才生,他父母都是高知,正招你外婆外公喜欢。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大家聊到工作与未来。你外公外婆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读了研究生之后,应当在一个政府单位或机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与我过着最世俗的安稳生活。

父辈构建的蓝图是美好的,我们经济富足且感情深厚,幸福唾手可得。

热闹地讨论到最后,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像是忍耐了许久,站起来柔声却坚定地说抱歉。他说他给自己规划的是另外一种生活。他解释了很多,关于那条被污染的江流,关于他的研究成果,很多生物学的东西,我们听得迷迷糊糊,一时间根本不能理解。

但我本能地想要中止这尴尬的讨论。

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抢先打断一切:“除非你根本不打算娶我们家怡怡。”

脑袋里似乎有根弦崩断了,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到林佶同样苍白的脸,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我妈妈说的是真的吗?”

我当时二十三岁,实在是太脆弱的年纪,问完这句话,反而怕得先跑开了。

丢下一盘残局几天后,林佶在我家楼下等我。这几天的时间,足以让我察觉到自己的冲动。我也并不是不能吃苦,他怎么可能会不娶我呢?

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我下楼看到憔悴的他,心一下子就软了,诚恳地为我和我父母的冲动道歉。但他却说:“怡怡,我深思熟虑过了,不稳定的未来确实不是合适你的归宿,我不能自私地要求你跟着我吃苦头,我也不忍心……”

“林佶,你说实话,是不是真的没想过娶我?”

我着急了,一急就想逼他,一急就露出哭腔。听到我这样问,他很惊慌,猛地回过神来,用衬衫袖子笨手笨脚地来擦我的眼泪。

“不是,不是……”

我顺势抱住他,不肯松手,像个无赖。然而抱到最后,他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将我慢慢地松开,转身走了。

第四封信

童:

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却有点不敢问。你会不会怪……甚至恨林佶的离开呢?

我先坦白,我怪过。

你不要惊讶,其实最相爱相亲的人,有时候也会互相责怪的。

林佶读研究生的时候,我也毕业了,我们有好长时间没见过面、说过话。自从他一言不发带着自以为是的结论离开,我就一直怪他。

这算什么呢?我们俩甚至连分手都没有说。我在家待了一个多月,憋不住跑出门。外面下着雨,我举着伞,在路上安抚着自己发抖的右手——镇定,蒋怡怡,你只是需要一种仪式感来交代这份感情。

跑到他的宿舍,他不在,据同学说是跟着导师去南水边上了。

借着那股子冲劲,我回头就往南水跑。童童,以后有机会,我会带你去看南水。南水虽然叫南水,却是一条大江。它很长,跨越了大山大河,哺育着沿岸万千众生,最终奔向了东南的海。南水离N大不算远,我找了一辆自行车,沿着江边打听。

第一天没找到,我只好在江边的一家破旅馆歇脚。第二天,第三天……我终于在一艘渔船上发现了他的踪迹。原来他们一行人租了两条渔民的旧渔船,吃住基本都在上面。

我沿着河堤跑上了那艘靠岸的旧渔船,和面露惊讶的一堆围在一起的男人面面相觑。

我站在门口搜寻,船舱里有一种奇怪的腥臭味刺激着我的感官。我看到了林佶,但还没来得及喊他,就先忍不住跑到甲板上吐了。

吐完以后,我扶着栏杆缓过来,看到他站在身后,眼神复杂。暌违一月多的他,戴着手套,脚上蹬着满是泥污的鞋子,不敢靠近我。这与平时的他不同,更与书柜相册里年少贵气的他截然不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看到了,我以后常常要在这种环境下工作,没法回家。”林佶说得又无耐又柔和,他的师兄们在后面探头探脑地窃笑:“回去吧,怡怡,这里不是你这种女孩该来的地方。”

我天生最怕人小看我,往前一步绕过他,再次冲进船舱。我要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才能直面地板上那一堆来不及做成标本的死鱼和其他水生动物的尸体。

有一个老人坐在那里拿着放大镜翻动并察看着,他戴眼镜,头发白了大半,眼神凝重。我认得他——他是林佶的导师陈教授。他指着我面前形态各异的生物为我介绍,看我忍住了难受,颇为赞赏:“蒋怡怡同学还不错嘛。”

童童,那是我作为门外汉首次直面南水的生态问题。生物污染致死的模样很可怖,它们有的脊椎变形,有的身上带血点,有的甚至已经基因突变。

我承认自己被震撼了,林佶面对的触目惊心的场景远比我要多得多。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我感到相比从前,此时才是我与他的心第一次亲密接触。

未等我表决心要和他复合,他又要赶我走。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固执男人,我的心里充满怨恨。他为什么就是不信我不怕与这样子的他生活呢?

当时我在甲板上跺脚,对着他大骂:“林佶,你会后悔的!”

童,后来我才知道你爸爸不是对我没信心,而是对他自己没信心。

童,走出那条破船时,我气到想回去痛打他一顿。不过现在我得告诉你:对爱的人永远不要有伤害的念头,因为最后感到疼痛的人会是我们自己。

我从江边回来后没两个月,大学同学给我致电:林佶被人打了,现在在住院呢!

我没来得及问清楚缘由,就匆匆赶去医院。陈教授守在林佶身边,我火急火燎地凑到床边去看,幸好林佶只是小腿骨折。

他闭眼睡着,睫毛乖巧地盖住下眼睑,脸颊有点凹陷,蔓延着一片青色胡碴。

他瘦了,这个念头一出来,酸意跟着涌上鼻头,但我忍住了,不好意思在长辈面前哭。

我和陈教授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满心愧疚,我这才知道,之前他们证明南水下游的水质遭受了严重污染,沿着下游对违规排放污水污物的企业和工厂进行规劝,并联合相关部门进行了举报查封。

他们这种断人财路的事情引起了很多人不满。工厂停工,有些人就面临失业,老教授一行人被认出并被围堵。苦口婆心地解释未果,就变成了推搡,林佶和几个研究生为了护住年迈的教授离开,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要教育老百姓啊!

“怎么能只顾眼前,不管后人呢?

“我们做的就是一点亡羊补牢的工作,为什么就没人理解呢?”

当时两鬓斑白的老教授反反复复念叨的这几句话,我记了很多年。

所以后来你爸爸常在外面奔波,我留守在江南的家里,就沿着地图做标记。一会儿是这个湖,一会儿是那条支流,他走过的南水水域路线连成了蛛网,也连成我日夜相思的形状。

尽管常看着他离开,我却再也没有怪过他。

第五封信

童:

记得有一次,妈妈打了你的手心。

你哭了,因为你打碎了桌子上那个爸爸妈妈的合照相框,还不小心把果汁洒了上去。我真的很生气,可是看着你的泪眼汪洋如海,就没再舍得打你第二下。

因为你的眼睛,真的太像你爸爸了。

说说那张被你弄湿的合照吧。它是在美国的科罗拉多河上照的,我如此宝贝它,因为那算是我和你爸爸的婚纱照。

你也许会感到疑惑,咦,怎么一下子你们就结婚了?

不怕你笑,是我求的婚。

在你爸爸受伤的那段日子里,我痛定思痛,决定让困扰着我的忧思彻底结束。我买了一束花,坐他的病床边上求了婚。他当然吓了一跳,但我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如果一个女孩主动求婚还要被拒绝,那不是太没面子了吗?

你外公外婆一直对我们的分手喜闻乐见,他们绝对想不到,他们娇气的乖乖女,会在分手几个月后从家里偷出户口本,和某人偷偷摸摸地把结婚证给领了。

是不是超勇敢?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晚了,我已经姓了半个林字。我带着林佶回家,在客厅里给你外公外婆行了磕头的大礼。这不是什么陈规陋习,完全是我们这对叛逆的年轻人的歉意而已。

事已至此,你外公外婆也只能妥协。

我们租了一间简单的小公寓住了进去,但没办婚礼,因为林佶赶着和陈教授一起去美国参加一个资源和环保论坛会议。他走的时候,我们在机场相遇了。他提着的黑皮箱里,装着详细的南水流域水污染状况的研究报告,而我的棕色皮箱里,装着新婚夫妇需要的物什。

我跟着他一同上了飞机,冲他眨眨眼说,就当是蜜月旅行吧。

你父亲一直对此感到非常歉疚,他认为我这样的女孩应该拥有诗意的婚姻。但是嫁给他,我们没有办婚礼,没有真正的蜜月,连婚纱照也没时间拍。

可我却认为,那恰恰是我此生最满足的时光之一。

去了美国,我们住在陈教授的儿女家。有半个月的时间,我早上醒来看不到他,床铺是冷的。直到后面一段日子,我们才得了些闲。

风和日丽的一天,我们去了科罗拉多河上泛舟。那里的天瓦蓝瓦蓝的,树枝下垂,树影印在河面上,静谧得像一幅油画。水流不厚重,象牙色的小机动船与清透的河水相交,激起丝丝碎雪般的小波浪。陈教授很有兴致,手把着方向盘,站在船头眺望。

我和你爸爸拿出面包吃,掉在船上的小面包屑引来了附近的小雀。它们争着抢着,落在船舷上啄食。我们嬉笑着,从吃面包变成了撕下面包喂鸟。有一只小雀落在你爸爸的手心里吃东西,我当即激动得快要尖叫。

我的童,你肯定没有看过这种场景,一个完全来自大自然的、毛茸茸的小生命竟然主动亲近一个高大的人类,瞳仁里满是天真无邪。

那个画面最后被陈教授的女儿抓拍下来,送给了我们。那张小小的照片一会儿就显像了,你父亲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摩挲着,最后郑重地收了起来。

他搂着我,在我的头发上落下一个吻,说:“希望有一天,在我们那儿,动物和人们也可以这样相互信任。”

我知道,这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我们在美国待了一个多月,陈教授不肯再住下去,他的儿女都劝他,都退休了就多在美国歇着。可他连忙摆手说不行。

回国以后我才知道,林佶和陈教授是掐准了时间回来的。他们来不及倒时差,就先去了南水大坝。因为有熟识的老渔民传信来说,有人在大坝附近大肆捕捞鱼群。

童童,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南水里生活着一些有洄游习惯的特有鱼类,每年都会在特定的时节逆流而上,产卵繁衍。一年前南水修了新的大坝,拦截了水流,虽然在陈教授的大力推动下,工程组为那些鱼儿修建了“鱼道”,供它们洄游。但教授和学生们还是很担心,所以必须回来守着它们。

虽然他们做了很多努力,可鱼儿不像你那样会识字,会说话。

这一年,鱼妈妈们苦守在大坝前,以为有人会过来放它们一条路,结果等来的却是一些不知情的人将它们抓走。你爸爸他们过去之后,将捕鱼的人劝走赶走,看着不少焦急的鱼撞坝而死,心痛不已。后来他们只好用傻办法,组织人手,用桶、大盆将鱼儿运过大坝,放它们往上游去。

那场和时间赛跑的行动持续了大概一个多礼拜,你爸爸回来的时候是半夜,他摸了摸我的脸,然后几乎一沾枕头就睡了。

他没睡太久,醒来就看到我正趴在被面上看着他。他笑了,安慰我:“嗨,别担心,这不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工作吗?”

我也笑了,是喜忧参半的笑。下一年,但愿鱼儿们能变得更聪明。

不,或许我该想,以后的人们会变得更聪明吗?

第六封信

童:

又是一个夜,今夜的你,被爷爷奶奶接去家里玩了。你喜欢爷爷奶奶家,因为有个巨大的书柜连到天花板,像图书馆一样,最顶层的书需要爬梯子上去才能拿到。

爷爷带你看书,他总是不苟言笑,你有点儿怕他。其实爷爷和陈教授是一样的人,他们心中藏着温柔,只是不轻易体现罢了。你爸爸不一样,他虽然话不多,但总有让人心安的笑容,我从没有看他哭过。

哦,不对。他是哭过的,在陈教授的葬礼后。我不确定这封信你看到的时候是不是已懂得葬礼的意思,但你总有一天必须懂得。

陈教授离开得很突然,他照例在美国的儿女家小住了一个月,胸痛,咳血,没几天就去世了。去世前他精神很好,心心念念要在南水的鱼再一次洄游之前回国。最后,却是他年迈的妻子带着他的骨灰回到了南水边。

天是灰色的,你父亲参加完南水边的追悼会回来,脸色灰白地坐在沙发上。半晌,他才开口:“院长私自动用了院里的经费,连教师的科研奖金都发不出了……追悼会还是我和师兄弟们凑钱给办的……”

一拳砸在沙发上,他用手捂着眼睛,掩饰着痛苦。我手足无措地走过去,他抱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怀里,像个小孩子一样。

“没用,是我们这群学生没用,才让他这么操心啊!”

我们都哭了。

陈教授的离去叫许多人寒了心,他是个清贫的老人,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江南地区的生态环保,到头来可能还不如一个沽名钓誉的院长。

不少研究生最后选择了出国深造留任,做了教书先生。寒心的人里不包括你的父亲林佶,虽然那一年常有阴郁的过云雨搁浅在他的眼中,但作为亲传的学生,他接过了陈教授的衣钵。

虽然人微言轻,但只要去做,总会有一些成果的。

有一阵子我常常睡不好,做梦,总梦见你父亲坐在南水上的一艘小船上,对我微笑着说:“怡怡,你看,江水多清啊。”

结果没过多久,我们就收到了好消息——有个渔民似乎捕捞到了一条被螺旋桨打伤的宓鲟!

宓鲟是以陈教授的名字命名的,他生前研究南水的生态,发现了这个新物种。但在这几十年间,因为过度捕捞等多重因素,宓鲟大量减少,成为濒危物种,在陈教授过世之前就被宣布灭绝了。

这位渔民是个年轻人,他没有怠慢,第一时间通知了宓鲟的研究者们。这一次接力救治被媒体大肆报道,这条宓鲟的生命牵动了许多人的心。

经过医生的全力救治,半个月后,这条宓鲟的状态逐渐变好,被暂时收容在研究所24小时监视。

林佶的吃住都在研究所。我不放心,带着便当和汤去看他。

研究室的巨大水池将蓝绿的潋滟水纹投在白色的墙壁上,我蹑手蹑脚地进去,看见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趴在桌上打瞌睡。

一晃神,他又醒了,往水池里瞅了一眼,摸出打火机刚要点一支烟,却蓦然看见门口的我,又收了起来,搓搓脸,对我说:“来啦。”

“哎,来了。”

结婚不到三年,我们的对话已变得这样平淡,可这平淡里,都是从容的欢愉。看着他吃饭,我就很开心。童童,虽然你不喜欢我的手艺,可我做的饭,另一个人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一脸满足呢。

吃完饭,他拉着我去水池边看那条宓鲟。那条鱼不大,但形体优美,长相有点乖,通体雪白,背上有一小块胭脂色的斑纹。它在水池里快乐地游来游去,尾鳍不时拍起一些水花。

“雌的。”

他的眼睛跟着她转,欣喜地牵着我,跟我说出一种可能的猜想。他们打算对那一块水域部署长期搜寻探访的工作,如果能够再发现一条雄性的宓鲟,这个物种的繁衍就大有希望了。

他不希望这个以教授命名的物种消失,更不愿南水失去这个美丽生灵的痕迹。

周末,我陪着他去了陈教授的墓地。时隔一年,教授的墓前长出一片嫩绿的青草,生机勃勃,我们都不舍得拔了。林佶带了复印的报告和报纸,在墓前烧了。

“陈老会欣慰的,年轻一代更加关心其他物种了。”

“不够,这些还不够。”

童,你爸爸喃喃自语地起身,我挽着他的手臂,沿着墓园往回走。

“除了宓鲟,好消息不止一个。”他望着我,眼中有一丁点儿迷茫,我握住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你还会认识另外一个新生命。”

我看着他手舞足蹈,紧紧地抱着我,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对,童童,那个全新的,给他带来开怀笑容的小天使,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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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封信

童:

我不知道你是哪一天选中了我和林佶作为你的父母亲的。

但我永远记得你长大的过程,你先让我呕吐、消瘦,后来又像吹气球一样,将我的肚皮撑出妊娠纹。我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细手细脚,肚子圆圆的,用你爸爸的话来说——像只可爱的小蜘蛛。

你会介意你爸爸曾经把你比成一个小蜘蛛吗?

蜘蛛不可怕,是一种可以很美丽的生物。蜘蛛侠还会飞檐走壁,拯救众生,你可喜欢了,你说你想做蜘蛛侠。

可惜,你的爸爸不是蜘蛛侠。我很希望他是那个蜘蛛人,手里吐出长而韧的蛛丝,在那个台风夜,那根蛛丝会帮助他找到那条消失的雄性宓鲟。或许,那根蛛丝还可以缠在船上,随便哪里都好。

只要……只要足够坚固,只要……能将他从水里带出来就好。

或许我该换一张信纸,现在我失却了力气,想丢下笔,原谅我……

第八封信

童:

时隔一月,我又拿起了笔。嗨,我可是一个勇敢的单亲妈妈,我当然有义务坚强地、克制地,跟你诉说你父亲林佶的往事。

最近你长高了一些,像个小男子汉。你在墙边比画着,然后问:“我爸爸有多高?”

“一米八。”

“那我要长得更高,比爸爸还高。”

你当然会长得更高,但你爸爸并不矮小。以前我们并排睡在床上,我觉得他的手很大,腿很长,我要滑下枕头才能碰到他的脚。

可恶的是,他在家住的时候,有时在我睡着的时候就走了。怀着你的时候,我对此很是不满。我要求他抱着我睡,走时必须喊醒我。他满口答应,可下次又舍不得叫醒我。

而我也不会真的怪他,那一阵子,我们的心情都很好。因为你,也因为他和其他人在南水中发现了一条新的幼年的雄性宓鲟。他们还给它做了追踪标记,等他长大一点,他们会尝试着为它和那条在研究所的雌宓鲟做人工繁衍。

新的生命,新的希望,总是会给人无限快乐。

快乐中止在一个夜里,台风即将过境,研究所的人跟林佶报告,那条雄性宓鲟的标记似乎丢失了。所以他去了研究所,在船上待了好几天。后来台风到了,南水上起了浪,偏偏这时候,在江里发现了那条雄宓鲟的踪迹……

后来很多人都很惋惜,他们认为你父亲太固执,如果他能回航躲避,如果他能放过这一次机会,他就不会被那汹涌的河流吞没了。

甚至有人觉得他太过鲁莽,怪他不念及怀有身孕的我……但我总不信。

你的父亲,绝不是一个敢抛下妻子的人。

还记得从前我说的,是我向你父亲求的婚吗?那一年,在雪白的病房里,我抱住他说——不放心,林佶,我不放心。我只有把你和我的生命绑在一起,你记挂着我,就不会再以身涉险。

后来他做到了,因为他记得我的话,他记着自己还有陪我到老的责任。

更何况,他又多了一个你呢?童童,你是他的骨,他的血。他曾不止一次幻想着你的样子,小眼睛、小鼻子、小手的一切模样。他为你早早添置着一切,他拿着那些小和尚婴儿服放在脸上轻轻闻着的时候,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温柔。

可他还是走了,我宁愿相信那是一次失误。

他像那条最终在台风中消失的雄宓鲟,从此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

那时候,你快要来到这个世上了,我站在南水边向着江水呼唤:归来啊,归来啊,你这个骗子。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呼唤他,还是在代替那条郁郁将死的雌宓鲟呼唤着另一个伙伴。

他走的第二年,那条雌宓鲟也死去了。

宓鲟,最终还是从地球上消失了。真抱歉,妈妈告诉了你太多关于死亡的东西。

可是没关系啊,我的童,你要知道,世界上恒久不灭的东西也很多。

例如对陈教授和林佶的怀念;例如我对你父亲的爱与敬慕;例如一代一代人拼死要把更美好的世界交给你们的决心。

还有,像你父亲那样清清白白的心。

童童,我不是一个最好、最温柔的妈妈,但我一定会看着你长大。

写来写去,词不达意,我都不知这到底是要交给你的信,还是一本蒋怡怡的日记。

又或者,这算是我写下的对你的期待吧。你可以不太乖,你不能学坏。

我的童,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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