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外之音

聊聊90年代美国亲戚的优越感

2021-03-06  本文已影响0人  华彩甚好

我对自己的国家有着复杂深沉的感情。有一次聊天我说,可能身处国外,遇见大难临头,逃到大使馆,也许会像见到亲人一样,回到家那般激动万分。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才会近距离看到这座山龟裂的细节和那些不完美的地方。我已经无法揣测移民在外的华人,究竟过得幸福与否,对故土是否难离,我所能回忆的,也仅仅是90年代距离我最近的那些亲戚,身上所映照出来的感觉。

“亲戚”这个词,一方面给我的是沉重,一方面给我的却是珍贵。如今大家都在讨论着亲戚究竟能有多亲,人情的疏离,传统的违背,究竟是这个时代的必然,还是人性的最终的分道扬镳。亲戚对我而言很珍贵,就因为我的出身复杂。我的祖辈,来自于三个互不交界的大省,却因为机缘巧合,共同走到了另一个与之更不交界的大省。父母辈以外的亲戚,各自星散。我们可以说,除了那三个大省可以追根溯源,都只能是其他地域的外地人。我们在这个省没有祖坟,没有祖屋,更没有田地。过年的时候,我们没有乡下农村可去,体验传统的春节,也很少聚集。但偏偏这个词又是沉重的,同属一条根,却最终没有长在一棵树上。

80年代末的大学生才真正叫做“高材生”,更何况是当年的博士生,就是我的大姑。因为出于某事,对于国家的失望,她跟她的爱人,同为博士生的姑爹,决定留学美国,后又攻读了博士后,任职于一家全球有名的大公司,在90年代双双取得了绿卡。这其中的辛酸艰苦只有他们才能懂。那时候有一部电视剧很有名,叫“美国人在纽约”,我父亲很喜欢看,这或多或少也反映了当年留学生的艰苦奋斗历程。但电视剧总是虚构,现实结局却并不是我们每个人所想的落叶归根,故土难离。

当年他们在美国艰苦奋斗的时候,表弟还留在了国内,一直由爷爷奶奶照看。年纪小的时候,还能欺负他个头矮,让他哧溜一声摔一跤滑进椅子底下。后来在省会城市读小学就不怎么学好,开始学会骂脏话,8岁就让大姑给接回了美国。

这期间不断的寄回各种录像带。我们盯着彩色电视机,观看他们拍摄的自驾游过程。我父亲还在喊着“美国的天空就是比较蓝”,我爷爷奶奶在整个大院里行走,都自带了骄傲的气场。然后我爷爷奶奶就被接去了美国旅游,拍成了各类录影带回家不断欣赏回放,用我爷爷的话说,“去体验了一下腐朽的万恶资本主义社会”他们头戴洋基队棒球帽,身穿纯棉T恤,在迪士尼公园吃5美分一大桶的冰激凌,很让当年的我艳羡至极。然后我爷爷回国后,整天捧着那台便携式DV到处拍摄,拿出90年代少见的正版CD机和碟,冒出来的声音,都是至今我都不能听明白的爵士乐。这张碟,如今还在我多如牛毛的CD碟里。

1996年我大姑,姑父,表弟“荣归故里”。当年没有通高速公路的小城市,我们全家三人还得风尘仆仆的去省会爷爷奶奶家给他们接风洗尘。经过3个小时的颠簸,灰头土脸的终于见到了容光焕发的美国亲戚。首先,送给我的,是几件美国远道而来的T恤衫,那时候国内不常见的款式和纯棉材质,记得其中一件是兔八哥的图案,读初中的我,翻看衣领的被贴了无数层价格标签后的英文是“Made in China”,我装做很高兴很骄傲很给面子的穿上了。然后“赏赐”给我的,就是零零碎碎的一把美国硬币,上面刻着各种头像和币值,总之就是几分几毛。最后赐给我的最大礼物就是“lego”玩具,一种如今烂大街的拼装方块人物玩具,这就是他们带给我回国的全部大礼包。

我的表弟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曾经矮小我一大截的表弟,比我高了半个头,还能拍着我的肩膀say hi。头戴洋基队棒球帽,身上穿的T恤不是美国的,而是他回国登上长城的一件纪念衫,上面写着“我登上了长城”,一条短裤盖住膝盖,下面是白色的长袜,套着一双nike的球鞋,典型的美国人当年的穿法。中文已经磕磕巴巴讲不太清楚了,间或夹杂几句英语,用颠倒的语法,各类手势用来解释他内心的愉悦。我爷爷奶奶不仅笑得皱纹挤在了一块,还不失时机的丈量我俩的身高,在门框上标注数字,用以夸赞美国的伙食如何丰富,使人直上云宵。

我们这些从小城市来的“乡下人”只能众星捧月般的奉承,让他们占据C位,附和他们的牛皮哄哄,还必须发出精彩的爆笑和鼓掌,双手接过他们的礼物,就似手捧皇帝圣旨。还得端坐在一起,欣赏他们带来的美国录像带,以给我们这群乡巴佬开开眼。到了夜晚时分,他们还打开IBM的笔记本电脑,没有动其中一个软件却故作深思状,让我们围拢过来看新奇。

终于精彩大戏终将散去,父母即将离去,在我与美国表弟留在省会共渡暑假之前,在所有家人面前,大姑突然郑重其事的叫我去房间一叙。所有众目睽睽之下,13岁的我,就如同面见皇帝一般畏惧的走进房间,在关房门那一刻,我还依稀看见母亲那种期盼的眼神。大姑威严的端坐在床沿上,如端坐“龙椅”开始对我训话,这话中充满了成年之后才能懂的套路,这在当年的我听来,大意即是,虽然我作为这个家族的唯一“正孙子”,但亲戚是不会给我任何帮助的,更遑论像助表弟那般带你去美国,毕竟表弟才是她的儿子,我不是。

“不要以为有我这样的亲人,就会带你去美国”

我频频点头呼应她的话语,并在内心一直回想,似乎我从来没有要求亲戚带自己去美国深造,我也丝毫没有这种期盼,我可以羡慕,但我从未想过高攀。我虽然作为一个“孙子”,自小就在爷爷奶奶的承诺中不断的落空,譬如他们说会让我到省会来读书,甚至有“可能”去美国深造,但这些落空的承诺,并不是我和我家人要求的,而是你们说出来而又没做到的。

在接受完训话后,我垂头丧气的走出房间,又在一片众目睽睽下。直到如今成年已久,也无法想明白,亲妹妹是如何在家人面前不给亲哥哥面子的,至少在对待他的儿子上,需要在13岁的儿童面前做这种文章。但这些都无从追究,因为暑假开始了。

这气氛似乎轻松了许多,然后我大姑就肆意嘲笑我,并拍着她的肚皮说,“瞧,你要是投对了胎,你就去了美国”,然后发出尖锐的哈哈大笑。夏夜里躺在凉席上用英语和表弟聊着天,间或再放几个响屁,惹得我表弟哈哈大笑。父母回去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他们有一天宣布,将带着我逛省会的大街,并去当年最牛的“某某堂”shopping!于是我便成了那部经典电影“情人”里的著名片段——印度小跟班,跟在“美国洋大人”的屁股后头,看着他们一掷千金,连价都不还,买下了各种大包小包,并由我这个13岁的印度小跟班全部提着,他们空手空脚的在前面欢声笑语。

但也许叛逆也是我的基因,我并不会轻易就范。于是我跟在后头唉声叹气,行走缓慢,惹得大姑很是不愉快,并由此长途电话向我父亲告状,挨了一顿斥责。接下来就是带着我这个跟班,去姑爹亲戚家中拜访,在当年车流稀少的街面上,他们差点追尾,我表弟走下去对着前面那辆车说了一个F开头的词。又在一个众星捧月的现场里,我呵欠连天,并不失时机的打了一个漂亮响亮的喷嚏,惹得我大姑更懊恼,并由此再追长途电话,让我再挨了一顿训斥。

接下来就是我与表弟单独相处的一段时日了。我这个某家族大孙子载歌载舞的成了家族外孙子的陪衬。爷爷奶奶一个劲的围着他转,并偷偷摸摸往他手里塞各种“外快”,每次吃完饭,我就躲到了另外一个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听他们的你侬我侬,这深深的孤独感,就起源在我13岁那年那张单人床上。我想念着家,想念着那个不怎么好的小城市,想念着对待我如捧明珠般的外公外婆,承受着那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冷漠与势利,无视以及毫无价值。

投对了胎的表弟,对我极尽恶搞之能事。先是拿牛头不对马嘴的英文糊弄初中英文水平的我,并恶狠狠的赞扬我朗读英语课本的“英国风格”,再以外国人的身份,拿象棋对弈来凸显我的蠢笨,欢呼雀跃,并对我的胜利毫无所动,再教给我一些不雅手势以及美国脏话,让我傻乎乎的跟其他人打招呼,在别人一脸懵逼傻笑的时候,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这些都不是重要的,关键是他一巴掌拍碎了热水瓶之后,结果是由我来背黑锅,13岁生日那一天,挨了一顿爷爷奶奶怒不可遏的臭骂而躲在房里一天。这就是我跟表弟度过的一个美(bad)好(time)的暑假。

整个90年代,都是他们人生至高时刻,回了几次国,甩给我几件贴满了打折标签made in china的T恤和棒球帽,唯独从没有送过我一顶洋基鸭舌帽。送到我厌烦透顶。他们的录像带越看越腻歪,因为我们可以在各种录像带,VCD,DVD里看到各种美国的影片,了解他们的生活。于是他们的录像带越寄越少。直到2000年到来了,满大街都是便宜CD碟和磁带,他们最后来到了我的这个小城市,并在车里问我,希望从美国带什么送给我。

我扯下当年形影不离的随身听耳机,当年彰显摇滚的发型遮挡了我狡黠的眼神,这之前我接受了他们这辈子送给自己最昂贵的礼物—sony牌CD随身听,后面的标签仍然是中国制造。我笑了笑说,听说美国的电吉他比较便宜,人肉背来可以免关税,要不您就给我带一把fender电吉他吧。我没有抱任何希望,这结果也没有出乎我意外,石沉大海。

我们的国家在2000年之后发展了起来,那些90年代难以见到的CD机,录像机,磁带DV便携摄录机就开始逐渐进入了淘汰的序列。那些笔记本电脑,昂贵的台式机,平板电脑,智能手机都已经成了千家万户的普通用品。我们再也没有被愚弄和被当乡巴佬的可能,即便是一部外国影片,配上的双语字幕,也足够让我们懂得哪些用语是脏话,哪些是不雅手势。我逐渐的从网友的手里不断交易到梦寐以求的fender、gibson电吉他,淘换了一批又一批打孔不打孔的摇滚碟。虽然至今美国仍然走在了前沿,但,我们也没有离他们普通人生活有多远,远到如90年代那样。我们可以自驾游,去看更蓝的国内的天空,可以转遍全世界,也不用对着我表弟搂着台湾女友得瑟的站在巴黎铁塔下的照片啧啧羡慕。于是,我们这些美国亲戚,开始黯然失色。

直到很多年前,那时候iphone还没有第四代。我大姑又与我在网上取得了联系。她说这么多年,实际上就是一个全球公司的白领,并没有说怎样的大富大贵,仅仅对比中国普通百姓,可能会好一点。并抱怨生活其实不易,也非常辛苦,跟国内情况几乎一致,资本家的老板苛刻如何,心知肚明。她再也没有炫耀过笔记本电脑,高科技物品,美国风光,因为她知道,已经无法稀缺。于是她又跟我叙旧,拿出我曾经热脸贴过冷屁股的祝贺表弟生日快乐的马屁图画,想用以抒发对曾经至高时刻,归国故里的一份怀念。

我冷冷的说,请问你还有什么需要炫耀的吗?还需要打肿脸充胖子豪掷千金买买买吗,是否还需要印度的小跟班提着大包小包紧赶慢赶不能有一句怨言?请问你还拿得出来我没有见过的东西吗?对不起,我不仅有你美国而来的乐器和产品,还有国内更好的产品,你们反而没见过的东西。

在武汉音乐学院考研的一个晚上,我跟同学们去了酒吧,喝了几瓶加冰口味如汽水的洋酒,我栽倒在沙发里,并受怂恿的重新站起来跑到舞台中央一顿狂舞。并在这逐渐高楼林立现代化的城市里,大半夜的忘形唱美声唱法。回到家,我的表弟用QQ跟我拿英语对话,我以为他已经不会中文,只好一边配合着,还实时的去查阅翻译的软件,结果到了最后,他冒出了几句中文,我问他,你知道打中文,为何要一直用英语?

他说“我这是为了让你锻炼锻炼英语,配合你”,这种优越感的话语让我火气冲天,隐忍了半天,我还是强忍了怒气,接下来他的话更是激怒了我“我终于可以喝酒了,到了美国法定的喝酒年龄,让我们去省会的酒吧,请你喝一次洋酒”我把桌子一拍,用英语叫他滚蛋。

即便我现在很想跟他谈谈美国的niravana,linkin partk等等,想感谢他送给我的第一张美国正版摇滚碟“lit”,想跟他聊聊关于摇滚乐与R&B的历程,了解一下他的台湾女友对中国的认同,他们环游世界的感受,但我想,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即便我没有做到对这个世界完全的了解,也没有像他父母用钱能换来的世界环游之旅,但我一直与他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这句话,让他们很不快,“也许,你站在了这个物质世界的巅峰,至明至幸,但你这个卑微的哥哥,却站在了这个精神世界的顶峰,至暗至丧。我跟你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我孑然一身,面对了许多的挫折和痛苦,透彻人性与黑暗,自私与丑陋,这些,你永远都看不到,你就是很幸运罢了,我所得到的一切,做到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挣来的,而你是投胎得到的,我不眼红”

“精彩的人生与平凡的人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的内核都是一颗普通的糖果,只是被包上了不同颜色的糖纸”——叔本华。

我对我的祖国有着复杂而又深沉的感情,也许它并不是那么完美和美好,也许只缘身在此山中,能太近距离的观看这山的龟裂与恶石。但我不得不承认,是国家在这短短十几年的发展里,让我们缩短了与世界的距离,让我们拥有了不再称羡的世界产品,达到了见怪不怪的地步。无论这过程中,是否存在着诸多的争议,是否还有待于完善,是否损失了我们相对的幸福感,但这个结果还是真正值得我们肯定的。

也许,我们没有今天,还会像乡巴佬的一样的盯着那些并不珍稀的笔记本电脑,CD碟,录像机,受那些荣归故里的绿卡香蕉人不待见。也许,我的那些美国亲戚,还想要找至高时刻,只能去我国的邻居那儿,看能不能找到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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