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南行】第十一章 毒根(5)
袁赫贤被他看得别扭得紧。这是大人看个不懂事的孩子时才会有的眼神,搁在他身上并不合适。从前自家老头用这种眼神看他也就算了,怎的连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哥哥都这样!天可怜见,他都二十五了!
袁二公子缩回了自己的长舌,登时也不觉得烫得发麻了。
他被自家大哥看得头皮发麻。
小督江候收敛了神色言归正传,“上一役你摆了虚象,东屏一时半会摸不透我们到底还有多少兵力,不会在短时间里贸然再次突袭的。”
“这事可不好说。毕竟敌强我弱,阿木狄有底气,我们也不能松懈。”
袁宏渊欣慰地笑了,“看来这几场硬仗下来,你已经成长了不少。之前从我书房顺走的那些兵书都看完了吧!”他把手递了过去,“书房钥匙给你,想去的时候就去,想拿的时候就拿。”
袁赫贤略显涣散的目光突然就有了焦点,满脸都写着“想要”与“高兴”。
“学以致用,但也别太死板。战场上瞬息万变,你要学会随机应变。”
袁赫贤捞了钥匙就往兜里揣,“你以为我看兵书是为了学以致用?我不过是想知道对方会使哪些计谋罢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生怕你被条条框框束缚,打仗的时候放不开。”
“十万火急的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打仗嘛,其实我不讲究,打赢就完了!”
袁宏渊点了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他润了口茶,但没长记性,烫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满嘴火辣得烧。冷不丁的,他听见自家那位不怎么亲的亲大哥问了件私事。
“禾珠公主搬去别院也有数日了,你怎么不去探望一下。”
袁赫贤眉头一皱,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去?”
“她到底是金枝玉叶,我总得派人照拂一二。也不是日日夜夜都盯着,只是派亲兵出去打探的时候,顺便看顾一下罢了。”
“既然大哥在家里调遣亲兵四处探风声,那消息应当比我在营中要灵通一些。”他绕过了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庞家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庞老爷子在坞镇不会轻举妄动的。”
“看来是非要等到督军不剩一兵一卒了。江都失守,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能彻底断了袁家在朝中的根基,也给了他一个立战功的契机。”
袁赫贤冷笑道:“他就不怕马失前蹄,让邕国疆域进一步被东屏侵占?”
“怕又如何?说到底,邕国的江山并不姓庞。”
“他也不怕成为千古罪人。”
“有功名利禄做诱饵……”袁宏渊摇了摇头,“这便是朝堂纷争。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无形之中,左右着一个家族的兴衰。过去这十多年,爹便是在晏都和江都之间来回奔波,替袁家扛着那些尔虞我诈。”
“如今……”
“如今我们袁家在朝堂上失了势,在晏也已经没人帮着打点了,正是庞家乘虚而入的最好时机。”他语重心长道,“贤儿,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大势已去,武皇帝不会增兵支援江都的,他已经把宝押在了庞家那支陆军身上。”
袁赫贤也只剩了苦笑,“那我们岂不是要等死了!”
小督江候沉默了片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倒不如殊死一搏。就算死,我们袁家也是一门忠烈。”
他复又往椅靠上一瘫,“还有希望活命吗?”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希望也就还在。”
“这次东屏突袭,死伤很严重。”
“赵勉已经同我说了。”袁宏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到再启眼,眼底满是忧虑,“要是阿木狄或者朱萸再来,咱们大抵只能唱空城计了。”
谈完事,他在袁府吃了一顿久违了的丰盛家宴。临走,他去了一趟书房,揣了几本兵册子。
晚风轻拂,星辰伴着被天狗啃过一口的圆月,为他照亮了归营的路。他独自漫步在大街上,不过戌时过半,可哪哪儿都冷清得像午夜的光景。
督军的营地就在前方了,可袁赫贤却停下了脚步。他遥遥望着,望着那一处的灯火阑珊,心里不是个滋味。
巷子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与她四目相接,本就承重的心上又多了一缕烦闷。
“夜深了,你还出门作甚!”
“能相谈片刻吗,夫君?”
这个称呼让袁赫贤十分反感。他望向那黑黢黢的小巷子,不为所动,“周围也没人。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你就这么不想与我独处?”禾珠的眼中满是失落与委屈,“我们已经成亲了。成亲那一晚,你连房都没同我圆,就走了。我到底哪里不好,叫你这般厌弃!”
他觉得她这番话着实是有些好笑,“你同我成亲,并不是为了这个吧!你我成亲为的哪般,难道非得我亲口说出来吗?”
“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了。连最起码的体面,你都不愿意给我吗?”
“在袁府,你嫌受了怠慢,待不下去。搬来这里,也是你的意愿,我也满足你了。这里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也没有人知道你我的关系。”
“可我是你的妻!”禾珠咬着牙,“就算你不想承认,我们也是拜过天地的!既然同我成了亲,你就是邕国的驸马,就该担起为人夫的责任!”
一阵冷风从他们之间呼啸而过,无形间将他们隔得更开了。一边是愤怒,而另一边却是格格不入的平静。
“你在指望什么?”袁赫贤反问她,“指望在你亲手毁了我的人生后,我还会感恩戴德与你厮守一生吗?”
“别说得好似你很无奈似的。”禾珠紧握着手中的绢帕,“你若不肯娶我,为何不抗旨?你若当初宁死不屈,便也不会有今日!怕死就拍死,装什么圣人!”
“是了,你也知道你给我设的是个死局,又怎能指望我还能感激你?设若没有当初的和亲,你还是王城里的五公主,你会看上我这样一个不稂不莠的庶子吗?禾珠,你待我,从未有过真心。你不过是想得个靠山,从东屏那会儿开始,你就把我当做是唯一的靠山。虽然找错了人,但最终你还是如愿以偿了。”袁赫贤冷漠道,“而我同你成亲,也不过是接了那道圣旨,顺带要坐督军的帅位罢了。说白了,我俩各有所图。我一介庶子,的确高攀不起你这位金枝玉叶。但今日既然你提了要求,那我也同你把话说清楚。你我不过逢场作戏。我的事,你不必过问。你也无需委屈了你自己,我并不需要你守那些所谓的妇道。”
“袁赫贤!”禾珠在夜风中颤抖着,“你怎敢!我可是邕国的公主,是先皇的金枝玉叶。你怎敢如此怠慢!”
被点名道姓的人走近了一步,沉了口气,“知道为什么武皇帝会把你指婚给我吗?”
禾珠两眼含泪光,狠狠地瞪着他。
“因为那样我就必须带着你到江都来。他看袁家不顺眼,所以打定主意要牺牲掉督军,乃至牺牲掉整个江都和江都的百姓。你觉得在那一日到来前,他会派人来把你接回晏都吗?”他淡淡一笑,“他这是把你的命交到了我的手里,任我处置了。而我至今还留你一条性命,便已经是在顾念你是先皇血脉以及你我之间那莫须有的夫妻名分了。我言止于此,你好自为之。”
在寒冷夜风的裹挟下,她的颤抖正在加剧。前所未有的愤怒侵蚀着她的理智,让她在此刻只想让这个男人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没有人能踩着她的自尊心过日子,谁都不行!
招月从拐角处走了出来,走到了她身边,怯怯道:“公主,二公子已经走远了。”
望着袁赫贤绝情的背影,两行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潸然而下。哽咽让她无法说话,只能任由眼底的那个背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渺小。
她得不到他,无论是他的心还是他的人。即便他们已然成婚,可在他的眼中,他们的婚事却仿佛从未曾存在过。他们不过是比陌路强了那么一些,却也仅此而已。
招月将披风盖在了她的肩头,“回去吧,公主。夜深了,外头冷。”
将身形隐入深巷的黑暗中,可愤怒却还是挥之不去。她受到的屈辱,总得有人来偿。
“我要见那个人。”她低低地道,“去把那个人找来。”
“公主是说……”招月不确定地嘀咕着,“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啊!”
“不,你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他。”禾珠的声音冰冷,“他既然来了一次,就一定会来第二次。”
夜风送他入营,给他的背脊添了一阵寒意。门口的哨兵立得端正,不敢怠慢。
袁赫贤左右一望,大摇大摆地就进去了。路过粮仓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没有给自己整上一坛子督军的佳酿来去一去这路上的晦气。
军医大帐就在前方,让他不由地驻足往那处看。
亥时了,从篱笆上还能见到军医和学徒们忙碌的身影。
袁赫贤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望着,想象着那一墙之隔里,瞿飞燕的样子。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他还是深切感受到了那一旨婚书带来的束缚。他不能毫无顾忌地去找她,不能接近她,更不能有任何逾越的举动。他们只能遥遥相望,在煎熬中默默地相互陪伴。也许终此一生,这便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了。
飞燕来到了离他最近的地方,而他却不能靠近半步。因为在他们之间,站着一个禾珠。或许,这就是禾珠令他生厌的根由吧!
他讨厌她,光是看她一眼都觉得心烦。仿佛这梁子是上辈子就结下的,连解都没法解。
兀自叹了一口气,袁赫贤复又迈了步子继续朝里走。补给营就在军医大帐的边上,是以他没走了两步便蓦然发现前面正有人看着自己。
袁赫贤觉得这个年轻的小子有点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他边走边想,终于借着月光发现这张脸长得有些膈应。
那个少年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袁二公子。”
“天色这么暗,你怎么在这里缝战衣?屋里头不是更亮堂些?”
“师傅们都在赶工补船帆。船帆大,怪占地方的。”严彪认真地解释道,“我在这里也是一样的。以前在晏都的时候,我也经常在窗边挨着月光干点缝缝补补的活。”
袁赫贤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屋里灯火通明,人影映在窗纸上,三三两两。
“屋里没有你的地方,是吗?那我找人给你腾个屋。你还年轻,总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眼睛哪里受得了!”
“不用了。”他拘束地握紧了手中的衣裳,“我们是来这里帮忙的,不是来给二公子你添麻烦的。我哥他……”他顿了顿,“已经给你添了够多的麻烦。”
袁赫贤抬了抬眉毛,着实没想到这个小伙子会这么说,显得怪懂事的。这反倒是衬得他有些不懂事了。毕竟,他多少也算是公报私仇,让严武挨了打还挨了罚。
“也没添什么麻烦,你们还是帮了不少忙的。”
“国有难,我等也只能尽绵薄之力。”
“我以为你们是为了保护飞燕才跟来的。”袁赫贤笑了,“没想到你们竟还有满腔护国之心。”
“小当家常年在外行镖。我哥之前出镖的时候受了筋骨伤,到现在也没好透。其实,这一路,还是小当家照顾我们多一些。”
一想起当初自己任性搞塌茅房压严武那件事,袁二公子有些愧疚。
“二公子,飞燕姐这一趟出门,是同大当家闹翻了的。”严彪拘谨地低下头,“大当家不让飞燕姐出门,要她留在镖局看顾生意。他们大吵了一家,飞燕姐是半夜偷偷溜出来的。大当家让我们去追飞燕姐,我们一商量,索性就跟着她一起来了。”他复又顿了顿,“我们背叛了镖局,大当家一定非常生气。所以,我们也都不可能回去了。”
袁赫贤安慰道:“你们都是在镖局长大的,瞿大当家把你们都当做自己人。飞燕是他的亲闺女,那更不用多说。待到有朝一日战事结束,你们回了晏都,他一定打开门欢迎你们。”
“可……”年轻的小子这才抬头,“可督军真的能赢得这战事吗?”
就连一个新入营的后勤补给兵都已经看出了战势的走向,那在这滔江上征战多年的老兵们又怎会看不出来!可他们却还是在战场上厮杀着。
督军统帅给了他一个笑,“古往今来,以弱克强的例子不在少数。督军军力不及东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瞧我们输过吗?”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了,打仗的事情交给哥哥们。你们只需要做好你们能做的事就行。”
“那我哥他,当真会上战场吗?”
袁赫贤摇了摇头,“他还不行,他晕船。”
“可你也晕船!”
“我和他不同。我是督军的帅,我必须去。”
严彪叹了口气,“我哥他为了上船征战,每天都会去营地旁的小河,在木筏上转圈。如果有一天他不晕船了,是不是就要上战场了?”
“那你是希望他上战场,还是希望他不要上战场?”
“保家卫国是男儿的担当。”
“那你是希望他上战场?”
“他会死吗?”严武面露忧色,“我不想他死。”
“死亡是每个人的宿命,没有人能逃得掉。就算是我们这些修道士,得道后也不会带着这具肉体凡胎上天做神仙。”督军统帅沉着道,“死不可怕。死有轻于鸿毛,有重如泰山。如今,我等皆是在为江都百姓而战。就算是死,也死得其所。算是做了功德吧,死后的待遇不会差的。”
“这世上,当真有鬼吗?人死后,真的会去到阴曹地府吗?”
磐山袁十五笑了,“差不多吧,是有那么一个地方,供魂魄转世。但也不是什么鬼都能转世的。不过这个你就不必操心了,只要我在一天,就能确保咱们督军阵亡的兄弟还有来世。”
严彪半信半疑,却也不再多问了。